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嫡小姐靠读心屡破奇案   作者: 云间有梦   文案   傲娇毒舌小王爷&睿智美人女少卿   沈瑶桉一朝穿书,从警局里颇负盛名的微表情专家变成了手握凶器的嫌疑犯。   看着气势汹汹要捉她归案的官差,一脸看好戏的继母继妹,她冷笑一声。   乖乖束手就擒,含冤入狱?那是不可能的。   破案申冤这事儿嘛,可难不倒她。   世人皆说,京城里出了位奇女子,只要看人一眼,就能知道他的想法。是以再狡猾的犯人,再真实的谎话,再完美的犯罪,在她面前都如泡沫,一戳就破。   沈瑶桉自知,她不过是一平凡女子,先学心理学,后学微表情分析,走过了十几年的刑警生涯,见过了无数的嫌疑人,方才得了个“观入人心”的本领。   谁说女子生来便只能躲在男子身后寻求庇护?她偏要告诉天下人,女子也可独当一面。   她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江温远天资聪颖,断案如神,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天下人皆景仰。   可坊间流传,小王爷不近女色。   眼看着弱冠之年已过,多少姑娘都盼着能嫁给他,却被他一一拒绝。   可有一日,街坊老百姓都惊掉了下巴。   那位拒姑娘于千里之外的小王爷正和一个女子携手同游!   江温远:“桉儿,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江温远:“桉儿,日头大,我帮你撑伞。”   老百姓:“这这这,万年铁树也要开花了?!”   【破案升级流,双向暗恋】   【1v1,HE】   注:   作者非心理学专业,所有专业知识通过查资料完善,可能会有出入   【高亮】小说里的人物非完人,会有各自的缺陷和不足。   内容标签: 强强 悬疑推理 穿书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瑶桉、江温远 ┃ 配角:官差以及涉案人员 ┃ 其它:求求小可爱们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读心破奇案   立意:女子要为自己而活 卷一 南阳侯府嫁祸案 第1章 穿进凶案现场   夜色深深,一盘圆月挂在空中,带着些许的银光。   南阳侯府的大部分院子都已经熄了烛火,只有偏僻的柴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那柴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在万籁寂静的候府里显得十分突兀。   不知过了多久,争吵声渐渐平息,过了一会儿,那抹忽隐忽现的烛光也熄灭了。   四周陷入了黑暗。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跑出柴房,隐没在夜色里。   柴房内,躺倒在地的人微微皱了皱眉,脸色苍白。   当意识渐渐恢复后,沈瑶桉的第一个感觉是头疼欲裂。她挣扎着坐起身,缓了好一会儿,头疼才缓解了一些。   手上传来一阵冰凉,她睁开眼睛望去,一下子愣住了。   她手里握着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刀,失去温度的鲜血正沿着刀柄滴落到她的手上。   她略微迟疑地抬起头,借着从木窗里照进来的月光打量四周的环境。   她在一间简陋的柴房里。   除了角落里那张破破烂烂的小床和四处散落的木柴,还有一个人趴在靠近木门的地上,他的身下是一摊血迹,看样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沈瑶桉望着血淋淋的凶案现场,下意识咬住了下唇,睫毛微微颤抖。   但十几年的刑警生涯养成的本能却让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从害怕中将自己抽离。   当理智占据上风后,眼前的景象慢慢地与之前她看过的那本最近大火的古代破案小说《大云奇案》里开头描写的场景重合。   她深吸一口气,清楚地知道自己穿进了这本小说里。   还好巧不巧穿成了这小说里的第一位炮灰——和她同名同姓的南阳侯府的嫡小姐沈瑶桉。   这嫡小姐可谓命运凄惨。   原本该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可惜母亲早逝,父亲娶了个恶毒的后母进门,而他又常年驻守边关,无法照顾她,让这嫡小姐在候府里受尽了后母和妹妹的虐待。   嫡小姐生性软弱,后母和妹妹欺负她,她也只会忍气吞声地受着,总想着只要挨到她那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娶她进门,这地狱般的日子就能结束了。   可眼看着婚期将近,有个同她关系很好的家仆却突然告诉她,她当做救星的白府二公子从来没有正真在意过她,一面应付她,一面又同她的妹妹不清不楚。   嫡小姐对所有事情都是忍让的态度,唯独对这件事倔着脾气不肯相信真相,于是她同那家仆大吵一架,在争执的过程中,家仆被人刺杀了。   而她自己也被打晕过去,再醒来,就成了手握凶器的杀人犯。   嫡小姐还未缓过劲来,就被一群大理寺的官差踹开大门押送回大牢里。   接二连三的刺激让嫡小姐彻底失了神智,成了个疯子,没过多久就自尽在了牢狱中。   沈瑶桉将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小说情节捋了一遍,忍不住皱眉。   她现在所处的境况十分危急。   如果她同原着里的嫡小姐一样被关进大牢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必须在大理寺的人到来之前想办法自救。   可她毕竟只看了几章原着,目前她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这间屋子里除了那位已经断气的仁兄,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不行,她要尽快验尸。这样至少能掌握一些基本的死者信息。   这么想着,沈瑶桉起身,三两步走到家仆旁边蹲下,细细查看他的情况。   家仆穿着粗布短衣,伤口狭长,从后背直穿心脏,一击毙命。   沈瑶桉又凑近了些,发现这伤口呈向下倾斜的角度,这说明凶手要比死者高大,且此人在落刀时丝毫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刀口平整,一看就是个有经验的人。   沈瑶桉心里大致有了凶手的一个画像:男性,身材高大,有作案经验。   大致了解完伤口的情况后,沈瑶桉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一遍家仆的身上。   她在家仆衣裳的内兜里发现了一个手绢。   沈瑶桉将手绢拿出来看了看。   这手绢很朴素,只绣了几朵素雅的兰花,在手绢的一角绣了个秀气的“桉”字。   沈瑶桉挑了挑眉。   南阳侯府里唯独嫡小姐的名字里带了个“桉”字,这手绢的主人也只有她了。   将一个姑娘的手绢这么宝贝地放在身边,对古人来说应该代表着爱慕和珍重。   家仆大约默默倾慕嫡小姐很久了。   正因为这样,家仆才会同嫡小姐起争执。   他知道白二公子对嫡小姐不忠,而嫡小姐又对白二公子死心塌地,自己喜欢的姑娘一心只扑在渣男身上,换谁都会觉得意难平。   沈瑶桉摇摇头。   这种他喜欢她,她却只爱渣男的戏码实在是太狗血了。   沈瑶桉将手绢放在一旁,视线下移,就望见了家仆紧握的右手。   这手里好像攥着东西。   沈瑶桉刚想把他的手掰开来看看,门外就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被这么狠狠一踹,当即震了两下,“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一群穿着深蓝色官服的人拿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看到沈瑶桉蹲在尸体旁边,当即大喝一声:“别动!”   他们手中的火把一瞬间照亮了柴房,那火光对习惯了黑暗的沈瑶桉来说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看到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心里叹息一声。   大理寺的人来得可真快。   沈瑶桉知道寡不敌众,只好乖乖停下动作束手就擒。   两个官差冲上来一左一右压住她的肩膀,沈瑶桉吃痛,一下子没蹲稳,直接跪倒在地上。   有个官差走上前去看了看尸体,朝压着沈瑶桉的两名官差打了个手势:“先带回大理寺。”   沈瑶桉闻言,额上的冷汗顿时滴落下来。   若是让他们这样把她带走的话,那她怕是永无沉冤昭雪之日了。   毕竟看了原着之后,她对这帮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原主押入大牢的官差没什么好印象。   那两名官差得令,一面喊了声“是”,一面手上发力,硬生生将她提溜起来。   情急之下,沈瑶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挣开官差压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迈了几步,大喊道:“等等!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凶手!”   “噗。”方才发号施令的官差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这里就你这么一个活人,不是你那会是谁?”   沈瑶桉被他言语中的讥讽激怒了,她猛地抬头,红着眼看向那人。   他年纪不大,莫约二三十岁的模样,生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右眼下面一直延伸到左下颚,配上那双露着凶光的眼眸,确实有几分吓人。   性格暴躁,行事果决。   这是她在望见他时的第一个印象。   微表情能帮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   沈瑶桉低下头,望见了他握着长剑的手。   皮肤粗糙,虎口有老茧,习武多年。   她心下明了,这位便是今夜这帮官差的头头了。   看模样不是个善茬,估摸着不会给她调查案件的机会。   她低着头,又被上前的官差压住,这回他们加大了力度,抓得她肩膀生疼,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   “你!”国字脸当即大怒,瞪着眼睛,额上的青筋爆起,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给她个教训。   沈瑶桉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出师不利啊,出师不利。   同一个莽夫怎么能讲得通道理?   她有些绝望。   “哦?”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略带玩味的声音响起,“姑娘可真是好胆量,居然敢说出这番话。”   一道身影朝这边走来。   他所经之处,官差们都自觉地让开了路,低着头,唤道:“王爷。”   王爷?   这案子里还有这号人物?   沈瑶桉疑惑地抬头,就望见了那个迎面走来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蟒纹长袍,身材高大,步履稳健,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   望向他的一瞬间,就让沈瑶桉想起了原着的男主——大云小王爷江温远。   他明面上担任大理寺卿一职,实际却是暗翎之首,为皇帝特务,监察百官,搜集情报,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原着里,这小王爷并没有与嫡小姐相遇。   她的到来,可能改变了嫡小姐原本的命运线。   待江温远走近,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国字脸瞬间收敛了脾气,温顺地低下头,双手抱拳,恭敬道:“王爷。”   江温远周身的压迫感让沈瑶桉默默低下了头。   得,来了个更惹不起的。   若是将那国字脸比做鲁莽的黑熊的话,那这小王爷怕是个狡猾的猎鹰,眼神犀利,头脑灵活,一看就是个城府极深,一肚子坏水的角色。   沈瑶桉在心里哀叹一声,要怎么去说服他让她查案呢?   正当沈瑶桉皱着眉苦思冥想着另一套自救方案时,下颚突然一紧。   下一秒,那只握着她下颚的手微微发力,让沈瑶桉被迫抬起了头。   她猝不及防地撞入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江温远将小姑娘惊慌诧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牵起一抹笑意:“既然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杀人,那就证明给本王看看。”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点个收藏呀。   推荐一下姐妹的古穿文《我靠鲜花系统暴富古代》,   ID:6546089   是个小甜饼,且全文完结,可放心入坑~ 第2章 自证清白   沈瑶桉被江温远捏着下巴,被迫与他对视。   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几分玩味,几分惊奇。   就好像无聊了很久的猎鹰突然发现了一只感兴趣的猎物。   看着它陷入险境,好奇地想知道它要如何挣扎着逃脱死亡。   愣了一会儿之后,沈瑶桉才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好。”   江温远莫约没想到她会答得这般利落,挑了挑眉,一时无话。   两人就这般无声地对视着,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不知大理寺的大人们可将那不知廉耻的脏东西从候府带走了?”一道尖细的女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柴房里诡异的气氛。   在听到那道女声时,江温远就放开了手,两步退到了沈瑶桉身旁。   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妇人走到了柴房外,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藕粉长裙的女孩。   那妇人头上插满了金钗步摇,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水粉,眉细眼小,尖嘴猴腮,妥妥的刻薄相。   她身边那个女孩莫约十三四岁的模样,黛眉丹眼,一站到门口就开始哭哭啼啼,拿着手绢一个劲儿地颤抖,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瑶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这不是嫡小姐那恶毒后母和白莲花妹妹吗?   郑隐一见到被官差压着跪在地上的沈瑶桉,就开始冷嘲热讽:“唉,大人们,你瞧瞧,咱们候府的嫡小姐,不好好在闺房待着,大半夜的,来柴房与男人私会,还闹出人命来,实在是……”   郑隐眉毛高高挑起,一面口无遮拦,一面拿眼睛瞥着沈瑶桉,涂着红色寇丹的指甲捏着手绢刮了刮鼻梁,眼珠下意识往右上方转了转。   那位白莲花妹妹也没闲着,在一旁哭得梨花带泪,添油加醋地说:“我……我怎么都没想到姐姐会是这样的人……”   她哭得很惨烈,好像真的是个为姐姐感到惋惜和痛心的好妹妹一样。   这俩的演技不去拿个金马影后真是可惜了。   沈瑶桉四处望了望,除了那位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小王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之外,其余人皆面露厌恶,看来都被她们演的这出好戏蒙骗了。   得,这下真真是把她深夜幽会男人还将其杀死的罪名坐实了。   不守妇道的杀人犯。   当沈瑶桉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几个字时,忍不住嘲讽一笑,眼中全是冷意。   她突然心生一计。   “演得真好,只不过可惜了,做戏终究是做戏,谎言终究是谎言。”她低声道。   因为十几年的微表情分析生涯,叫她练就了“识入人心”的本领。   再真实的谎言,再精湛的演技,在她面前都如泡沫,一戳就破。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站在她周围的人听到。   “嗯?”江温远发出一声鼻音。   沈瑶桉知道他听见了,便继续小声道:“她方才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拿手指刮着鼻梁,眼珠转到右上方,眼神飘忽。这些小动作说明她在说谎。”   因为这些都是最典型的说谎的微表情。   摸鼻梁代表心虚,眼神飘忽不肯对视代表不安。   她挺好奇郑隐在心虚什么,又在不安什么。   沈瑶桉决定试探一下郑隐:“母亲怎么来了?柴房偏僻,您平日里不曾来过一次,今日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这话一语双关。   一是问郑隐怎么会知道柴房里的事情,二是暗示那些官差,她可没有闺房住,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郑隐的瞳孔微微震了几下,眼中闪过惊慌:“自……自然是下人告诉我的!下人早上来柴房就看到了你做的好事!我这才报了官!”   “我做的好事?”沈瑶桉讥笑一声,“母亲怎么确定是我做的呢?”   “晚上柴房除了你还会有谁!”郑隐被激怒了,下意识吼道。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她慌忙补救:“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喜欢晚上在柴房和你的小情郎幽会!”   呵。   沈瑶桉简直被气笑了。   这后母也没什么脑子,这么一诈就露馅儿了。   她已经可以确定,郑隐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关系。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估摸着,她那位白莲花妹妹也不清白。   这么想着,她又微微偏了偏头,看向一旁哭得要断气了的沈瑶惜。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   沈瑶桉牵起一抹冷笑,敢情这好妹妹一直偷偷瞅着她呢。   沈瑶惜将半张脸掩在一抖一抖的手绢里,可沈瑶桉还是看清了她那张笑脸。   嘴角一侧抬起,另一侧压平,这在微表情里代表轻蔑。   再加上她眼里快要溢出来的讥讽和得意,沈瑶桉明了,这朵白莲花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肯定也知道些什么。   “大人还是快些将她带走吧,莫脏了我这宅子。”郑隐隐隐觉得自己再演下去可能得穿帮,于是捏了捏手心里被汗打湿的手绢,强装镇定道。   沈瑶桉又将视线移回郑隐脸上,她这会儿眼神不飘忽了,直直盯着江温远。   她又小声道:“她已经撒完谎了。现在她想看看你们是否信服了。”   人在撒完慌后,会下意识盯着对方的眼睛,以此来确定对方是否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身旁的人没有应声。   沈瑶桉也有些好奇,遂艰难地朝右边转头。   男人依旧淡定地站着,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似乎察觉到她目光,他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   见他眼里一片清明,她便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对郑隐的话,并没有相信几分。   江温远看到沈瑶桉明显放下心的神情,默默移开了目光,用手掩着轻笑了一声。   江温远看足了戏,上前走几步,淡然道:“人我们自然会带回去,当下还请夫人和小姐回避。”   郑隐到底是个深宅妇人,没有见过江温远,更不知道他是谁。   可他身上的威压让她本能地害怕。   郑隐那张扬着假笑的脸抖了抖,沈瑶桉甚至看见了从她脸上脱落的粉。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民妇就不打扰了。”郑隐说罢就拉着沈瑶惜快步离开。   看那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噗。”沈瑶桉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嚣张跋扈的人吃瘪真的让她心情大好。   江温远听到笑声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些不解:“都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   沈瑶桉抬起头,却没收敛笑意:“那可说不准。”   “把她放开。”江温远眼中添了几分笑意。   这个小姑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压着她的官差松了手,沈瑶桉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膀。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何依据?”江温远问。   沈瑶桉抬头,发现对方正摸着下巴望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不知小王爷可听说过‘观面知人心’的说法?”   “嗯?不曾。”他回。   “人在说话和做事情的时候会有一些细微的表情,观察的久了,就能从中得到一定的规律,我掌握了这些规律,因而能轻而易举看穿他的想法和意图。”沈瑶桉解释道。   江温远沉吟半刻。   小姑娘所说之法前所未闻,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不过他还是道:“口说无凭。”   沈瑶桉耸了耸肩,她当然知道古人无法理解微表情的东西,她也没想过用这个去说服他。   方才也只不过是想在他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罢了。   沈瑶桉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是道:“放心,我会找到让小王爷信服的证据的。”说罢便快速跑到尸体边,将他紧握着的右手掰开,果然拽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   阿顺,我后悔了,我不要嫁给白二公子了,你带我走吧。   字迹清秀工整。   沈瑶桉拿着纸条跑到那张小破床边,翻了翻被褥,找到几张写满了情诗的宣纸。   她将两张纸放在一起做了一个比对。   沈瑶桉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些。   果然……   江温远看她拿着两张纸看了半天,索性走到她旁边,问:“你发现了什么?”   沈瑶桉将两张纸往他那边挪了挪,道:“王爷,这两张纸上的字迹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何以见得?”江温远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写字的习惯,字迹的外观很容易模仿,可也只能做到相似,无法做到完全一样。”沈瑶桉道,“你看,这张家仆手中的纸条上的字迹,是从左往右运笔,一个字写完后,会下意识顿笔,所以末笔的墨水要重些,可另一张纸上的字迹却是从右往左运笔,顿笔的地方在左边。”   “嗯?”江温远仔细地看着她手上的两张纸,依旧眉头紧锁。   沈瑶桉看他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猜到江温远恐怕没这方面的经验,索性道,“王爷若是信不过我,可以找个懂行的人鉴定一下。”   “嗯。”江温远将她手上的纸抽走,放进衣襟里,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转头指挥其他人将尸体抬回大理寺,又叫了几个人留守现场。   回到大理寺后,江温远将那两张纸交给笔墨鉴定官,立即唤了仵作来验尸。   仵作是个胖墩墩的中年男子,在验尸房里朝江温远行了个礼后,便走到验尸台旁,准备验尸。   沈瑶桉同江温远站在旁边看着。   江温远对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了,他原以为执意跟来的小姑娘看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后会白着脸跑出去吐个昏天黑地,却没想到她淡定地看着仵作操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温远挑眉,颇有些意外。   沈瑶桉没有注意到江温远探究的目光,她颇有兴趣地望着仵作验尸。   古代验尸的方法与现代还是有诸多的差异的。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因而即使人去世之后,也希望能将死者的身体保留完好,不会像现代那样对死者进行解刨。   所以仵作验尸,大多根据世代积累下来的经验,通过一些特殊手法来观察尸体,得出死因。   从这个方面来说,古代验尸与微表情分析还有些相似之处。   只见仵作先是穿上一件白色的衣裳,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卷着的布袋。   他将那布袋打开,里面全是细刀,镊子等一些验尸工具。   将工具放好后,他先仔细看了看死者的衣裳,然后才将衣裳小心地脱下来,放到一旁。   他用手轻轻掰开死者的眼睛看了看,然后仔细看了看死者身上,又将他翻过来。   沈瑶桉知道仵作这是想通过尸体身上的尸斑来判断死亡时间。   尸斑一般出现在死者背部,死亡时间的长短和尸体的移动会影响尸斑的颜色和形状。   沈瑶桉虽然以微表情分析为主业,但与尸体打交道打得久了,也略懂些法医学。   她见尸体的下部有红色的小点,且这些小点未发生转移。   这说明死者死亡时间不长,且尸体并未被移动过,所以柴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仵作仔细看了一会儿,确定除了那道刀伤之外死者并没有其他的伤口,他才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到一旁洗净手,才拿了验尸工具,轻轻扒开伤口。   沈瑶桉看着他验尸,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死者的身体。   人活着的时候,微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仔细看,很难捕捉到,可人死之后,他留在世间的最后的神情和动作却永远地定格了。   从他们身上能获得的信息其实更多,也更准确。   在沈瑶桉眼里,就好像死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所知所想告诉了她。   观神情,观动作,知其意,为死者言,也是微表情分析能做到的事情。   她的眼里忽地有了些许深思。   死者僵直的肢体有些怪异。   若是在被刺入心脏的那一刻家仆毫无防备直接倒地的话,双脚应当呈舒展的状态。可这具尸体的两腿却一条绷直,一条微微折起,两条胳膊也是一上一下蜷缩着。   这是人在地上爬行时的动作。   沈瑶桉皱眉,一些隐隐约约的想法浮上心头。   她又将目光移到那张已经僵化了的脸上。   尸体双目瞪得很大,嘴巴微张,死不瞑目。   可奇怪的是,他的瞳孔是转到右上方的。   他在死之前好像从下往上瞪着什么。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嫡小姐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模糊的人影朝她抬手的画面。   沈瑶桉闭上眼睛,家仆死之前的情景在她的眼前缓缓浮现。   她看到凶手从背后将刀刺入家仆的心脏,家仆倒在地上,然后凶手绕过他进了柴房。   这时家仆尚有一口气,看到凶手朝嫡小姐走去,知道她会有危险,所以挣扎着往前爬,想要阻止凶手。   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把嫡小姐敲晕,然后将沾满血的刀塞进她手里。   做完这一切,凶手转过身来。   而那时,濒临死亡的家仆看到了他的模样。   沈瑶桉睁开眼,心里已然明了。   家仆应当对凶手十分的意外甚至是不可置信。   所以才会以这样一副惊讶的神情离开人世。   那么,凶手应当是家仆熟悉的人。   不一会儿仵作验完了尸,放了工具,走到江温远面前,恭恭敬敬地汇报:“殿下,死者身上除了那道贯穿心脏的刀伤之外没有其他伤口,所以他应该死于那道刀伤,此外根据尸斑和尸体僵化程度来看,死者应该死于两到三个时辰之前。”   两到三个时辰之前……按照郑隐的说法,这一时间内只有沈瑶桉在现场。   江温远心下有了思量。他转头,朝沈瑶桉挑了挑眉:“铁证面前,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他眼里的探究更多了几分,似乎很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沈瑶桉自然读懂了他眼里暗含的情绪。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江温远是个极擅长伪装的人,即使是微表情,她也很少能捕捉到。   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除非拿出有力的证据去说服他,否则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江温远见她沉默着低着头,还以为她已经无力反驳了。   原来只有这点本事。   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惋惜。   然而下一秒旁边的人忽然动了。   沈瑶桉突然抓起放在一旁木桌上的那把凶器,朝他扑来,直直捅向他的心脏。   “哗哗哗——”周围的侍卫被吓了一跳,慌忙拔剑想要冲上来。   江温远皱眉,一把抓住了沈瑶桉的手。   可他没想到,明明看着下手那么狠,那刀却在划破了外裳后就蓦地停住了。   “你做什么?”江温远的声音染上了怒意。   “请殿下先放手。”沈瑶桉丝毫未被他吓到,反而淡定地道。   江温远看了她几秒,才将手松开,顺便打了个手势,让将沈瑶桉团团围住的侍卫退下。   侍卫们依令退后,将剑收回剑鞘,但手还放在剑柄上,死死盯着沈瑶桉,只要她再有任何威胁江温远的动作,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取她性命。   沈瑶桉将刀放回桌上,头上的冷汗流入衣襟。   方才有一瞬间她是害怕的。   这里不是现代,这般大胆地朝江温远捅刀子,搞不好下一秒就小命不保。   可她别无他法,若想让江温远打消对她的怀疑,这是最快也是最好的方法。   还好江温远没让那些侍卫把她砍死。   “你最好给本王一个交代,否则你的脑袋可能就保不住了。”江温远冷声道。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镇定:“殿下请看我方才划的那道伤口,我比殿下矮,想要刺穿您的心脏,就必须要将刀朝上拿着,这样造成的伤口是向上倾斜的。可在殿下和诸位官差赶到之前,我已经查看过死者的伤口,却是向下倾斜的。”   沈瑶桉的话着实让江温远有些惊讶。   这小姑娘还懂验尸?   沈瑶桉看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心里叹了一口气。   还没完全相信我啊……   这可难办了。   沈瑶桉只好实施下一个计划。   她又将那把刀拿了起来。   “刷刷刷——”原本就对沈瑶桉虎视眈眈的侍卫直接拥上来,有三把剑直接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唉唉唉,各位爷冷静,冷静!”沈瑶桉拿着刀的手抖了抖,求助地望向江温远,“殿下若是觉得我方才那番话不可信的话,就亲自验证一下吧。”   “放开她。”江温远道。   侍卫们收回剑退下去。江温远几步走到沈瑶桉面前,问:“如何验证?”   沈瑶桉将刀塞进他手里,道:“你像方才一样,对着我的心脏戳一下。”   一旁的侍卫闻言,无不面部抽搐。   这小姑娘看着挺可爱的,但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江温远挑眉,干净利落地对着她的心脏戳了一刀。   不过他也收着劲儿,只划破了外裳。   江温远刚刚把刀收回去,就看到沈瑶桉“噔噔噔”几步跑到验尸台旁,往尸体旁边一躺。   这下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小王爷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小姑娘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下一秒沈瑶桉就举起一只手对着他招了招。   “……”江温远扶额,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   当他看到肩并肩躺着的两个人后,突然明白沈瑶桉这般怪异的举止意欲为何了。   仵作验完尸后,让死者以案发现场的模样趴在验尸台上,他身上的衣裳被褪去了,背上那道刀伤就直直暴露在江温远眼前。   而沈瑶桉这么躺在尸体旁边,两道伤口紧紧挨在一块儿,让他一下子就看出了名堂。   这两道刀伤简直一模一样。   同样呈向下倾斜的角度,同样刀口平整,干净利落。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划口,结合方才沈瑶桉的那句话,瞬间明白了沈瑶桉的用意。   小姑娘看出自己对她的话将信将疑,索性用了个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打消他的疑虑——直接将作案手法还原出来,叫他看个明白。   如今两道一模一样的刀伤摆在他的眼前,又有沈瑶桉划的那道做对比,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就像小姑娘说的那样,凶手不可能是她,大概率会是个同他一样身材高大的男性,且此人应当是个习武之人,对杀人一事颇为熟悉。   江温远屡清思路后,看向沈瑶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官差却是一头雾水:“他们这是在干啥呢?”   仵作倒是看得分明,点了点头,沈姑娘确实聪慧。   “行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起来吧。”江温远道。   沈瑶桉闻言,立马从验尸台上翻身下去。   方才江温远看伤口时,她也在偷偷打量他。   看着他从眉头紧锁到恍然大悟,她就知道,他想明白了。   看来小王爷也不算太笨,不枉她煞费苦心。   江温远将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就看到小姑娘挑眉看着他。   那表情好像在说:“怎么样,我就说我不是凶手吧?”   那双杏眼里有几分狡黠,有几分得意。   江温远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姑娘,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只好轻咳一声,道:“这么看来,沈姑娘确实没什么嫌疑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瑶桉心情很好地笑了笑,露出了一颗小虎牙。   江温远移开目光,吩咐其他官差:“立即封锁南阳侯府!” 第3章 依血追踪   “是!”一批官差领命,正要朝外走去,江温远又叫住他们补了一句:“你们到候府外面守着,莫要鲁莽。”   官差们点点头,行了个礼就去执行命令了。   沈瑶桉琢磨了一下江温远的安排,品出点味道来。   南阳侯府好歹也是京城中的名门望族,南阳侯一向颇受陛下倚重,昨夜大理寺的人能长驱直入是因为郑隐亲自报案,大理寺不得不重视,如今他们既然已经正大光明地把她这个“凶犯”捉拿归案了,即便现在已经排除了她的嫌疑,可他们若是硬闯候府,不合规矩,必然遭到非议。   不过很显然,江温远已经有所怀疑,开始监视候府的一举一动了。   沈瑶桉摸摸下巴,这小王爷瞧着也就二十出头,这么年轻就懂得顾全大局,迂回查案,皇宫果真是个锻炼心性的地方。   沈瑶桉的视线很快被一道身影吸引了。   一个男子逆着人流走到了江温远面前。   他身着一袭白衣,眉目清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书卷气息。   沈瑶桉记人一向很快,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江温远叫来的那个笔墨鉴定官。   只见他从长袖里将之前的那两张纸拿出来,捋了捋,递给江温远,然后恭恭敬敬地说:“殿下,臣已经鉴定过了,这两张纸确实非一人所写。”   “本王知道了。”江温远将纸收进衣襟。   沈瑶桉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微微勾了勾唇角。   白念清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微微躬了躬身子,作了个揖,在抬头的时候眼神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沈瑶桉的方向。   沈瑶桉瞬间就察觉到了,她偏了偏头,只见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江温远转过身来,刚好对上了沈瑶桉略带探究的目光,不过她很快察觉到不妥,眼里的探究一瞬散去,变成淡淡的笑意,她弯弯眼角,道:“殿下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江温远点点头,他已经信服了。   沈瑶桉也点点头,看来她已经初步获得了小王爷的信任,那么她之后行事就会方便许多。   这么想着,心情顿时舒畅。   她背着手,溜达到放凶器的地方,又拿起那把刀,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对着空气照着方才推理出来的杀人手法反复实验,秀气的眉毛皱到一块。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刀,跑到江温远面前道:“殿下,我要回一趟候府。”   “为何?”江温远问。   “我方才拿着刀比划了一下,若是凶手按着这样的方式从后背捅了死者的话,那喷出来的血一定会溅到他身上,昨夜并没有下雨,若凶手行凶完逃走的话,说不定会留下痕迹。”沈瑶桉解释道。   “有道理,不过你确定要穿成这样回侯府吗?”江温远揶揄道。   沈瑶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她还穿着昨夜那件脏兮兮的襦裙,很是狼狈。   她轻咳一声,略微尴尬地侧了侧头,道:“好像不太行。”   江温远逗了逗小姑娘,嘴角微扬,叫人拿了件官差穿的深蓝色长袍给她,沈瑶桉拿着衣服换上。   这应该是件男子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又大又长,行动起来颇为困难。   她一面挽了挽衣袖,一面走到江温远面前。   江温远看着她慢吞吞地移动着,衣袍长长地拖到地上,活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没忍住掩唇笑了几声。   有些可爱。   “这下可以了吧?”沈瑶桉问。   江温远却摇摇头,拿着什么东西贴在了她的鼻子下面和眉毛上。   沈瑶桉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好像是眉毛和胡子。   江温远又拿了个官帽扣在她头上,然后仔细看了看,道:“嗯,可以了。”   沈瑶桉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滑稽。   因为她方才在江温远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略带揶揄的笑意。   江温远带着沈瑶桉去了南阳侯府。   他敲了敲门,一个小厮来开了门,问:“两位官人有何贵干?”   “我们要再去勘察一下案发现场,还请小仆通告一下夫人。”江温远道。   “啊,夫人和小姐早些时候就去莒南公府赴宴了,这会儿还未回来。”小厮道,“不过官人既然是来查案的,小的也不敢阻拦,请进吧。”   江温远点点头,率先踏入了候府,沈瑶桉低着头跟了进去,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小跟班。   一入候府,沈瑶桉就直奔柴房。   江温远看她如此心急的模样,就在后面道:“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之前本王从这条路走到案发现场时,并没有看到血迹,你有可能毫无所获。”   沈瑶桉当然听到了他的话,却没有停住脚步,直直略过了大路。   她记得原着里曾经提到过,柴房后面还有一条小路,嫡小姐从前就是走那条路去找死者的。   小路掩在花花草草里,很隐蔽,而在侯府里做事做得久的家仆都知道,从这里可以抄近路回他们的住处,而家仆们的住处又紧靠着候府的后门。   如果凶手是一个熟悉候府的人,他一定不会走正道逃跑,而会选择小路,既隐蔽又快速。   所以正道上没有痕迹很正常,而江温远既然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也没必要在正道上浪费时间。   而且凶手作案是在深夜里,他逃亡的时候一定不敢点灯,那么身上的血迹遗留在路上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   依据血迹就可推出凶手逃亡的路线和最后的去处。   当她绕到柴房后面时,眼里闪过讶异。   以往满是落花落叶的小路今日却格外干净,似乎被人特意打扫过。   沈瑶桉眯了眯眼,这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她毫不犹豫地走进小路。   路上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了,沈瑶桉将目光转移到路边的花丛上。   即使打扫的那个人再细心,也不可能一片叶子一朵花地去查看,所以很有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沈瑶桉细细地查看花丛,果然在一些花瓣和叶子上发现了散落的血迹。   她循着这零零散散的血迹一路向前,血迹在一间屋子前消失了。沈瑶桉停下来,抬头打量眼前的屋子。   目前来看,凶手杀完人之后是从小路跑到了这间屋子。   她记得这好像是管家昭闻的住处。   对了,这么说来,往日里郑隐和沈瑶惜要出门的话,一定是昭闻负责接待客人,可今日他们前来却没见到昭闻。   那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昭闻是凶手,杀完人跑回住处,现在很可能已经卷了钱财跑路了。   第二,昭闻是帮凶,凶手杀完人后跑到这里寻求昭闻的帮助。   不过她更倾向于第一种。   因为在嫡小姐记忆里昭闻的模样与她对凶手的画像颇为相似。   而且若昭闻是帮凶的话,其实没必要玩失踪,这样会增加他的嫌疑。   除非他是凶手,知道自己不逃走的话,处境会很危险。   沈瑶桉低头思索。   凶手忙着逃亡,肯定没精力折回去打扫,打扫的一定另有其人。那么这个善后的人要么是同伙,要么就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想要掩盖一些事情。   想要得到更多的线索,看来只能进屋看看了。   沈瑶桉心想。   江温远一直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如此熟练地做着现场勘察的工作,眼里闪过深思。   “呲!”正当她准备推门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声音。   两人同时转头,就看见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地朝离这屋子不远的屋子跑去,他方才站的位置上有一堆碎了的白瓷。   那家仆飞速地跑进屋子里,“嘭”一声猛地将门关上。   “……”沈瑶桉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有了几分探究。   她走到那堆碎片旁蹲下,发现这些碎片泡在汤汤水水里,她用手捻起一些闻了闻,有一股山药的味道。   沈瑶桉又拿起碎片看了看,上面是简单素雅的蓝色云纹,这应该是南阳侯府里家仆们吃饭用的碗。   这会儿太阳落山,也确实到了吃饭的时间。   看来那家仆是才打了粥准备回屋。   沈瑶桉将碎片放回去,站起身来对江温远道:“方才那人有问题。”   江温远问她:“何以见得?”   沈瑶桉道:“一般仆人会直接在专门的堂里解决晚饭,但那人却将粥打了回屋吃。而且方才他见到我们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一般仆人见到官差敬畏大于害怕,会上前行礼或是站在原地表示尊敬,可他第一反应是逃跑,甚至打碎了端着的碗。这是惊慌的表现。就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说明他潜意识觉得我们对他有威胁。”   “嗯……”江温远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   沈瑶桉没有等他消化,说完就走到家仆方才跑进去的那间屋子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无人应声。   江温远想通了,走上前,沉声道:“若是你再不开门,我就用脚踹开了。”   这下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家仆探了个脑袋出来,哆哆嗦嗦地问:“官人有什么事吗?”   沈瑶桉没有回答他,而是顺势将门一推,走了进去,江温远紧随其后。   家仆见他们已经进来了,也没胆子驱赶,只好颤颤巍巍地坐到凳子上。   江温远坐在了他对面,沈瑶桉站在他身后。   江温远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仆回:“小……小的名唤润德。”   他又问:“你方才见到我们,为何要跑?”   润德结结巴巴地说:“小……小的没见过世面,突然碰到官人,有……有些害怕。”说完,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江温远又问:“你为何不在堂里吃饭,要打回屋吃?”   润德回道:“小……小的这两日有些闹肚子,堂里没有净房,所以打回来吃,以免又想如厕。”   说这句话时他没再摸下巴,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将手放在腰侧,拽着腰侧挂的一串坠子,手掌紧握。   沈瑶桉趁江温远审问的时间偷偷观察着家仆的一举一动。   他说害怕他们时摸了下巴,看来他对事实有所隐瞒。   说话结结巴巴的,他很紧张。   提到如厕时他神情紧张,下意识握住腰侧的坠子,有攻击的意向。   一连串分析在沈瑶桉的脑海掠过。   沈瑶桉皱眉,从种种行为反应来看,润德对他们很防备,而且想要保护什么人……   直觉告诉她,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可润德在回答完上一个问题后,就低着头缩在凳子上,这是对审讯十分抗拒的表现。   沈瑶桉决定试探他一下,所以她突然说了一句:“拉肚子喝点山药粥挺好的,山药粥养胃。”   润德很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为何要提山药粥,好半天才回道:“对,小的知道。”   沈瑶桉上前走了几步,主动和他拉进距离,她注意到润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对她的靠近有些抗拒。   她也没逼太紧,站到与江温远并排的位置,扬了扬下巴,温声道:“你腰侧挂的坠子很漂亮。”   大约是她身上没有江温远那种审问犯人的气势,反而像个邻家大哥哥唠家常一样,让润德放松了警惕。   他低头看了看那坠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了一下坠子,道:“这是昭叔送给小的的。”   府里人都习惯唤昭闻昭叔。   这个坠子是昭闻送的,那他想要保护的人应该是昭闻。   沈瑶桉眯了眯眼,一些模糊的线索似乎在渐渐清晰。   她又顺势问:“你是不是和昭叔关系挺好的?”   他道:“昭叔很照顾小的。”他眼里有细碎的柔光,语气也柔和下来。   沈瑶桉看得出来,他对昭闻很依赖也很尊敬。   她又问:“今日我们来府没有见到昭叔,你和昭叔关系那么好,可知他去了哪里?”   润德身上的柔和瞬间消失不见,浑身都竖起利刺,可他却不敢看沈瑶桉的眼睛,眼神胡乱瞟着,拽着坠子的手握得更紧了,反复说着:“小……小的不知道,不知道!”   说完就猛地站起来,对两人道:“小的胃疼,想去一趟净房。”   沈瑶桉没有阻拦,而是看着他跑出屋子,在路过管家的那间屋子时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坚决,然后又往前走去。   从润德的屋子去公共的净房需要路过昭闻的住所。   沈瑶桉琢磨了一下,眼里有了深意。 第4章 找到线索   莫约一柱香后,润德才磨磨蹭蹭地回屋,见他们还在,垂在一侧的手神经质地拽了拽衣角,他低着头道:“小的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官人了,官人还有什么事吗?”   “不急不急,我还没问完想问的呢。”沈瑶桉这会儿已经坐下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无规则地敲着。   润德见她一副无赖的模样,知道今日无法善了了,只得咬着牙在对面坐下。   沈瑶桉却没急着问他什么,而是抬眼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人。   他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摩擦着,有细汗沿着他的额角淌下来。   她看得出来,他现在比之前更紧张,或许会更抗拒问话。   沈瑶桉给江温远递了个眼神:“接下来我来问他话,你不要插手。”   江温远与她对视一眼,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微微挑眉,这小姑娘有些嚣张啊,居然敢命令他。   不过他还是微微点头,颇有兴致地看着她要怎么做。   沈瑶桉感受到那种“江氏专用看戏”的目光,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这种“请开始你的表演”的看客态度,让她莫名想揍他一拳。   算了,正事要紧,她忍。   沈瑶桉收回心思,依旧温声细语地问他:“你之前说你这几日肠胃不好,看样子应当要经常去净房吧?”   “是。”润德依旧低着头,嗡声道。   “昨夜呢?也去净房了吗?”她又问。   “去了。”润德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立刻察觉不对,改口道,“没……没有,昨夜没去!”   他的声音无意识地拔高了些,且肩膀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沈瑶桉似笑非笑:“是吗?”   润德抬眼看她,双脚往外侧了侧,头上的冷汗冒得更猛了。   他这时才注意到这位官人的长相,本是清秀模样,却偏偏眉毛粗大,还留着两撇小胡子,合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颇有些阴恻恻的。   仿佛方才的温和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仿佛被放在铁板上,浑身都被炙热灼烧,心中焦急万分,可嘴巴像是被什么封住了,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瑶桉看出了他的煎熬,却不紧不慢:“你有没有说实话,你的身体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润德盯着她,有些手足无措。   “你刚刚在我对面坐下的时候双手下意识放在腿上摩擦,这么做是为了擦掉手心的冷汗,而你额头上也不断有冷汗流下来,你那时非常紧张。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当别人问你一个问题,你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才是正确答案,而你后来又着急地改口,反而会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沈瑶桉声音很平静,却又很有力量。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刃般扎进润德心里,他微微喘气,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手指无意识地拽紧裤子的布料,微微发抖。   沈瑶桉坦然地与润德对视,带着一抹自信的微笑:“更何况,你改口的时候肩膀抖了抖,因为你没说实话,因此内心十分不安,而当我质疑你的时候,你下意识移动了脚,说明你感受到了威胁,想要逃走。”   “一……一派胡言!”润德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却找不出半句能反驳她的话,憋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么一句,脸都涨红了。   坐在沈瑶桉旁边的江温远却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小姑娘也在他旁边低声说着这些稀奇古怪的话。   而她又似乎对查案审讯颇有一番自己的想法。   这可不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能学到的东西。   她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这身本事?   “一派胡言吗?”沈瑶桉轻笑一声,“那你且继续往下听,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胡说。”   “你昨夜去了净房,而且看到了一些事情。”沈瑶桉一面说着,一面观察润德的神情。   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苍白了几分,他的嘴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看来她说中了他的心事,沈瑶桉继续添了把火。   “你看到了昭叔从小路跑进了屋子,天太黑,你可能没法看清他的具体模样,可你能感觉到他那时很狼狈。”沈瑶桉继续往下说,“而以你与昭叔的交情,势必会上前查看,你有可能见到昭叔了,也有可能他飞速地回了屋,关上门,你没和他打照面,可你应该在屋前停留过,然后你发现了地上的血迹。”   说到这里时,润德变得异常激动,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来抓沈瑶桉。   沈瑶桉反应极快,在他伸手的瞬间猛地一踹桌子,就人带椅子一块儿滑了出去。   江温远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迅速站起来,抓住润德的手往下一扯,将他死死按在桌子上。   沈瑶桉见人被制服了,又走回来,弯下腰打量他,后者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沈瑶桉笑了一声:“这是狗急跳墙吗?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发现血迹的你很惊慌也很害怕,你躲到了小路的花丛里,等昭叔拿了行囊逃走,你才出来,我说的对吧?”沈瑶桉说完,一动不动地盯着润德。   润德挣扎着骂她:“你胡说!”   眼神锋利得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啧啧,若不是她从警多年,见过很多凶神恶煞的人,这会儿估摸着真的会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   沈瑶桉腹诽道。   她扬起一抹冷笑,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不清楚吗?”   德润死死咬着下唇,下意识撇开了目光。   他无法反驳。   因为沈瑶桉知道,她说得八九不离十。   江温远却道:“这都只是你自己的猜想,办案要讲究实证。”   沈瑶桉望了他一眼。   不知怎的江温远居然在那道目光中品出点“你咋不和我站一条线”的哀怨。   可他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大理寺办案,以证据为准。于是理直气壮地迎上她的目光。   “啧。”沈瑶桉有些不爽。面上却笑着反问:“谁说我没有证据?”   “方才我沿着小路一路走来,发现紧靠昭叔屋子前的那片花丛格外干净,没有任何血迹,这可不合常理,而且有趣的是,方才我发现这位家仆的衣服上有细条的暗红色。”沈瑶桉说着抬了抬下巴。   江温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润德背上确实有几条细微的暗红色。   沈瑶桉解释道:“这是花叶上的血迹沾到他的衣服上,他不知道,在动身体的时候,血迹就被拉长了,形成现在的形状。”   德润挣扎得更猛了,他努力往后仰头,似乎想看看自己后背上是不是真的有血迹。   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后背。   尝试几次后,他趴在桌上喘气,眼里的惊慌已经无处隐藏。   沈瑶桉却突然凑到他面前,伸手将他的头微微抬起来了些,这样能刚好让压着他的江温远看到他的脸,继续说:“这位家仆的眼睛里有血丝,眼下有青灰,下巴有胡渣,这是通宵熬夜后的表现,说明他昨夜应该一宿没睡。而我猜测,在昭叔离开后,清理案发现场的,应该就是他。”   当然怕这位万事讲究证据的小王爷又有意见,她还补了一句:“若是叫大理寺的人来这屋子里搜,肯定能搜到不少证据。”   江温远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挤兑,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反驳。   听完这些话,德润逐渐放弃了挣扎,脸色灰白。   沈瑶桉却像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上前拍了拍他,道:“咦?怎么这会儿不挣扎了?”   德润脸红脖子粗,很想起来揍她一顿,奈何自己被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憋屈得不行,还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江温远:“官人,你把小的放开吧,小的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沈瑶桉压住江温远准备放开的手,朝他摇摇头,道:“等一下。”   说罢,便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摸了根绳子来,三下两下将德润捆成了个粽子,这才拍拍手道:“可以松开了。”   “……”江温远默默移开手,将德润扶到地上,靠着桌子坐下。   然后离沈瑶桉远了一些。   方才她捆人捆得颇为熟练,若不是最后她绕开了他的手,他甚至都怀疑这姑娘想将他一块儿捆起来。   沈瑶桉方才确实动过这番心思,但是也就想想罢了。   她虽然对这位小王爷欠揍的行事风格颇有微言,可他们现在好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闹翻了可不好。   “为什么要捆小的?”德润挣扎了两下,发现绳子绑的很紧。   “你方才看似是在示弱,可你恨不得上来捅我两下的眼神却告诉了我你的真实想法。若不把你捆起来,他一放开你,你怕就要出幺蛾子吧?”沈瑶桉叉腰俯身,“你的小动作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润德见自己已经无法逃脱了,索性自暴自弃,恢复了之前哆哆嗦嗦的胆小模样,磕磕绊绊地说:“昨夜我确实看到了……”   他断断续续地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   大部分情况都与沈瑶桉的推理一致。   他是晚上起夜时看到昭叔慌慌张张地从小路跑进屋里,关上了门,他本想敲门询问昭叔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结果踩到了一摊液体,他蹲下身看了看,可天太黑,他看不清,于是又捻了一些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窜入鼻孔,他被吓得往后一倒。   手上的液体尚有温度,那是一摊新鲜的血。   他大惊失措,这时屋门响了一下,他下意识躲进了附近的花丛里。看着昭叔背着行囊急匆匆地从后门离府后,他才钻出来,盯着一地的血迹,他心里很害怕,可是昭叔待他不薄,他在一番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打扫现场。   当德润把这些交代完后,又问了一句:“嫡小姐……还好吧?”   沈瑶桉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其实小的刚刚打扫完小路,就听得府里一阵吵闹,再后来,就听说了嫡小姐被官差带走的事,小的……心里着实不安……”德润低着头,声音里夹杂着懊悔。   “为何会不安?”江温远问。   德润回:“因为嫡小姐对下人很温和,我们都很喜欢她。可小的帮了昭叔,嫡小姐却因此入了大牢……”   “所以小的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   两人听完润德的话,皆唏嘘不已。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   沈瑶桉摇摇头。   江温远却道:“嫡小姐会没事的,大理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却也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德润抬头望向他,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却又很快变得黯淡无光。   即使嫡小姐会没事,但昭叔却罪责难逃。   他终究会失去一个在意的人。   沈瑶桉在听到江温远的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悲凉。   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也不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吗?   可是在原着里,嫡小姐最后却含冤而死……   没有等到一个爱她的人带她逃离地狱,就在黑暗中香消玉殒。   多么可悲…… 第5章 管家遇刺   三人各自感慨,一时无话。   江温远先打破了沉默:“你可知昭闻会去哪里?”   德润思考了一会儿,回道:“最有可能是回了家乡。”   “知道具体位置吗?”江温远问。   “千禧村。”德润道。   江温远点头。   这个地方他知道,是京城郊外的小村落。距离此处莫约五十里路。   既然已经得到了线索,他们也就不该在此久留。   江温远将德润拉起来,一起带出了屋子。沈瑶桉知道他不放心把德润继续留在候府,遂很自觉地带着他去了后门。   沈瑶桉将后门打开,江温远把德润交给了在外面蹲守的官差,叫他们把他带回大理寺。   之后沈瑶桉又将门关上,然后两人原路返回,从正门走出候府。   守门的小厮见他们两手空空地走出来,也没做什么,默默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这两尊大佛送走了。   两人大摇大摆地沿着候府的官道走了一段,直到候府的人瞧不见他们,乔装打扮后的官差才牵了两匹马来。   江温远一踏马鞍就坐上了马背。   而沈瑶桉看着那匹鼻子喷着气的高大黑马犯了难。   江温远见她迟迟不动,似是才反应过来:“你不会骑马?”   沈瑶桉微笑着点点头,老实道:“嗯。”   心里直嘀咕,我一现代人,哪会这么复古的运动啊。   “也正常,京城贵女大多不识骑射之术。”江温远不太意外,“但这里离千禧村尚有一段距离,骑马最快。”   “那……”沈瑶桉刚想说“那您先自己去吧”,就听江温远道:“上马,你和本王共骑一匹。”   “???”沈瑶桉一脸疑惑。   “!!!”而牵马的官差却满脸震惊。   他听到了什么?!一向不近女色的小王爷居然要和一个姑娘同骑一匹马?!   江温远见她依旧没动,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快点上马。”   沈瑶桉回过神,望见江温远略黑的脸色,立即麻溜地爬上了马。   奈何这马也很高,她爬得属实狼狈,连帽子都险些掉下去,还是江温远伸了只手接住了。   当她终于坐稳之后,听见了身后的一声轻笑。   不用看她也知道,小王爷这是在嘲笑她。   沈瑶桉鼓鼓嘴,兀自生了会儿闷气。   江温远却有话想问她:“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推理是从哪里学到的?”   沈瑶桉还在生气,敷衍道:“我天赋异禀,自己琢磨出来的。”   “呵。”江温远知道小姑娘不肯说实话,也没有再问,只是猛地一拍马屁,马儿便一下子加速冲了出去。   沈瑶桉猝不及防地朝前倾去,吓得死死抓住了缰绳。   慌乱之间,她好像又听见了江温远的笑声。   啧,她颇为不爽。   可惜现在她的小命掌握在他手里,她没敢闹腾。   两人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便到了千禧村。   这会儿夕阳散去,夜幕降临,远远的就能望见村庄里零散的烛光。   两人正要进村,就见一人慌慌张张地朝村外跑来,一面跑,一面还回头看,神情惊慌。   沈瑶桉抬头望了望,发现那人身后追着七八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   若不是他们拿着的大刀隐隐发着光,她也很难注意到他们。   前面那人快要跑到他们面前时,沈瑶桉借着周围微弱的光看清了他的长相。   额高脸长,眉上还有刀疤。   她急急道:“是昭闻!”   下一刻,江温远便从马上飞了出去。   他运着轻功,在路过昭闻时踹了他一脚,昭闻直接往前一扑,滚到马旁。   江温远未停留,立即拔了剑同那批蒙面人撕打起来。   沈瑶桉急急下了马,发现昭闻半天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她从身上掏了个火折子点燃,才看清昭闻浑身是血。   两道极长的刀伤横穿腹部,几乎见骨。他捂着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脸色惨败,呼吸沉重。   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沈瑶桉将火折子插进一旁的软土里,从衣裳上撕了布条给他包扎伤口。   昭闻是这个案子的重要嫌疑人,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可血还是不停地往外冒,她急得满头大汗。   “别白费力气了……”昭闻气虚地说。   “闭嘴!”沈瑶桉吼了一句,继续按着伤口。   江温远不知什么时候将那些蒙面人全都解决完了,两步走到他们旁边,扔了个瓶子给她。   “洒在伤口上,可以止血。”说罢便又去查看那些尸体。   沈瑶桉将瓶子打开,把药往昭闻的伤口上洒,隔了一会儿血终于止住了。   “上好的伤药,两位可真舍得。”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   沈瑶桉警觉地转头,就见一人站在她的身后。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手里拎着个木箱。   他的身后亮起一片火光,十几个穿着蓝色官服的人策马而来。   沈瑶桉吊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看来是大理寺的人。   白纪昀走到沈瑶桉身旁蹲下,将木箱打开,从里面掏出瓶瓶罐罐和纱布,动作利索,嘴上却在碎碎念:“江温远可真行,居然敢带着一个姑娘来追凶犯,简直是不要命。”   沈瑶桉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居然有人敢直呼小王爷的名讳?   白纪昀将东西都准备好,发现那姑娘还傻愣愣地戳在旁边,不耐烦地赶人:“姑娘,这里没你的事了,到一旁待着吧。”   沈瑶桉默默站起身来往江温远那边走。   这位郎中也是个脾气差的。   她走到江温远身旁,后者正在翻找蒙面人的衣服。   沈瑶桉看了一眼,这些人大多被一击毙命。   看来小王爷武功了得。   江温远将所有蒙面人的身上都摸了一遍,搜出了八枚一模一样的腰牌。   沈瑶桉凑过去看,发现它们上面都写了同一个字——郑。   她皱眉,郑……   郑隐不就是郑家人吗?   那这些杀手……   江温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腰牌收起来。   不一会儿官差们就策马来到他们面前,下马清理现场。   白纪昀给昭闻包扎好伤口,也走了过来。   看着那一具具被抬走的尸体,嫌弃地捂了捂鼻子,道:“怎么全杀了?”   “本来留了个活口,他们嘴里放着毒药,自尽了。”江温远淡淡道。   “死士啊。”白纪昀道,“看来是想置那人于死地。”   “嗯。”江温远看着现场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也没继续站着。   现在已是黑夜,不宜再回大理寺,他们索性去了昭闻家中。   隔着老远,沈瑶桉就闻见了一股血腥味。   愈接近昭闻的屋子,血腥味就愈重。   他们推门而入,一下子愣住了。   屋子里鲜血淌了满地,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两个小孩交错着躺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   昭闻的家人全都丧命于此。   白纪昀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站在门外直皱眉,不肯进来。   江温远留了几个人看着屋子,又去寻落脚地。   他们最后在村里的一间破庙里将就着住下。   官差们将尸体放好,又点了烛火,庙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十四。”江温远在一角坐下,唤了声。   一个少年应声走到江温远面前,抱拳道:“王爷。”   “你即刻传信给柳云,让他带着文书封锁南阳侯府,等本王回去。”   “是。”十四领命离开。   沈瑶桉在他身旁坐下,道:“王爷要查封南阳侯府?”   江温远望了她一眼:“嗯。”   不一会儿,昭闻从昏迷中醒来,神经质地缩了缩脚,想要逃跑,却发现手脚皆被捆住,动弹不得。   沈瑶桉发现他醒了,就走过去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住。   “昭叔,你醒了?”   昭闻呆滞地抬头,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瞳孔猛地震了几下:“你……你是嫡小姐?!”   嗯?他是怎么认我的?   沈瑶桉疑惑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脸上,才发现自己的假眉毛和假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伪装没有了,她索性也不演了。   沈瑶桉眯了眯眼,抱着手臂问:“昭叔,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下场,值得吗?”   昭闻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低下头,颓废地瘫在灰尘满布的角落,脸上毫无血色,眼中一片混浊。   他好像一个断线的木偶,失去了控制的线绳,变得死气沉沉,残破不堪。   仿佛与这间破庙融为一体。   闪烁的烛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的神情也变得晦明不定。   沈瑶桉望着他的模样,便知他的神思早已不在这里。   他眼里的悲伤愈来愈浓,仿佛海水翻涌,要将他吞没。   这是伤心欲绝的神情,她知道,他应该是想到了他的妻子儿女。   他们惨死在家里,也许至死都未想明白,为何厄运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其实她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做到这一步。   明明儿女双全,家庭美满,何故作一个亡命之徒。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声音很轻,似是用尽了昭闻所有的力气。   她听见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发现了几个错别字,微改了一下(ω) 第6章 审讯昭闻   破庙里陷入了沉默。   沈瑶桉知道这句话是对他的家人说的。   可惜亲人已逝,为时过晚。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昭闻似乎才从悲伤中走出来,他的眼眸变清明了些。   昭闻艰难地直起身子,往墙上靠了靠,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沈瑶桉回:“自然是有我们的方法。”   昭闻牵了牵嘴角,咳嗽几声,道:“嫡小姐的嘴皮子何时变得如此利索了?”   “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她回。   昭闻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小姑娘。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说话做事畏畏缩缩,而是腰板直挺,眼眸明亮,自信满满。   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昭叔,沈安是你杀的。”沈瑶桉说的是肯定句。   沈安是死者的名字。他是被嫡小姐救回候府的乞丐,名字也是嫡小姐取的,为“一生平安”之意。   “你有何证据说明人是我杀的?”昭闻却反问道,他瞅着沈瑶桉,并不把她当回事。   “自然是有证据的。”沈瑶桉却不紧不慢,“我在柴房后面的小路上发现了散落的血迹,那血迹到了你屋前就消失了。”   “那只能说明凶手去过我屋前,却不能说明我有嫌疑。”昭闻反驳道。   他的脸上丝毫未见慌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沈瑶桉在心中轻哼一声。   不愧是从军多年的人,心理素质比郑隐那深宅妇人强了许多。   不见棺材不落泪。   “是啊,原本确实不能指认你是凶手,”沈瑶桉故意停顿了一下,就见昭闻眼里闪过得逞的笑意 ,她又话锋一转,“可是,若有人看见你一身是血的从小路跑回屋里,又连夜收拾东西逃跑呢?”   昭闻的双手攥紧了一瞬又松开,在衣服上抹了抹。他咬了咬嘴唇,道:“不可能!那时根本就没有人!”   “嗯?”沈瑶桉一下子抓住重点,“你怎么知道那时没有人?”   “……”昭闻知道自己一时心急说错了话,索性开始装聋作哑。   沈瑶桉望了眼他手边带着湿痕的衣裳,又见他一直眼神飘忽,就知道他现在极度紧张。   “呵。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真相了。”沈瑶桉笑道。   昭闻死死地盯着她。   “南阳侯府已经被封锁了,只要掘地三尺搜寻一番,很快就能发现很多证据,其实不用你说,大理寺的人最终也能破案。”沈瑶桉缓缓道,“可是,你心里难道不曾有过一丝愧疚吗?”   昭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眼里闪过挣扎。   沈瑶桉继续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可惜了,你随爹爹征战多年,后负伤退伍,爹爹看你可怜,让你在候府里当管家,可谓待你不薄,可你却想嫁祸于我,毁我清誉,当真可恶。若是爹爹知道了,会失望透顶吧。”   昭闻低下头,微微皱眉。   这表明他很愧疚。   看来他的内心已经很动摇了。沈瑶桉又加了把火:“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你刚刚回到家,就被人追杀?”   “大抵是仇人寻仇罢了。”昭闻却毫不犹豫地道。   他眼神清明,沈瑶桉可以确定,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看来昭闻还不知道追杀他的人是何身份。   “是吗?”沈瑶桉轻笑道,“可我在那些蒙面人身上发现了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   昭闻在看清那个腰牌的样子后,猛地睁大了双眼,他哆嗦着重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看来你认出这腰牌了。”看他挣扎着想要来拿腰牌,沈瑶桉一转手就将腰牌收了起来。   “昭叔,我觉得你挺可悲的,一心一意为母亲办事,甚至不惜背负人命,可母亲却从未想过让你活着离开。”她道。   “不!一定是你们诬陷阿隐!她不会这么做的!”昭闻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蹦起来,凶神恶煞地瞪着沈瑶桉。   阿隐?叫得还挺亲热。   沈瑶桉讥讽道:“这腰牌乃郑氏亲卫所属,那些蒙面人更是死士,若非主人下令,其他人如何能唤得动他们?昭叔,梦该醒了。”   昭闻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许久之后,他道:“给我看看那腰牌。”   沈瑶桉回头望向江温远。   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腰牌递给一旁的官差,道:“你去拿给他看。”   官差接过腰牌,走到昭闻身前交给他。   昭闻颤抖着双手,盯着那块腰牌看了好半天。   眼里最后一抹光也熄灭了。   这确实是郑隐亲卫所独有的腰牌。   “可是……他们怎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带着腰牌来杀我?就不怕我逃走之后报复她吗?”他呢喃道。   “他们不会给你活着的机会。”沈瑶桉毫不犹豫地揭穿。   “……”昭闻蓦地松开了手,腰牌“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是啊,若不是大理寺的人及时赶到救了他,他早已像妻子儿女和母亲一样命丧黄泉了。   原来,所有的感情终是错付。   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颗棋子。   用完了,就丢弃。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昭闻道。   如今梦该醒了,他要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昭闻闭上眼睛,颓废地倒在地上,将一切都交代了。   前日晚上,郑隐找到他,告诉他她即将实施的嫁祸计划。   他一向对她百依百顺,当即就应了下来。   昨日深夜,他早早便在柴房附近蹲守,看着沈安与嫡小姐在柴房门口激烈地争吵,他伺机而动,一刀杀了沈安,又敲晕嫡小姐,布置了案发现场,然后逃离。   郑隐事先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在事成后离开候府,带着家人去过逍遥日子。   而那些钱也确实够他潇洒下半辈子了。   可他没等来好日子,只等来了一场刺杀。   可真够讽刺的。   沈瑶桉问他:“你杀人时穿的那套衣裳呢?”   昭闻回:“我埋在了候府屋子后院的树下。”   一旁官差将昭闻说的话都记录下来,等回了候府再一一取证验证。   最后昭闻问了一句:“是谁看到了我跑回屋子?”   “德润。”沈瑶桉回,“他还为了替你隐藏行踪,打扫了一夜小路。”   “他是个好孩子。”昭闻叹息一声。   可惜太实心眼了,有时就会犯傻。   就像他一样。   认准了一个人,头破血流,也不后悔。   此时,南阳侯府。   郑隐和沈瑶惜才从莒南公府赴宴归来。   郑隐小酌了几口,有些醉了。   她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刚刚在软榻上坐下,莲儿便匆匆跑来,道:“夫人,不好了!咱们候府被大理寺的人围住了!”   郑隐刚刚端起热茶的手抖了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烫红了皮肤,可她却毫无所觉。   她的脸抽搐了几下,好半天才憋出了句:“什么?”   当她从内院跑到候府门口时,只见候府外一片火光。   百来个大理寺官差手执长剑,将候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瑶惜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狼狈地跑到她身旁,道:“娘,怎么办啊?”   郑隐握住她冰冷的手,颤抖着安慰:“没事,娘在呢。”   昨夜那个国字脸官差踏进候府,手里拿着一张文书,对着她道:“本官奉王爷之命封锁王府,还望夫人配合。”   作者有话说:   二更二更(><) 第7章 郑隐的秘密1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温远一行人才收拾一番,准备返回大理寺。   路过家门的时候,昭闻低声请求江温远:“官人,我能和家人道个别吗?”   江温远微微点头。   昭闻慢吞吞地朝那间小木屋走去。   原本直挺的脊背此时却弯着,凌乱的发丝染上雪白。   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变得步履蹒跚。   他走到屋门口,却没有勇气再往前踏一步。   “咚!”昭闻直直跪倒在地。   他缓慢地俯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娘,阿紫还有孩子们,我欠你们的,只能等下辈子再还了。”   他停顿了很久,才重新直起身来,盯着眼前的木屋看了一会儿,用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去。   一旁守着他的官差见状,上前将他架起来。   走到江温远身旁时,昭闻挣扎着又要跪下来,被江温远伸手扶住:“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必跪了。”   昭闻颤抖着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江温远道。   “官人……能替我安葬一下家人吗?”昭闻低着头,说这句话用了莫大的勇气。   他知道他没资格提这般无理的要求,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听见江温远道:“好,本王答应你,会好好安葬他们。”   昭闻蓦地抬头望向他,眼里溢出泪水,感激道:“谢谢官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被官差带走了。   昭闻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被官差拖着塞进了囚车里。   沈瑶桉望着失魂落魄的昭闻,默默摇了摇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沈瑶桉依旧与江温远共骑一匹马走在最前方,后面跟着白衣飘飘的白纪昀。   其余官差围着囚车骑马前行。   “殿下,我觉得昭闻并没有将他知道的全盘托出。”沈瑶桉道。   “为何这样说?”江温远问。   “我始终觉得,昭闻和郑隐有些不可言说的关系。”沈瑶桉道,“若是关系平平,又怎值得为对方做到这一步?”   “嗯。”江温远轻哼一声,表示赞同,“不过,你这般直呼沈夫人的名讳,怕是不妥。”   “噗。”沈瑶桉笑出声来,“不直呼其名,那叫什么?母亲吗?她也配?”   “我的母亲早已去世了。”她道。   “……”江温远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起的话题,只低声道:“抱歉。”   “没关系,反正外人看来,她确实是我的‘母亲’。”沈瑶桉回。   江温远却因这些话不禁飘散了思绪。   他恍然记起,自己曾经应是见过沈瑶桉的母亲的。   南阳侯府的第一任主母乃江南章氏的嫡小姐,生于百年儒学大家,自幼耳濡目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难得一见的才女。   据说南阳侯初次随父皇南下江南时,便对在江上游船抚琴的章氏一见钟情。   他们后来自然也有过一段伉俪情深的爱情故事。   他第一次见章氏,便是在皇宫里。   那时章氏与南阳侯新婚燕尔,父皇在宫中设下家宴,邀夫妻俩前来。   那日春暖花开,宫里的梨树缀满了雪白,章氏坐在梨树下,轻轻弹了一曲《桃夭》,尽显恩爱。   那个黛眉凤眼,清清雅雅的女子美得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江温远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只望得见沈瑶桉低垂的眼眸。   其实沈瑶桉长得更像南阳侯一些,连脾性都与南阳侯如出一辙。   行事利落,自立傲气。   当然,他不知道,原本的嫡小姐完全继承了章氏柔弱温婉的性子。   可也正是这种忍让,让她一生都受尽欺辱。   自此以后,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大理寺后,江温远让官差将昭闻押去大牢。   昭闻走在昏暗的地牢里,突然有一人从一旁的牢房里扑到铁杆上,唤道:“昭叔!”   昭闻迟钝地转头,看清了唤他之人。   “是德润啊……”他声音嘶哑地说着,走到铁杆前,伸手摸了摸德润的头,叹息一声,“好孩子,是我连累你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被官差催促着离开。   “昭叔,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有苦衷的,我不后悔!”德润在他身后喊道,坚定的声音穿过了整条长道。   昭闻低下头,红了双眼。   真是个傻孩子……   江温远和沈瑶桉回到大理寺后,只换了身衣裳便准备去南阳侯府。   临行前,沈瑶桉拉住江温远,道:“殿下,你之前给我贴的那种假眉毛和假胡子还有吗?”   “怎么,贴上 瘾了?”江温远调侃她。   “才不是!只是贴着行动方便些!”沈瑶桉瞪眼道。   江温远掩唇笑了声,从衣袖里摸出新的眉毛和胡子给她贴上。   沈瑶桉无语道:“原来殿下早有准备啊。”   江温远笑着往前走,权当默认了。   沈瑶桉愤愤不平地朝他的背影挥了两拳。   后者似有感应般突然回头,沈瑶桉立即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这次来南阳侯府可谓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刚刚踏进候府,柳云便迎了上来:“殿下,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郑氏同沈家二小姐分开看守,府上的仆人也已就地看管。”   “好。”江温远道,“你带几个人去账房,看看候府最近的支出,询问一下近两日谁去过账房取钱。”   “是。”柳云得令,立即带着两个人去了账房。   沈瑶桉望着柳云魁梧的背影,眯了眯眼。   原来国字脸叫柳云啊。   这么文艺的名字,同他本人不太相符。   “沈姑娘,你同本王去一趟昭闻的住处。”江温远微微侧头,对沈瑶桉道。   沈瑶桉回神,“哦”了一声,便同江温远朝家仆后院走去。   他们绕过柴房,从小路走到木屋的后院,找到了昭闻说的那棵树。   江温远从旁边的草丛中找来一把铁锹,利落地开始铲土。   不一会儿便瞧见了衣服的一角。   沈瑶桉蹲下身,用手将那件衣服拽了出来。   这是一件蓝色的家仆短衫。   沈瑶桉将衣服展平,按照昭闻的身高举起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昭闻杀人时的情景,又对比了一下衣服上的血迹,微微点头。   血迹成喷溅状,且集中在胸部以下的位置,这与沈安和昭闻的身高差吻合。   这是确实是那件血衣。   她将血衣收起来,又同江温远一起去了昭闻的屋子。   那间屋子其实算得上干净整洁。昭闻在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贵重的东西,日常用品以及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原先的位置。   沈瑶桉看得出来,昭闻是个非常有条理且爱干净的人。   他们分头搜寻,江温远在外间翻找,沈瑶桉直接去了里屋。   里屋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衣柜。   沈瑶桉先翻了床上,在枕头边上发现了一个香囊。   沈瑶桉将它拿起来打量了一下。   这香囊用的是上好的布锻,手感柔软,且刺绣精致,看上去不太像是平常妇女手工制作的。   她又将香囊凑近鼻子闻了闻。   莫约是放久了,香囊散发的香气已经很淡了。   可沈瑶桉还是认出来,这种香味是郑隐身上常带的。   候府里也只有郑隐一人爱用这种香味的香囊。   当家主母的香囊却在管家的枕边……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沈瑶桉将香囊收起来,又翻了翻衣柜,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当她掀起垂帘走出来时,望见江温远蹲在一个火盆旁,用两根手指从盆里捏起一张烧得残破的纸。   沈瑶桉走过去,看清了上面残存的字。   昨夜梦往事,见君入相思。   看起来像是一首情诗。   不过更让沈瑶桉在意的是那首诗的字迹。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沈瑶桉拿过那张残纸,又问江温远:“殿下,之前那两张纸你可还带在身上?”   江温远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两张纸。   沈瑶桉接过沈安曾经捏在手里的那张,与残纸对比了一番。   果然!   “殿下,这两张纸是一人所写!”沈瑶桉道。   江温远凑过来,按照之前沈瑶桉说的顿笔之处对照了一下,发现这两张纸的运笔确实一模一样。   “可惜这纸被烧成这样,也无法知道是谁写的。”沈瑶桉有些犯难。   江温远又拿钳子在火盆里翻了翻,夹出一小片碎纸,上面是一个缺了角的“郑”字。   沈瑶桉蓦地亮了双眸,这下所有的证据都可以串起来了!   她激动地跑过去,从怀里掏出香囊递给江温远,道:“我还在枕边发现了这个。这下可真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郑隐和昭闻有私情。”   “嗯。”江温远站起来,将所有的证据归拢。   沈瑶桉继续道:“现在作案过程已经很明显了。那张托我之名写的纸条出自郑隐之手。而这一整起案子,都是郑隐精心策划的。”   “别这么鲁莽地下定论,先去审讯过郑氏再说吧。”江温远敲了敲她的脑门,提醒道。   沈瑶桉捂住额头,悄悄撇嘴,无论怎么审讯,结果也会与她说的八九不离十。   两人从昭闻住处走出来,刚刚回到厅堂,柳云也带着官差回来了,他手上还拿着本账本。   柳云将账本递给江温远,汇报他们问到的信息:“殿下,属下询问了账房的管事,案发当晚管家并没有去过账房,倒是郑氏去了一趟,往管家的钱坊里汇了大笔钱财,这些汇款皆被记录在了账本上。”   “好,本王知道了。”江温远点头,“去将郑氏带到偏房,本王要审讯她。”   “是。”柳云道。   郑隐已经被关在这间空荡荡的客房里很久了。   门外守着的官差只在清晨时给她送了简单的饭菜,其余时间都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无论她怎样撒泼叫唤,他们都恍若未闻。   自嫁给南阳侯后,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郑隐暗暗磨牙,气得脸色发白。   “吱呀——”屋门被缓缓推开。   柳云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道:“夫人请和本官走一趟。”   郑隐气急:“你不过区区小官,凭什么命令我?!”她坐在原地不肯动。   柳云朝外面偏了偏头,看守的官差就走进来,准备架着她走。   郑隐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吼道:“滚开!我自己会走!”   柳云要笑不笑地牵了牵嘴角,道:“请吧。”   郑隐被带到了一间用于招待客人的偏房,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   她被摁到其中一张椅子上,两名官差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后。   柳云将人带到之后就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   此时江温远与沈瑶桉也已走到偏房外。   沈瑶桉道:“殿下,让我先单独和她谈谈。”   江温远点头应允。   一个官差拿着搜到的证据,同她一起进了屋子。   柳云皱眉,对此举有些不满:“殿下,这怕是不妥吧?”   江温远却安然地站着,道:“本王自有打算。”   沈瑶桉走进偏房,在郑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伸手将假胡子和假眉毛摘下。   郑隐在看清她的模样的一瞬间目眦欲裂,猛地朝沈瑶桉扑来,却被身后的官差死死压住。   沈瑶桉勾起一抹冷笑:“好久不见,母、亲。” 第8章 郑隐的秘密2(小修)   郑隐被官差摁着还不老实,胡乱扭着身子,想要扑上来,她眼角泛红,大骂道:“你这贱|人不是应该在大牢里呆着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会儿已全然顾不上装那副高贵主母的模样了,露出了泼辣蛮横的本性。   沈瑶桉好笑地挑眉:“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有违律法的事,为何会被一直关在大牢?”   她前倾身子,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母亲。”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郑隐的气势明显比之前弱了很多。   说话时突然降低语调,代表心虚。   沈瑶桉暗笑一声。想看看她还能演戏演到何时。   郑隐刚停下挣扎的动作,就被官差压回椅子上。   官差也有些不耐烦了,沉声道:“还请夫人自重。”   郑隐咬牙坐在椅子上,不敢再造次。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指甲抠着衣裳,有汗水从她的额头淌下来。   沈瑶桉知道她现在十分焦灼不安。   而她要的,就是让郑隐有压力。   当人有压力且焦虑时,更容易被击溃心理防线。   沈瑶桉朝站在她身后的官差招了招手,那官差便走上前来,手中捧着那本账本。   郑隐的双眼盯着那账本,脚往外伸了伸,想要上前抢夺。   沈瑶桉察觉了她的意图,将账本拿过来,翻到最新的账务记录,又将它放到桌子上,往郑隐的方向推了推,道:“母亲别着急呀,我又没说不让你看。”   她抬抬下巴,道:“母亲为何突然给昭叔这么大一笔钱呢?”   郑隐狠狠地戳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笑一声:“昭闻前夜突然对我说他想请辞回乡,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昭闻毕竟是府上的老人了,他要离开,我总得给他一笔退休金吧?”   沈瑶桉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郑隐说得理直气壮,却始终低头盯着账本的一角,不肯与她对视。   她并没有说实话。   于是沈瑶桉反问道:“真的如此吗?对于昭叔做的那些事情,你当真毫不知情?”   “我不知情!”这次郑隐回得倒挺快。   “是吗?”沈瑶桉从衣袖里拿出一张被烧得残破的纸,放到桌上,“这首诗是你写的吧?”   郑隐看了一眼那张纸,就移开了目光,她将头偏到一边,伸手摸了摸脖子,道:“不是。”   说话时不直视对方,转移目光,摸脖子,看到她这样的举动,沈瑶桉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却没反驳,而是又从衣袖里捏出一小张碎纸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可大理寺搜证时,还发现了这个。”   郑隐微微瞥眼,看清了那个残缺的“郑”字,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吭声。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纸是在昭叔房里发现的。”沈瑶桉将手肘撑在桌子上,盯着郑隐道,“母亲,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你想让我解释什么?”郑隐反问。此时她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沈瑶桉觉得郑隐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呵。”沈瑶桉往后靠在椅背上,眯了眯眼,“母亲,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你却没有把握住啊。”   “你写的情诗,出现在昭叔房内未烧尽的火盆里,你常用香囊,放在昭叔的枕边。你们是什么关系,还要我挑明吗?”沈瑶桉道。   她继续激怒郑隐。   郑隐却死不承认:“也许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仆人对我生了非分之想,偷了我的东西私藏呢?”   “那种身份低微的人怎么配得上我?简直脏了我的眼睛!”   沈瑶桉眼里闪过笑意。   “嘭!”屋子左墙的窗子忽地被大力推开,昭闻气急败坏地在窗外大吼:“好你个恶毒妇人,指使我去替你杀人嫁祸,事后不仅想要杀我灭口,还如此嘲讽贬低我,我昭闻真是瞎了眼,居然会对你这般毒蝎心肠的人付出真心!”   郑隐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昭闻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已经被杀手解决了吗?!   “吱呀——”屋门被推开,江温远走进来,站在沈瑶桉身后,淡淡地问:“夫人,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装傻吗?”   郑隐气得浑身发抖,她抬起一只手指着沈瑶桉道:“你,你算计我?!”   沈瑶桉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道:“怎么,母亲只许自己算计别人,不许别人算计你吗?”   “你!”郑隐双眼充血,恶狠狠地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江温远轻轻拍了拍沈瑶桉的肩,后者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她无声地说了一句:“计划成功。”   江温远微微牵起嘴角。   方才在来偏房的路上,他们便已商量好了对策。   沈瑶桉先进去审讯郑隐,并找机会激怒她。   因为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说出埋在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而这些想法往往都是阴暗的,恶毒的。   而江温远提前叫人把昭闻从大牢里带出来,让昭闻同他一起站在屋外回廊上,通过打开一条缝的窗子听里面的对话。   沈瑶桉觉得,昭闻看似对郑隐很失望,可到底还是维护了她,没完全告诉他们实情。   这是出于人本性里对有感情人的保护。   大概也是一种多年养成的习惯。   其实“情人眼里出西施”,面对自己爱的人,哪怕对方在别人眼里有多坏,多糟糕,在他那里都会自动过滤,置之不理。   有时候,只有当面撕下所谓“心上人”的完美面具,将对方丑恶的嘴脸毫无保留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才会开始去接受这个事实。   沈瑶桉真正想做的,就是撕下郑隐的伪装,让昭闻认清她的真面目,彻底打碎昭闻对郑隐抱着的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   她要让昭闻清楚地明白他在郑隐眼中真正的模样。   爱着的人才能伤害对方最深。   此之蜜糖,彼之砒|霜。   由爱生恨,反目成仇,才能让昭闻彻底将实情和盘托出。   如今看来,这个方法十分奏效。   昭闻气得脸色通红,指着郑隐大骂一通,几乎说尽了他知晓的所有侮辱之言。   眼看着昭闻情绪近乎失控,官差及时走上前,将昭闻拖走了。   他走出好远,沈瑶桉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的声音。   “泼妇!”   “疯子!”   “……”   郑隐原本白着脸瘫在椅子上,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叫骂,这会儿却突然面露狠色,从椅子上蹦起来,伸手从头上拔出簪子就往沈瑶桉的心脏刺来。   江温远迅速上前一步,簪子划破了他的手,他却没有理会,而是一把抓住郑隐的手腕,往下一撇。   郑隐吃痛,手上一松,簪子就掉在了地上。   其余官差连忙上前,将郑隐死死压住。   郑隐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红着眼睛大喊:“该死!你们都该死!”   作者有话说:   1,“情人眼里出西施”出自《能人编.妇女》:“情人眼里出西施,鄙语也。”   2,“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原句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出自亦舒《曼陀罗》。   这章重新改了一下,增添了字数,建议小可爱们重新阅读哦。   感谢在2022-04-25 10:29:18~2022-04-25 23:0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遥倾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签字画押   “你们都该死!沈瑶桉,若是没有你,我的惜儿就是嫡女!若是没有你,侯爷就不会那么偏心……”   “还有昭闻那个贱|人,也该死!该死!”   郑隐疯疯癫癫地大声叫唤,又哭又笑。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屋外的柳云,他冲进来,就看到郑隐被官差压在地上,衣衫凌乱,头发散落。   她不停地掉眼泪,嘴巴却咧着,脸上的妆早已花了,青黄红白混杂在一起,丑陋至极。   “……”柳云有些不可思议地道:“这女人是疯了吗?”   “也许吧。”江温远却没什么表情,“柳云,你现在回大理寺审讯昭闻,这次他应该会说出全部实情了。”   “是。”柳云立即转身走出去,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抖了抖身子。   沈瑶桉轻笑一声,柳云这是被吓到了吧。   郑隐这般模样,已经没有再审问的价值了,江温远招招手,叫官差将她押着出了屋子。   沈瑶桉望着郑隐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原着里郑隐将嫡小姐逼上绝路,让她在大牢里发疯冤死,如今角色调换,她也该尝尝绝境的滋味了。   嫡小姐,我也算是为你报仇了。   不过……沈瑶桉又打量了一番郑隐,想要确定她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卖傻。   她见郑隐目光涣散,叫骂不停,却又哭又笑,看样子真的是受了巨大刺激,神志不清了。   一行人刚刚走到候府门口,就见一人急急朝他们奔来。   沈瑶惜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竟然跑了出来。   她身后追着几名官差。   她跑到郑隐面前,想要伸手去拉郑隐,却被官差拔剑阻挡。   “娘!”沈瑶惜急得又要掉眼泪,郑隐却在见到她的时候微微恢复了神志。   她盯着沈瑶惜,呢喃道:“惜儿,我的惜儿……”   沈瑶惜被拦着,只得转身往前跑到江温远面前,哭着问他:“你们要把我娘带去哪里?我娘什么也没做呀!”   “官差办案,休得碍事。”站在江温远身旁的官差上前一步,阻止她再往前走。   江温远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迈步,沈瑶惜又追上来,却看到了与江温远同行的沈瑶桉。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瑶惜瞪眼,“你不是杀人犯吗?!”   “噗。”沈瑶桉抬头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你看现在谁比较像杀人犯?”   “……”沈瑶惜一噎,脚步不自主地慢了下来。   负责看守沈瑶惜的官差终于追上来,将她带走了。   江温远带着一大帮人回了大理寺。   官差将郑隐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   郑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身处何方。   在那简陋的牢房里痴痴笑着,胡言乱语。   此时,柳云走进了审讯室。   这间审讯室里挂着各种刑具,昏暗潮湿。   昭闻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囚衣,呆滞地坐在椅子上,察觉有人进来,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又垂下眼眸。   柳云在他对面坐下,问:“知道本官来是要做什么吗?”   昭闻缓慢地点了下头,坐直身来。   柳云朝身后挥了挥手,就有人拿了笔墨纸砚来,在一旁的小木桌坐下,准备记录他的口供。   昭闻双眼无神,只是机械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事情。   这一次,他没再有任何隐瞒。   昭闻告诉柳云,他与郑隐有过一段私情。   可侯爷就要回京了,他们之间上不得台面的感情必然要有个了断。   所以前段时间他找到郑隐,告诉她,他准备离开候府,回乡下生活。   当时郑隐气急败坏,认为他想要抛弃她。   那时他耐着性子解释说,侯爷要回府了,他们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这样对他们都没有好处。   可郑隐根本听不进去,对着他撒泼叫骂,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后来他们有好几日都未曾碰面,直到郑隐来找他,让他去杀了沈安并嫁祸给嫡小姐。   她说事成之后她会给他一大笔钱,保证他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她还说,既然他铁了心要离开,那她也不会再阻拦。   听到这里,柳云问了一句:“所以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帮她杀人了?”   昭闻自嘲一笑:“那时我觉得郑隐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毕竟我还对她有几分感情,也知道她一直对嫡小姐厌恶至极,就想着,干脆帮她一次吧,权当对她最后一次娇纵。”   柳云点头:“继续说。”   动手那天早晨,他听见了沈安和嫡小姐吵架,便认为时机已到。   当沈安出去干活时,他就跑进沈安的屋子里,将郑隐提前写好的纸条压在了茶杯底下。   晚上的时候,沈安果然去见了嫡小姐,他们又争吵起来,他便趁机动了手,完成了他自以为完美的计划。   “所以,这一切都是郑隐设计的,而你只是那个执行者,是吗?”柳云问。   “是。”昭闻答。   柳云见昭闻回答时并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而是眼神清明,便知他说的是实话。   他点头,朝负责记录的官差打了个手势,后者就拿着记录了好几页的纸和红印泥来,放到昭闻面前。   昭闻在纸上摁了手印,签字画押。   昭闻按完手印后,先是愤愤地笑了一阵,而后露出释然的神色。   他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仿佛如负释重。   柳云将纸收起来,吩咐看守的官差:“把他押回大牢吧。” 说罢,便去开门。   却听昭闻在身后唤道:“官人,郑隐恶行累累,请你们一定要严惩她。”   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   对于昭闻家人被杀手杀死的事情,柳云也略有耳闻。   他只道:“如何判刑,自有律法判定。”   大理寺办事庭里,官差点上了安神的香薰,青烟袅袅。   江温远正坐在长榻上小憩。   他用手撑着额头,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柳云走进去,站在离江温远三步远的地方,轻唤道:“殿下。”   江温远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哑声道:“审讯完了?”   柳云点点头,上前将口供交给了他。   江温远看完之后便道:“此案可以结了。”   “郑氏那边……”柳云犹豫道。   “郑氏设计杀人嫁祸,后又企图杀人灭口,罪孽深重,自当严惩。”江温远道,“不过她毕竟是南阳侯府的主母,一切判决还等南阳侯回京再说吧。”   “是。”柳云道。   “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休息吧,你也忙了两三天了。”江温远道。   “好。”柳云又行了个礼,“殿下也注意休息,属下先行告退。”   “嗯。”江温远揉了揉太阳穴,似乎真的有些累了。   柳云刚走,沈瑶桉便从长榻后的屏风后面走出来。   她方才去里屋洗了洗脸,这会儿觉得疲惫都散了许多。   江温远懒懒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瑶桉鬓角留着的几缕发丝被水沾湿了,这会儿软趴趴地粘在脸上。她伸手扒了扒,将发丝捋顺。   “沈姑娘今晚准备住何处?”江温远问,“如今南阳侯府被封,你暂时应当是回不去了。”   “唔,”沈瑶桉歪头想了想,“殿下,这大理寺内可有能将就一晚的地方?”   “大理寺内有公舍,可公舍全都是男子,你住进去的话,多有不便。”   “哦。”沈瑶桉微微皱眉,若是这样的话,确实有些难办。   “你一会儿同本王回去吧。”江温远却道。   “啊?”沈瑶桉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本王府上住几晚,等南阳侯回京之后再做打算。”   “那就劳烦王爷了。”沈瑶桉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有现成的去处,何乐而不为呢?   江温远见沈瑶桉答应得如此爽快,一点都不忸怩,眼里染上点点笑意。   这个小姑娘真的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贵女都不同。   面对他的时候不唯唯诺诺,亦不阿谀奉承,坦坦荡荡,让他觉得很舒服。   片刻后,沈瑶桉同江温远一起出了大理寺,乘马车去了王府。   此时已是夜色深深,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偶尔亮着的几处灯光,在为晚归的人照明道路。   沈瑶桉掀起车帘,看了看京城里的古道长街。   长长的青石板路,鳞次栉比的房屋,寂静又肃穆。   行了一刻多钟,她便望见了王府。   江温远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其王府独占了整整一条长街,朱门红墙,琉璃黄瓦,好不气派。   两人到王府时,夜色浓重,几乎见不着周围有一点光亮了。   只有王府门前点了两盏灯笼,散发着微黄的烛光。   马车从侧门驶进王府,很快便有小厮挑着灯来,为他们照明前路。   沈瑶桉四处望了望,此时王府只有厅堂还亮着灯,其余地方皆是黑黢黢的。   她不禁有些好奇:“殿下,怎么没见到王妃?”   江温远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本王尚未娶妻。”   沈瑶桉有些惊讶,小王爷应该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怎会还没娶妻呢?   不过这毕竟是他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   两人沉默地走到了厅堂里,一个老者迎上来,微微躬了躬身道:“殿下,你回来了。”   “何叔,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休息?”江温远温声问。   “殿下没回府,也没个消息,我哪里睡得着啊,索性便在这儿等着了。”何江道。   “抱歉,下次我一定提前告知您。”江温远道。   “不碍事,不碍事。”何江摆摆手,注意到江温远身边的女子。   “这位是?”   “她是南阳侯府的嫡小姐沈姑娘,近日南阳侯府发生命案,如今已被我查封,这几日沈姑娘便暂时住在王府里。”江温远介绍道。   “原来是南阳侯家的千金啊,”何江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孩子,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沈瑶桉微微笑着同何江问好,又摇了摇头,道:“多谢何叔关心。”   说着,沈瑶桉偷偷抬眸打量何江。   只见何江鬓角花白,却腰板直挺,神色温和。   虽然年过半百,但沈瑶桉看得出来,老者依旧身体硬朗。   “哎,好孩子,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今晚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何江笑呵呵的,转身便要去忙活。   “何叔,叫下人去收拾就好了。”江温远欲叫住他。   却听何江道:“殿下第一次带姑娘回王府,可怠慢不得。”   语气里颇有些欣慰,仿佛江温远是带了王妃回府一般。   “何叔……”江温远捂了捂额头。   沈瑶桉注意到,方才江温远同何江说话时,没有用“本王”,而是自称“我”。   这是一种亲昵的表现。   那位老者对江温远来说,一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那天晚上沈瑶桉终于体会了一回京城贵女该有的生活。   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柔软的丝绸里衣,睡了自穿越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5 23:02:38~2022-04-26 21: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沈珺意   晨光熹微之时,一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南阳侯府前。   一只手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只见昔日热闹非凡的侯府如今门前人烟罕至,一众官差将南阳侯府围了个水泻不通。   “怎么回事?”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   随车的骑行的姜纪立即下马,上前询问情况。   不一会儿,姜纪便带着一位官差来到马车前。   十六恭恭敬敬地朝马车里的人行了个礼,道:“侯爷,我是大理寺官差十六,奉王爷之命在此等候侯爷归来。”   马车里的人将车帘彻底掀开,露出了一张与沈瑶桉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浓眉杏眼,鼻梁高挺,虽然人至中年,却依旧能见英俊之姿。   沈珺意垂眸,沉声问:“为何封锁本侯的府邸?”   “回侯爷,前几日南阳侯府发生命案,如今大理寺依法办案,要暂时封锁候府。”十六道。   沈珺意将车帘放下,只道:“本侯要先进候府,你也要拦着吗?”   “下官不敢。”十六俯身,又作了个揖,才对守着偏门的官差打了个手势。   官差依令将门打开,沈珺意的车骑便进了府。   沈珺意下了马车,行至府中,却不见家眷和仆人,遂问:“夫人和小姐在何处?”   十六一直跟在沈珺意身边,闻言回道:“夫人被暂时关押在了大理寺,嫡小姐应当在王府,如今府上只有二小姐一人。”   沈珺意侧头望了他一眼,十六瞬间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压。   他只得保持原先的动作,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沈珺意却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淡淡道:“带本侯去见二小姐。”   “是。”   沈瑶惜被关押在自己的闺房里,自郑隐被押走后,她一直浑浑噩噩。   平日里最爱打扮的人,如今只穿了件脏兮兮的襦裙,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内心焦急却无计可施。   “吱呀——”房门被打开,一人走了进来,沈瑶惜却毫无反应。   她以为是负责给她送饭菜的官差,却不想那人掀开了里屋的垂帘。   在看清那人的模样时,沈瑶惜蓦地痛哭出声,扑到他怀里哽咽道:“爹爹,你一定要救救娘亲啊!她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沈珺意望着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瑶惜,一双手在空中停滞了半晌,还是落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惜,却又很快变回冷静克制的模样,温声道:“好了,不哭了,一会儿本侯便去大理寺询问情况,你且乖乖在这里呆着。”   “爹爹……”沈瑶惜抬头,还想说什么,却撞入沈珺意略微皱起的眼眸里。   她的哭泣声不自觉地弱了下去,默默地退了几步,与沈珺意拉开了距离。   她怎么忘了,爹爹一向不太喜欢她,更不喜欢她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沈瑶惜将心里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只低着头温顺地道:“女儿明白了。”   “乖。”沈珺意确认她没什么事之后,便又转身离开了。   沈瑶惜望着他的毫无留恋的背影,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从小到大,沈珺意都未曾给过她一分作为父亲的柔情。   无论她如何讨好他,都只能得到他冷冰冰的回应。   好像她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可她却见过沈珺意将沈瑶桉抱在怀里轻声哄着的模样。   那时他眉眼弯弯,尽显温柔。   后来她才知道,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的姐姐。   而对于她,哪怕半分,他也吝啬给予。   沈瑶惜蹲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   她恨啊!为何沈瑶桉什么都能得到,而她却一无所有!   沈珺意却对沈瑶惜曲折回转的内心毫无所知,又或者,即使他知道了,也毫不在乎。   对他而言,沈瑶惜只要还活着就行了。   是以他在离开沈瑶惜的房间后,就立即启程去了大理寺。   他到达大理寺时,江温远已经等候多时了。   会客堂里点着香炉,屋里一片清香。   江温远坐在软榻上,亲自为沈珺意倒了杯茶:“侯爷请喝茶。”   沈珺意将茶杯拿在手里,微微转了两圈,没喝茶,而是问:“候府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温远对沈珺意的单刀直入丝毫不意外,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然后将茶壶放下,慢悠悠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沈珺意说了一遍。   沈珺意听后,垂眸沉默了半晌,最后问:“你说的,可都是事实?”   “是。”江温远一面说着,一面抬头望了沈珺意一眼。   只见他此时面无表情地盯着茶杯,捏着茶杯的手却青筋暴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茶杯捏碎。   江温远知道,沈珺意虽然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早已怒火中烧。   只是几十年的从军生涯,让他无论内心怎样翻江倒海,却不会在面上透露半分。   许久之后,沈珺意将一口未喝的茶杯放回桌上。   “咚”的一声轻响暴露了他起伏的心绪。   “晚些时候本侯还会造访,届时还请殿下带本侯去见一见郑隐。”沈珺意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怒意。   “好。”江温远道。   沈珺意起身往外走,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转头问江温远:“桉儿,她还好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眼眸里也泛起点点柔光。   “她现在住在本王府上,过得很好,侯爷放心吧。”   沈珺意点头,道:“那就劳烦殿下替本侯照顾桉儿一段时间了。”   “这是晚辈应当做的。”江温远回。   沈珺意放下心来,抬脚离开。   回到候府后,沈珺意立即去到书房,找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休书。   沈瑶惜犹豫许久,还是鼓起勇气来找了沈珺意。   她特地将自己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路找官差打听,才知道沈珺意在书房。她站在书房的门前,努力平复了心绪,正准备敲门时,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沈珺意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   沈瑶惜连忙侧身给沈珺意让道,却在抬眸时望见了他手中的休书。   沈瑶惜一下子拉住了沈珺意的胳膊。   后者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转过头来,才望见沈瑶惜,他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沈瑶惜微微颤抖着,却没有松开手,而是问:“爹爹……你要休了娘亲吗?”   沈珺意沉声道:“她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本侯不该休了她吗?”   沈瑶惜看到了他眼里深深的厌恶。   拉着他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了下来。   沈瑶惜默默站在他的面前,仿佛一个失了魂的木偶。   “将二小姐带回房间,没有本侯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   她听见沈珺意冷漠地吩咐道。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拉她,她却死死地盯着沈珺意渐行渐远的背影。   眼睛干涩,可她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沈珺意去到大理寺时,江温远亲自带他去了大牢。   沈珺意没想到,有一日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见到郑隐。   那个总是浓妆艳抹的女人此时蓬头垢面地窝在牢房里简陋的草席上,目光呆滞,脸色苍白。   “郑隐。”他唤道。   兴许是听到了日思夜想的声音,郑隐缓慢地转过头来,在看见沈珺意的一瞬间双眼泛起光亮。   “意郎,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她痴痴地笑着,朝他爬过来。   “……”沈珺意沉默地望着她爬到铁杆前,伸手想要来拉他的衣角。   沈珺意蹲下身,从衣袖里掏出那封休书放到她手里。   郑隐将那封休书接过去,喃喃道:“这是什么……”   她原本咧着的笑脸在看清信封上的字时瞬间凝固了。   她颤抖着手,猛地抬眼盯着沈珺意,双眼充满了血丝,咬牙切齿道:“你要休了我?!你居然要休了我?!”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南阳侯府怎能容得下你?”沈珺意眼里尽是冷意。   “郑隐,从今往后,你与南阳侯府再无瓜葛。”他冷漠道。   郑隐蓦地大笑起来:“沈珺意你居然要休了我!你当真无情!”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用力将那封休书撕了个粉碎,大叫道:“我不要!我不要被休!”   沈珺意望着她疯癫的模样,眼里的厌恶更浓了几分。   似是再也看不下去,沈珺意转过了身,准备离开。   “沈珺意!”郑隐却突然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就听郑隐哽咽着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分真心?”   她的眼里满是哀伤,可她深爱的人却不愿回头看她一眼。   许久之后,沈珺意给了她答案。   那是她一直想问,却又害怕听到的话。   “郑隐,你不该太贪心。”   说罢,沈珺意便抬脚往前走。   江温远跟在他身后,回头望了一眼郑隐。   只见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沈珺意的背影愣了半晌,却又忽地大笑起来。   尖锐的笑声在大牢里回荡,凄惨又惊悚。   “沈珺意,你说我太贪心,你又何尝不是?!”   “我用尽一生都未能换来你的爱,是我痴心妄想!”   “可你也一样!你也得不到那个人的爱!”   “她早就死了!”   沈珺意放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怒气。   “侯爷……”江温远颇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走吧。”沈珺意加快了步子,不愿再在这里多呆一秒。   作者有话说:   郑隐和沈珺意的故事,郑隐和昭闻的故事,沈珺意与章氏的故事会在番外里单独写出来,宝子们莫着急哦。 第11章 爹爹   沈瑶桉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咚咚咚”,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问:“沈姑娘,你醒了吗?”   “醒了醒了!”沈瑶桉披了件外衣便下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婢女。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淡粉的襦裙,扎着两个圆滚滚的丸子头,笑起来有可爱的梨涡。   沈瑶桉一向很喜欢可可爱爱的女孩子,当即弯了眉眼,问:“有什么事吗?”   云馨没想到来开门的会是个大美人儿,美人儿未施粉黛,只随意地披着衣服,一双杏眼里仿佛含着清晨的薄雾,慵懒又迷人。   她愣了几秒,才结巴道:“那个,沈……沈姑娘,何叔让奴婢来给您换衣梳妆。”   沈瑶桉这才注意到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她笑着让开身,道:“进来吧。”   云馨进了屋子,将手中的木盒放到桌上,从盒里拿出一套长裙来递给沈瑶桉。   沈瑶桉伸手接过,发现这裙子同她之前穿的那种不太一样,由里到外一共有三层,是大云最正规的贵女服装。   她拿着那略显复杂的裙子看了半天,有些无从下手。   云馨将木盒下层的金钗步摇,耳坠手链以及胭脂水粉一一放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梳妆台上,转头却看到沈瑶桉还呆愣在原地。   她有些疑惑,歪头问:“沈姑娘,需要奴婢帮忙吗?”   “那……劳烦你了。”沈瑶桉道。   “不劳烦。”云馨笑嘻嘻地接过衣裳,一件一件地帮沈瑶桉穿上。   待她穿戴整齐,云馨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沈姑娘,你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沈瑶桉穿的这身衣裳白底紫衣,外袍上绣着蔓蔓紫藤,轻纱飘逸,颇为仙气。   她低头看了看,当即感慨,果然人靠衣装。   云馨围着她转了几圈,欣赏够了,才拉着沈瑶桉在梳妆台前坐下,细细为她梳妆。   从前沈瑶桉忙于工作,几乎昼夜不分,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打扮自己,常年素面朝天地穿梭在各个案发现场,早已习惯了粗糙的生活。   这会儿云馨拿着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往她脸上抹,她还颇不习惯,却也没好意思拒绝小姑娘的好意。   不知过了多久,云馨终于倒腾完了,她满意地拍拍手,道:“沈姑娘,可以了。”   沈瑶桉照了照梳妆台上放着的铜镜,不由得惊艳。   她才发现,嫡小姐其实生得很美。   落尾眉配上一双含情的杏眼,本该是那种江南美人的温婉长相,却又偏偏鼻梁高挺,红唇微薄,不笑的时候,冷艳又高傲。   云馨给她梳的是高门候府的贵女们爱梳的发型。   一个朝右边稍稍倾斜的发髻,配上一只坠着细碎紫钻的步摇,更给她增添了几分优雅。   沈瑶桉的眼中闪过惋惜。   倘若嫡小姐未生在如此糟心的家族里,自幼同其他贵女一般办诗会,设宴席,亦或是在春暖花开时踏青交友的话,大约会成为许多贵公子的梦中情人吧。   也许她就能遇见一个真心待她的人,而不用对一个渣男死心塌地这么多年。   云馨见沈瑶桉盯着铜镜看了半晌,还以为她有什么地方不满意,遂问:“沈姑娘,是奴婢有什么地方梳妆得不对吗?”   沈瑶桉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很漂亮。”   “哦,那就好。”云馨松了口气。   沈瑶桉站起身来,问云馨:“殿下在何处?”   云馨回:“殿下一早便出去了,如今还未回府。”   “这样啊。”沈瑶桉道。   “沈姑娘,奴婢先带你去用早膳吧。”云馨走到她前面,为她领路。   “好。”沈瑶桉跟在她的身后去了膳厅。   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   沈瑶桉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碗清甜可口的莲子粥,又吃了块桃花酥。   她一面吃,一面在心里夸赞。   这王府的饭菜还真是色香味俱全,甚是美味。   用完早饭,沈瑶桉难得空闲下来,一时无事可做,索性便让云馨带着她逛了逛王府。   这王府里还真是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竹林,应有尽有。   沈瑶桉走在王府里,恍若走进了一幅园林长卷。   可这王府里最吸引她的,还是那处梨园。   此时正值初春,梨园里的梨花都开了,它们小朵小朵地拥挤在一起,将整个园子染上了雪白。   梨园正中央是个戏台,右侧有一小亭,亭内置一长桌,长桌上放着一张古琴。   沈瑶桉猜想这应该是个听戏抚琴的地方。   她走到长桌旁,轻轻挑动了琴弦。   “铮——”悠远的琴声在空荡的园中响起。   沈瑶桉正要弹第二下,就听到一声轻唤:“桉儿。”   沈瑶桉微微抬眸,便望见两人朝她走来。   江温远今日也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裳,头发规矩地束了起来,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淡淡一笑。   沈瑶桉对他点了点头,道:“殿下。”继而侧了侧头,望向同江温远并行的男子。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背着双手,走路时衣角微扬。   他望向她的目光既关切又内疚,见她许久都未叫自己,又说了句:“怎么,许久未见,桉儿连爹爹都认不出来吗?”   沈瑶桉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何人,低着头唤了声:“爹爹。”   她一直以为小说里的南阳侯该是个留着大胡子的魁梧大汉,却未曾想他会是个如此玉树兰芝的翩翩公子。   若是不披盔甲,执兵刃,沈瑶桉觉得他更像挥笔指点江山的文人墨客。   方才沈珺意望着沈瑶桉在梨树下轻弹古琴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故多年的发妻,又想起这些年他不在京城时郑隐对这个小女儿的种种责难,心中愧疚便更深了几分。   当她低着头轻轻唤他“爹爹”时,向来流血不流泪的人蓦地红了眼眶。   他快步走上前,将沈瑶桉拥入怀中,哽咽道:“桉儿,对不起,是爹爹不好,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沈瑶桉窝在沈珺意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听着他的声音,鼻尖微酸。   她伸手抱住沈珺意宽阔的肩膀。   恍然间,沈瑶桉仿佛看到嫡小姐随着她的动作抱住了自己日日思念的人,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句嫡小姐压在心底很多年的话。   “爹爹,桉儿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7 22:39:28~2022-04-28 23:3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回归正轨(已修)   沈珺意的心都被这句话暖得化成了水,他轻轻拍着沈瑶桉的背,柔声哄道:“桉儿乖,爹爹不会再让桉儿受苦了。”   “嗯。”沈瑶桉鼻音微浓。   她本不是嫡小姐,在这一刻却红了眼眶。   沈珺意那担忧愧疚以及思念切切的神情不会骗人。   她知道,沈珺意是个很疼爱嫡小姐的爹爹,可不知何种原因,叫他远赴边疆,将她一人留在京城多年。   若她没有穿越过来,沈珺意能见到的,怕是只有嫡小姐冰冷的墓碑吧?   沈珺意又轻声哄了她一阵,才道:“桉儿,同爹爹回家吧。”   “好。”沈瑶桉道。   沈珺意松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又宠溺:“乖。”   沈瑶桉走到江温远面前,微微俯了俯身,对她行了个京城贵女的礼,温声道:“殿下,这些时日谢谢你了。”   江温远挑眉,伸手将她扶起来,道:“不用谢。”   原来小姑娘还有这般小女儿情态的一面,他原以为,她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侠性子,没想到面对家人的时候,也是个娇娇贵女。   沈瑶桉是真的挺感谢江温远的。   若不是他给了她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她大概没法扭转悲剧,自然,也没机会站在这里同他告别了。   “桉儿,我们走吧。”沈珺意也同江温远点点头,然后带着沈瑶桉离开。   江温远望着那两道背影离开,又走到古琴旁,轻轻拨动了琴弦。   方才,在望见沈瑶桉低头抚琴时,不仅仅是沈珺意愣住了,连他都有一瞬间失了神。   紫衣飘飘,纤纤细手,垂眸抚琴,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   这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江温远拨动琴弦的手顿了顿,又抬眸望着那满园纷飞的花瓣,兀自一笑。   莫约是这景太美,而人更美,才让他迷了心神吧。   沈瑶桉同沈珺意出了王府,便上了候府的马车。   沈瑶桉其实有些不知道要怎样面对沈珺意,于是一上马车便窝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但她并无困意,当眼睛闭上时,其余的感官就变得更加敏感。   她能感觉得到沈珺意一直在望着她。   沈珺意本来有很多话想对沈瑶桉说,可小女儿窝在一角,似乎并不想与他交流。   沈珺意在心底叹息一声。   桉儿,到底还是怪他的吧。   可即使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心里也能得到莫大的满足。   他发现桉儿瘦了很多,那身紫衣更衬得她十分清瘦。   他离开京城时,桉儿才九岁,如今再回来,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她如今的模样,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   沈珺意没有告诉她,远在边塞的这些年,他每日都很想念她。   夜深人静时,实在想念,便挑起一盏灯,磨了墨,一面想象着她长大后的模样,一面提笔描绘。   从稚嫩的孩童,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她的画像可以铺满整个营帐。   那些画里融入了他深深的思念,伴着他在苦寒荒凉的边塞之地度过了多年。   离京之时,他本想带着她一起走。   可他又觉得边塞苦寒,且那时战事频繁,他本就是去平定战乱的,她一个小姑娘,若是从小便要跟在他身边颠沛流离,他舍不得。   况且他曾经以为,郑隐能照顾好她。   毕竟他写信回来,郑隐给他的每一封回信都说桉儿安好。   谁曾想,是他亲手将桉儿送入了虎口。   他平定了战乱,却因为他的识人不清,叫桉儿受了这么久的折磨。   沈珺意双眼湿润,他抬了抬头,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罢了,他亏欠桉儿的,就用余下的日子去偿还吧。   两人沉默着回到了候府。   沈珺意先下了马车,然后将沈瑶桉扶了下来。   沈珺意问:“桉儿,你可要回房休息一下?”   沈瑶桉抬头望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后,才道:“爹爹,我没有住的屋子了。”   沈珺意愣住,问:“桉儿此话是何意?”   沈瑶桉拉着他的衣袖,穿过候府的小路,来到还贴着封条的柴房前,指着那间破败漏风的小木屋道:“爹爹,过去桉儿一直住在这里,如今柴房是住不成了。”   说着,沈瑶桉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她在故意卖惨。   沈瑶桉一直是个是非分明,有仇必报的性子,别人欺她辱她,她势必要一分一毫不差的还回去。   如今郑隐算是咎由自取被关入大牢,可候府里还有个沈瑶惜。   她估不准沈珺意对沈瑶惜的态度,可她很清楚,以她这位白莲花妹妹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在她闹出什么幺蛾子之前,她必须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   沈珺意望了望那间大门都坏了的柴房,眼里怒气一下子升了起来,他沉声道:“桉儿,你过去,一直住在这里?”   沈瑶桉望见沈珺意皱起眉头,嘴唇微颤,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青筋爆出,就知道他此时已是盛怒。   于是她继续加了把火,凄凄道:“嗯,自爹爹走后,桉儿便被母亲赶来了这里,而桉儿原先住的地方,后来是妹妹在住。”   沈珺意突然想起,之前他见沈瑶惜时,好像确实是在清荷院。他深吸一口气,骂道:“好啊,郑隐,你可真是好样的。”   方才沈珺意同江温远一起乘马车回王府时,江温远同他说了一些这些年候府的情况。   江温远告诉他,这些年无论是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还是在贵女们举行的诗会上,都不曾见过嫡小姐的身影。   每一次郑隐都是带着沈瑶惜赴宴,是以外人都只知南阳侯府有一千金名唤瑶惜,却不知其府还有一位真正的嫡小姐。   只有一些同章氏交好的贵妇以及当朝的老人们会偶尔在提起往事时会想起这个苦命的女孩。   可因为沈瑶桉不曾出现在世人眼中,有些人甚至猜测,那女孩随章氏一同去了。   沈珺意当时听到这些话时,便已怒极。   郑隐的做法,无疑是在故意抹除沈瑶桉的存在,让世人皆以为,她郑隐是南阳侯府的当家主母,而她的女儿,才是候府真正的嫡小姐。   他原以为,这已经是最拙劣的手段了。   没想到,还有更可恶的。   让那么小的女孩睡在漏风漏雨的柴房里,而让自己的女儿鸠占鹊巢,住了候府最好的清荷院?!   沈珺意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猛地一踹柴房前堆放着的木柴。   “哗啦啦——”木柴皆四处滚落。   这突然而来的变动让把守在柴房的官差浑身一震。   他们感受到了沈珺意浓浓的杀意。   沈珺意问官差:“你们何时撤走?”   官差没想到自己会被殃及,抱着剑颤颤巍巍地回道:“如今此案已结,小的们一会儿便会离开。”   沈珺意点头,对跟在身后的姜纪道:“一会儿就命人把柴房给本侯拆了,这些木柴先移至偏房。”   “是。”姜纪领命。   沈珺意不愿再看那柴房一眼。   只要一看,就会想到桉儿住在里面时的模样。   他的心绞痛得厉害。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将桉儿带在身边。   虽然可能会让桉儿吃些苦,可绝不会让桉儿受这般委屈。   他拉住沈瑶桉的手,将她带离了柴房。   沈瑶桉能感受到他拉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最后去了沈珺意原来住的望江院歇息。   虽然他久不归家,可郑隐却让人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沈珺意让沈瑶桉在靠窗的软榻上坐下,又命人去厨房让厨师做了几样沈瑶桉从前喜欢吃的吃食,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姜纪站在沈珺意身旁,俯身问他:“侯爷,那今夜嫡小姐住何处?”   沈珺意本想让沈瑶惜搬去客房住,让沈瑶桉搬回自己原先住的清荷院。   可转念一想,沈瑶惜住过的地方,桉儿大概也不愿再住。   他沉吟半刻,道:“去把思漓院收拾一下,今夜就让桉儿住过去吧。”   沈瑶桉眼里闪过惊讶。   思漓院是章氏曾经住过的地方,原本叫“念川阁”,与沈珺意的院子相对应,章氏去世以后,沈珺意便命人将院子里的牌匾换成了“思漓院”。   只因章氏名唤章玧漓,他便以“思漓院”来寄托自己对亡妻的哀思。   自章氏离世后,思漓院便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入,只是有的时候,沈珺意会抱着沈瑶桉去里面转悠一圈。   而在嫡小姐的记忆里,沈珺意经常深夜去到思漓院,第二日再醉眼朦胧地出来。   沈珺意对章氏可谓是爱之深,念之切。   沈瑶桉没想到,他会让自己去住章氏的院子。   可姜纪却丝毫不意外,立即便去吩咐人到思漓院去打扫了。   不一会儿,新鲜的糕点便被抬进屋里,放上了桌。   沈瑶桉拿起其中一块雪白的糕点,放进嘴里尝了尝。   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沈瑶桉抿了抿嘴,这好像是梨花的味道。   沈珺意见她吃了糕点,便问:“味道可好?你小的时候,最爱吃梨花糕了。”   沈瑶桉点点头,却又想起,嫡小姐幼时爱的,其实是章氏做的梨花糕。   章氏走后,她一直吵着要吃,沈珺意走遍京城,尝遍了各家的梨花糕,才找到一家做得与章氏相似的,遂请来府上专门为嫡小姐做梨花糕。   沈珺意对这个女儿,是真的很宠爱。   之后两人便一面吃糕点,一面聊天。   沈珺意没有问沈瑶桉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他不愿再让沈瑶桉去回忆那些伤心往事,遂和她讲自己在边塞遇见的趣事和这些年经历过的战事。   沈瑶桉从小便对守卫边疆的战士十分崇敬,这会儿听沈珺意讲那些古代的战事,十分津津有味。   听到战争危急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捂住嘴,紧张至极。   两人就这般聊到了日落。   有家仆来报,说晚膳已准备好,问他们何时去用餐。   沈瑶桉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两人光顾着谈天说地,竟是连午饭都没吃。   沈瑶桉还好,她起得晚,早餐午饭一起吃了,沈珺意却是硬生生错过了一餐,那些糕点大多都进了他的肚子。   沈珺意一拍脑袋,道:“瞧爹爹讲得兴致正浓,都忘记吃饭了。”   沈瑶桉与他对视一眼,皆仰头大笑。   两人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残渣,就去了膳房。   她同沈珺意坐在一块儿吃饭,吃到一半时,沈珺意才想起了什么,吩咐下人去给还关在清荷院的沈瑶惜送饭。   沈瑶桉见他吩咐下人时神色淡淡,对于沈瑶惜还饿着肚子这件事也不见任何心疼,遂想,沈珺意对沈瑶惜似乎没那么亲切。   沈瑶惜被关在清荷院,几次想要出去,皆被守着的人拦下。   起初是大理寺的官差,后来官差走了,就变成了候府的亲卫。   原先那些郑隐的人皆被换走了,新来的人皆是沈珺意的属下。   渐渐的,沈瑶惜就放弃了出去的念头,颓废地呆在屋子里。   她听到门外有动静,似乎是有人同守卫说了什么,然后推门进来。   沈瑶惜以为是沈珺意,立马下了床,跑到外间来。   却见一个家仆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他见沈瑶惜出来了,便对他行了个礼,道:“二小姐,这是侯爷吩咐小的给您送来的饭菜,您趁热吃吧。”   说罢,便又猫着身子退了出去。   沈瑶惜将那食盒打开,蓦地红了双眼。   食盒里放着的,全是沈瑶桉爱吃的菜。   作者有话说: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原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感谢在2022-04-28 23:37:43~2022-04-30 14:5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历山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退婚1   吃过晚饭后,下人们也将思漓院收拾好了。   沈瑶桉同沈珺意道了别,便慢悠悠地往思漓院走去。   若要说清荷院是这候府里最有少女情怀的地方,那思漓院便是最端庄雅致的地方。   一进院门,便是一片梨树。   此时夕阳西斜,暖黄的余晖将雪白镀上了一层金边。   微风轻拂,满院梨树沙沙作响,洒下漫天花瓣。   沈瑶桉沿着梨树之间的石子小路往里走,便望见了一座两层的小阁楼。   小阁楼屋檐如飞燕般向外翘着,尽头还坠着精致的铜铃,发出阵阵轻鸣。   阁楼是全木质的构造,下宽上窄,第一层的屋檐下正中央有一牌匾,上书“思漓院”。   这“思漓院”三字写得刚劲有力,行云流水,乃沈珺意亲笔所书。   沈瑶桉觉得时间尚早,便想上阁楼坐坐。   她推开大门,便见阁楼的第一层放着一排排整齐的梨花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藏书古籍。   沈瑶桉将将走进去,便被满屋的墨香扑了个满怀。   她记得,章氏喜诗书,这阁楼,莫约是沈珺意专门为章氏建的藏书阁。   她走到书架旁看了看,四书五经,史书典籍,还有各种诗集,应有尽有。   沈瑶桉取了本《诗经》,便顺着木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个暖阁,有一软榻临窗而置,软榻上有一木桌,木桌上放着青瓷茶壶,几本书籍。   软榻对面还有一矮桌,矮桌上放着未下完的棋盘,棋盘旁还有一镂空的香炉。   这个景象熟悉又陌生。   一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在沈瑶桉的脑海中闪现。   幼时,嫡小姐似乎经常来这阁楼里。   章氏常常捧着诗书品读,读累了,便喝一杯花茶,而沈珺意则邀几位好友来,在矮桌上下棋对弈。   那时她有时跑去看看下棋,有时又趴在章氏膝上听她讲“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故事。   软榻和矮桌之间,通常会放一屏风,让两边的人即能互不打扰,又能相互陪伴。   如今人去楼空,这座阁楼,已是许久无人造访了。   沈瑶桉在软榻上坐下,侧头望向窗外。   她的眼里闪过几分惊讶。   从这里,竟然能望见望江院的点点灯火。   她突然明白为何过去章氏最爱来这里了。   因为一抬头,就能望见心爱的人的住所。   沈瑶桉点亮了软榻上的烛火,靠在垫子上翻着《诗经》。   这本边角都被翻卷了的《诗经》上,有章氏的笔记。   有些是注释,有些是有感而发的句子。   当她翻到《桃夭》时,发现下面有一行清秀端正的字迹。   “此生有幸与君相识,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白头偕老。”   沈瑶桉摩挲着这句话,愣神半晌,才继续往下翻页。   就这般看书看到夜幕降临,沈瑶桉才熄了烛火,离开阁楼,朝主屋走去。   主屋外也种着梨树,进了屋子,还能闻见淡淡的梨花香。   屋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外间放着屏风,长桌,古琴,里间则是梨花木的雕花古床,还有精致的梳妆台。   这间屋子,处处透着主人的高雅清新。   沈瑶桉在屋里转了一圈,刚刚回到外间,便有人敲门唤她:“嫡小姐,奴婢们可以进去吗?”   沈瑶桉回:“可以,进来吧。”   说罢,她便在长桌旁的软榻上坐下。   屋门被轻轻推开,三人踏着月色走进屋里。   为首的那人年纪已经很大了,鬓角花白,脸上的皮肤向下坠着,一双眼睛却很清明。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姑娘,左边那个穿着淡绿色的长裙,齐刘海儿,杏眼,一望见沈瑶桉便露出了微笑;右边那个穿着淡粉色的长裙,丹凤眼,看上去文静许多。   那老奴走近后,沈瑶桉才认出来,她是章氏身边的贴身婢女杨曦。   自章氏去世后,她便一直都守在思漓院,过去没少接济和照顾嫡小姐。   沈瑶桉微笑道:“杨嬷嬷。”   “唉,我的姑娘啊,你可终于从苦海里走出来了呀。”杨曦一见到她,就拉住她的手,眼里蓄满泪水。   沈瑶桉知道她是心疼自己,遂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嬷嬷,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杨曦又哭了会儿,才朝身后招招手,对沈瑶桉道:“这两个姑娘是老奴的孙女,从前一直陪着老奴守在思漓院,如今姑娘既然住进来了,便让她们俩伺候着吧。”   绿衣姑娘率先朝她俯了俯身,道:“奴婢名唤青桃,见过嫡小姐。”   粉衣姑娘紧随其后,对沈瑶桉行礼道:“奴婢名唤粉芸,见过嫡小姐。”   沈瑶桉朝她们点点头。   杨曦又道:“时间不早了,姑娘先休息吧。”   “好。”沈瑶桉松开手,道,“嬷嬷也早些休息吧。”   杨曦一面说着好,一面擦着眼泪退了出去,只留下青桃、粉芸两个服侍她洗漱更衣。   那夜,沈瑶桉闻着若有若无的梨花香睡得很沉。   似乎还做了一个同样香甜的梦。   梦里梨花盛开,章氏站在梨树下,轻唤她的名字。   “桉儿……”   那两字里似有无限的眷恋。   可这一夜,却有人一夜未眠。   沈珺意回到望江院后,便去了里屋。   他扭动木架上的花瓶,那面挂着章氏画像的墙便缓缓移动,露出一个暗室来。   暗室里点着无数的烛火,暗室正前方有一长桌,长桌的正中央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章氏玧漓之灵位”。   沈珺意在长桌前的软垫上坐下,望着在烛火中忽明忽暗的牌位出神。   许久之后,他才发出一声长叹。   “阿漓,我没有照顾好桉儿,你一定很怪罪我吧。”   无人回答他,唯有烛光闪动。   ——   第二日清晨,沈瑶桉是被屋外的吵闹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唤了声:“青桃。”   守在外间的青桃闻声,几步进了里屋,道:“小姐,奴婢在呢。”   “外面为何这般吵闹?”她问。   “回小姐,方才白家家主带着白二公子到候府来了,说是要同侯爷商量您和白二公子的婚期,下人们忙着招待客人,这才有些吵闹。”青桃道,“小姐,可是打扰到您休息了,那奴婢去叫他们小声些。”   沈瑶桉在听到“白家”二字时,便一个激灵,困意瞬间全无。   她猛地坐起身来,对青桃道:“不必,你将粉芸叫来,速速替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爹爹。”   青桃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着急,却还是急忙照做了。   此时,厅堂内,沈珺意已迎了白家人坐下,婢女们端了热茶来,给客人一一奉上。   白临昕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四处望了望,没看见郑氏和沈家二小姐,心下便有了思量。   看来这些天的传闻是真的,郑氏因杀人案入狱,而沈家二小姐的名声也在一夜之间坏到了极点。   自家二公子同那沈家二小姐之间的私情他是知晓的,甚至从一开始,白家就是持放纵的态度。   毕竟这些年郑隐风头正盛,连带着本为庶女的沈瑶惜也有了“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反倒是那位嫡小姐这些年来毫无消息,默默无闻。   白临昕原先思索着,与其让笙儿取一个落魄的嫡小姐,倒不如娶了那沈瑶惜罢。   可如今,叫他们娶一个名声尽毁的庶女进门,是万万不行的。   为这件事,白临昕好几日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后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将嫡小姐娶进门,至于白笙羽同沈家二小姐的那些龌龊之事,若是日后纸包不住火了,再将她娶进门做个妾室即可。   反正到时,沈家这些破事也过去了,而即使沈家嫡小姐有意见也已嫁进白府,由不得她了。   白临昕在心底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面上却扬起亲切的笑容,对着沈珺意道:“沈兄,你看,如今桉儿也已过了及笄之年,这笙儿同桉儿的婚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沈珺意点头,道:“白弟,本侯这次回京,也正有与你商量此事之意。”   白临昕和白笙羽听到这话,皆松了口气。   白笙羽甚至偷偷捏起衣袖,擦了擦手心的汗。   看来这事能成了。   白临昕心想。   他们正要往下去商量婚礼细节,却听一道女声忽然响起:“等等!”   白临昕心头一跳,转头便望见一个身着蓝色长裙的姑娘跑进厅堂。   当看清来人时,他一下子皱起眉头。   不好,这不是沈家的嫡小姐吗!   下一秒,他就望见沈瑶桉停在沈珺意面前,朝后者行了个礼,说了他最不愿听到的话。   “爹爹,桉儿不能嫁给白二公子!”   作者有话说: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引用自《诗经》。   喜欢的小可爱可以点个收藏,也可以评论一下呀~ 第14章 退婚2   沈珺意没想到沈瑶桉会突然冲进来,还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几秒,才道:“桉儿何出此言?”   在他的印象里,桉儿自幼便喜欢白家二公子,否则就门第而言,白府根本高攀不上南阳侯府。   只因为女儿喜欢,当年他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沈瑶桉一路跑来,这会儿喘着气,依旧道:“爹爹,我不要嫁给白家二公子!”   沈珺意见她跑得都流汗了,且神色焦急,就知道这件事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女儿他了解,不会无缘无故悔婚。   于是他安抚地拍了拍沈瑶桉的肩膀,柔声道:“桉儿莫着急,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说。”   沈瑶桉依言在沈珺意身边坐下,立即有婢女捧了茶上来。   沈瑶桉接过茶喝了几口,总算缓过来,长舒了口气。   还好,她赶上了。   若是等两家把婚事都定下来了,那就麻烦了。   沈珺意见她平复了呼吸,便温声问:“桉儿为何突然不想与白家二公子成婚了?爹爹记得桉儿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白二哥哥了吗?”   “呵呵,是啊,桉儿与笙儿青梅竹马,眼看着都要成婚了,怎的又反悔了呢?”白临昕也尴尬地笑了两声,额头却已有冷汗淌下来。   这小妮子怕不是来搅局的吧?   沈瑶桉听到陌生的声音,这才抬头望向说话的人。   只见左下座坐着两个身穿华服的人。   年长的那人勉强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而年纪小的那位,则已经紧张得直拽衣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方才说话的是年老一些的人,这会儿他正一面拿起茶杯抿了口茶,一面用眼睛打量着她。   见她望过来,他便下意识瞥开了目光。   这位瘦得像猴一样的中年人应该就是白家家主了。   方才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心虚与慌乱没逃过她的眼睛。   呵,眼看着郑隐倒台,沈瑶惜一夜之间从神坛跌入云泥之间,就开始按耐不住想要以她同白二公子的婚姻来当白府的遮羞布吗?   算盘打得真好,可惜她不会让他们得逞。   既然白家人这么不要脸,那她干脆将他们的脸皮撕下来吧。   沈瑶桉在心底冷笑,面上却忽地拿起手绢,“嘤嘤”地哭了起来。   “爹爹,桉儿对白二哥哥的爱慕之情从未变过,桉儿也一直想嫁给白二哥哥……可,可是,白二哥哥并不喜欢桉儿啊……”   沈珺意没想到沈瑶桉会突然哭起来,当即有些手足无措。   他连忙哄道:“桉儿不哭,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同爹爹说,爹爹为你做主。”   沈瑶桉继续发挥她炉火纯青的演技,扮演着楚楚可怜的白莲花。   “白二哥哥……他喜欢的是惜儿妹妹……桉儿虽然爱慕他,可也不能破坏白二哥哥同妹妹的感情啊……”沈瑶桉哭得梨花带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珺意一听便怒火冲冲,他猛地一瞪白笙羽,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笙羽被吓得脸色惨白,当即惊慌地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狡辩道:“沈伯父,桉儿误会了,晚辈一直都只倾心桉儿一人……”   “你若真只倾心于我一人,为何还要同妹妹写情书,还和她携手同游京城?!”沈瑶桉却不给他洗白的机会,当即步步紧逼。   “我……我……”白笙羽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爹爹……桉儿不要嫁给这个负心汉!不要嫁给他!”沈瑶桉大哭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沈珺意心疼至极,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沈瑶桉面前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不嫁了,不嫁了,桉儿莫哭。”   转头却沉下脸色,怒道:“好你个白临昕,自己的儿子同本侯候府的二姑娘不清不楚,却仗着本侯离京多年,对京城的事情不清楚就敢给本侯下套!”   白临昕吓得浑身颤抖,却徒劳地解释:“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珺意却没耐心再听他们聒噪,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哄哄他的桉儿。   他怒道:“够了!今儿必须把桉儿同你家白二公子的婚退了!”   “沈兄……”白临昕还想挣扎。   南阳侯府可是他白家几百年都不可能攀上的高枝,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   “此事没得商量!”沈珺意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白临昕察觉到他几乎想要杀人的怒气,缩了缩脖子,妥协道:“好,这婚我们退,我们退。”   “还有,既然白二公子这么喜欢候府的二姑娘,那便娶进家门去吧。”沈珺意又道。   “不!我不能娶沈瑶惜!”白笙羽已经急疯了。   若他真娶了沈瑶惜,这辈子就完了!   到时候他还不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羽郎,你为何不愿娶我!”正当厅堂里一片混乱时,一个人冲了进来。   沈瑶惜听说白府的人来了,便想办法从清荷院里跑了出来。   她知道,现在能救她的只剩白笙羽了。   羽郎那么喜欢她,一定能带她走的。   可她没想到,她刚刚跑到门口,就听到白笙羽说他不能娶她。   沈瑶惜当即就疯了。   所以她大吼一声,就冲进去揪住白笙羽的衣领质问他:“你为何不能娶我!”   白笙羽被她揪着衣领,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他用力将沈瑶惜的手掰开,将她推出去,然后捂着脖子剧烈地咳了几声,才骂道:“你个疯女人,你娘做了那么多破事,要我怎么娶你!”   他已经完全口不择言了。   “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沈瑶惜被他推得倒在地上,连裙子都被划破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又要来抓白笙羽的衣袖:“羽郎,你不能不娶我啊……”   白笙羽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嫌恶地甩开沈瑶惜的手,骂道:“滚开!”   沈瑶惜见他翻脸不认人,当即捂脸痛哭:“羽郎,你要对我负责啊!我们……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彻底激怒了沈珺意,他松开抱着沈瑶桉的手,几步走上前来,对着白笙羽就是一拳:“你个畜牲!不仅脚踏两只船,毁了二姑娘的清誉,还不负责任!”   白笙羽被他一拳揍得飞了出去,直接撞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白临昕连忙上去护着白笙羽,对沈珺意骂道:“沈珺意,你怎么可以动手打人?!”   “打人?我没杀了他都是便宜他的!”沈珺意大怒,“白临昕,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本侯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沈瑶桉坐在椅子上目睹了一场大戏。   刚好她方才将嗓子哭哑了,便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却不想同沈瑶惜对上了目光。   后者带着一脸泪水死死地瞪着她,眼神怨恨又恶毒。   沈瑶桉对着她轻笑了一声,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你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沈瑶惜怒极,猛地站起来,就向沈瑶桉扑去。   沈瑶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么沉不住气吗?   她当即将茶杯往地上一摔,大喊道:“妹妹你要干什么?!”   沈珺意闻声转头,就见沈瑶惜朝沈瑶桉扑过去,手上还抓了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茶杯碎片。   沈珺意当即往后退了几步,一把抓住沈瑶惜的手,将她往外一甩。   沈瑶惜跌倒在地,手上的碎片扎进手里,血流了一地。   沈珺意却看都没看她一眼,直径跑到沈瑶桉身旁,仔细看了看她,担忧道:“桉儿,你没事吧?”   沈瑶桉摇摇头,咬着下唇流眼泪。   沈珺意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桉儿,你先出去吧,这里爹爹来解决。”   沈瑶桉本想留下来将这场戏看完,但沈珺意既然让她离开,她也不好打破在他面前的乖乖女形象,遂乖乖点点头,往屋外走去。   路过沈瑶惜的时候,她听见她愤愤地骂了一句:“贱/人!”   沈瑶桉却没理她,低头走出屋外,还贴心地将大门关上了。   她一面假装抹着眼泪往思漓院走,一面偷偷扬起嘴角。   小样,就沈瑶惜那样还敢和她斗。   连杀人的手法都与郑隐一模一样,简直愚蠢。   还有那个号称“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白家二公子,也不过是个势利小人罢了,一旦发现沈瑶惜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便弃之如草屑。   一朵绝世白莲配一渣男,狼心配狗肺,真是绝配。   最后,白家答应退婚,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娶沈瑶惜,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沈珺意也嫌丢人,索性退了一步,叫白家人拿着退婚书滚蛋了。   白家人来得时候有多胸有成竹,走的时候就有多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而且此事以后,白二公子怕再也娶不到良配了。   当青桃将这些事当笑话一样讲给沈瑶桉听时,她心情颇好地多吃了一盘糕点。   这婚退的一箭双雕,真是漂亮。   沈瑶桉一直乖乖地在思漓院待到了晚上,待候府恢复平静之后,才收拾了一番,准备去膳房吃晚饭。   她刚刚走到膳房门外,就听到了沈瑶惜带着哭腔的声音。   “爹爹,你不让白二公子娶女儿,那女儿以后怎么办啊……”   沈珺意的声音听上去颇为不耐烦:“你哭什么?现在觉得自己嫁不出去了,当初为何要做出格的事?你跟在你娘身边,好的一样都没学到,净学会和男人做些龌龊之事了是吗!”   “爹爹……”   “别这么叫本侯!你原本也不是本侯的女儿!本侯养你这么些年,已是仁义至尽了!”   沈瑶桉震惊了,她那白莲花妹妹居然不是沈珺意亲生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1 13:16:55~2022-05-02 14:3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沈瑶惜的身世   膳房内,沈瑶惜张大嘴巴望着沈珺意,连哭都忘记了。   “爹爹,你说什么?”沈瑶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是你的女儿?”   沈珺意自知自己气急失言,却打算将计就计。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倘若沈瑶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不是就没有胆子这般给桉儿使绊子?   不,若是当年他就没让郑隐嫁进候府,也就没有如今这些破事了。   只怪当年他太心软,也太糊涂,居然被郑隐柔弱的外表和假装出来的善良温柔蒙骗。   沈珺意深吸一口气,道:“对,当年本侯娶你娘时,她就已经怀着你了。”   “那……你为何还要娶我娘?”沈瑶惜咬唇问。   “呵。”沈珺意冷笑一声,“因为你娘当年使了阴招,本侯被她诓骗着娶了她进门,发现实情的时候她肚子已经大了。”   “而本侯,从未碰过她。”   沈珺意的眼里全是冰冷。   “当年若不是郑隐对着本侯又是发毒誓,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将你生下来,而本侯一时心软,哪有你如今嚣张的日子?”   “本侯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娶了郑隐,二是让你出生。”   沈珺意冷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刺入沈瑶惜的心脏,沈瑶惜的身子晃了晃,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瞪着眼睛,用双手捂住嘴巴,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涌。   她又想起了幼时沈珺意对她的冷漠,还有郑隐在夜深人静时对沈瑶桉的咒骂。   郑隐总是说,若是没有沈瑶桉,她就是爹爹最疼爱的女儿。   她也一直这般认为。   所以才会对那个碍眼的姐姐恨之入骨。   可原来,她和郑隐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原来,即使没有沈瑶桉,她依旧得不到沈珺意半分的疼爱。   因为,她本不该活在世上。   沈瑶惜低下头,哭得撕心裂肺。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却没想到,她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沈珺意被她尖锐的哭声吵得头疼,只扔下一句:“如今你和你娘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便抬脚离开。   沈瑶惜泪眼朦胧地望着那个模糊的背影。   从前她只觉得沈珺意对她毫无留念,如今却觉得,沈珺意对她何止是没有半分温情,可能还厌恶她吧。   沈瑶桉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膳房门口听到这样一段狗血的往事。   对于沈瑶惜的身世,她一点都生不起怜悯之心。   因为原本,她和郑隐可以过上堪称圆满的生活,是她们自己选择了一条大错特错的路,还死心眼的一直走到黑。   沈瑶桉正要转身离开,膳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沈珺意见到沈瑶桉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走上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道:“方才爹爹同二姑娘的话,桉儿都听见了?”   沈瑶桉点点头。   沈珺意叹息一声,道:“你听到了也好,爹爹还在犹豫着要怎样同你坦白,这下也不必费那心思了。”   “桉儿,你记住,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还有你哥哥一个儿子,所以,你才是这南阳侯府里真正的主人,有任何人敢欺负你,你就还回去,莫要怕,爹爹会为你撑腰。”   沈瑶桉心里暖融融的。   沈珺意大概觉得这些年她被郑隐欺压得惨了,如今即使郑隐不在了,她也不敢堂堂正正地做嫡小姐。   也许原来的那个嫡小姐会,可她不会。   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但沈瑶桉还是将沈珺意对她的爱护全盘接受,她乖巧地应了声:“桉儿知道了。”   沈珺意温和地笑了笑,拉着她往外走。   “走,爹爹带桉儿去吃雅客楼的糖醋鱼。”   沈瑶桉笑着答:“好啊。”却在离开时偷偷望了一眼屋门大开的膳房。   沈瑶惜依旧坐在地上,双目无神,浑浑噩噩。   沈珺意带着沈瑶桉吃了一顿大餐,又带着她去夜游了京城。   沈瑶桉自然高兴。   她捧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今夜有花灯会,长街古道被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缀着,灯火通明。   这样的景象对沈瑶桉来说颇为新奇。   她在各个小贩小摊间游窜,东张西望,挑挑选选,玩得不亦乐乎。   凡是她拿起来看过的东西,沈珺意都掏钱买了下来。   不一会儿他的手上就拿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眼看着沈瑶桉又要往人群里钻,他连忙喊道:“桉儿,等等爹爹!”   沈瑶桉回眸,站在了原地。   灯火在她的身后闪烁,明明暗暗的,叫人看得不真切。   可沈珺意知道,他的桉儿在等他。   他加快步子走过去。   却恍然间望见了小时候的沈瑶桉。   那时她还是小小的一团,也像今日一样,站在灯火阑珊处转过身来,催促他:“爹爹,你快些啊!”   沈珺意笑着走过去,仿佛跨越了好多年的时光,走到了长大以后的沈瑶桉身边。   他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沈瑶桉一些。   沈瑶桉手忙脚乱地接过,看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噗”地笑出声。   沈珺意终于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了沈瑶桉的手。   “这里人多,小心走散了。”他道。   “噗,爹爹,桉儿又不是小孩了,哪里会走丢啊?”沈瑶桉笑道。   沈珺意却突然正色道:“在爹爹眼里,桉儿永远是小孩。”   沈瑶桉愣了愣,突然开怀大笑。   是啊,无论她多大了,对于沈珺意来说,都是他需要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着的小女孩。   所以无论何时,她都能在他怀里偷懒撒娇。   被人疼爱着的感觉真好。   当两人满载而归,有说有笑地踏入望江院时,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影跪在主屋门前。   两人走近之后,才发现那人沈瑶惜。   沈珺意当即皱眉:“这么晚了,你不回你的院子里歇着,来本侯这里做甚?”   沈瑶惜望着他们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却又很快恢复黯淡。   她低着头对沈珺意道:“爹……侯爷,惜儿有一事相求。”   “何事?”沈珺意问。   “惜儿想剃发出家,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为自己和娘亲赎罪。”沈瑶惜弱弱道。   “嗯。”沈珺意没什么表情,等沈瑶惜往下说。   “可在走之前,惜儿想请求侯爷带惜儿去见娘亲一面。”沈瑶惜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沈珺意沉默了,他垂眸打量沈瑶惜,似是想要看看她又在憋什么阴谋诡计。   但沈瑶惜只是低着头,他甚至能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沈瑶桉也在望着沈瑶惜。   见她一副畏畏缩缩,如履薄冰的模样,心里便了然。   看来捅破真相后,对沈瑶惜的打击真的很大。   她连那声“爹爹”都叫不出口,只能生疏又胆怯地称呼沈珺意为“侯爷”。   许久之后,沈珺意终于松口,淡淡道:“好,本侯可以带你去见郑隐一面,但见完之后,你必须马上离开京城,且永世不得再回来。”   这莫约是沈珺意对沈瑶惜最后一次让步了。   “……谢侯爷。”沈瑶惜终于得到准许,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往清荷院走。   她纤细的背影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孤单又落魄。   沈珺意却没有再看沈瑶惜一眼,而是转头柔声道:“桉儿,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又朝暗处招招手,一个影卫从黑暗中走出来,沈珺意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吩咐道:“将这些送去嫡小姐房里。”   影卫点头,将东西接过,等着沈瑶桉。   沈瑶桉同沈珺意道了别,便朝思漓院走去。   影卫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到了思漓院后,他将东西交给青桃粉芸,便一点脚尖,消失在黑夜里。   逛了半天,沈瑶桉也累了,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便睡下。   一夜无梦。   沈瑶桉走后,沈珺意便去到书房写了一封信,让姜纪立即送去了王府。   信上大概说明了明日他会带沈瑶惜去大理寺的事情,请小王爷提前替他打点打点。   第二日一早,沈珺意便带着沈瑶惜去了大理寺。   走之前,他还特地吩咐下人莫要吵醒沈瑶桉。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大牢门口时,提前得到江温远命令的柳云亲自领他们进了大牢。   沈瑶惜从未来过这般阴森可怖的地方。   大牢的通道狭窄细长,只有忽明忽暗的烛火照着望不见尽头的铁栏牢笼。   空气潮湿又难闻。   她一路走来,两边尽是穿着囚服或疯癫,或呆滞的犯人,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都有。   甚至有一个满脸赘肉的油腻大叔见着她,突然扑上来,笑得猥/琐:“小娘子长得真漂亮,进来陪哥哥玩玩。”   沈瑶惜吓得加快脚步往沈珺意身后靠,却不敢伸手抓他的衣袖。   跟在她身后的柳云直接一脚踹到那大叔伸到牢房外面的手上,骂道:“都蹲进牢里了还想着去祸害姑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那大叔大叫一声,缩回牢房里不敢再动。   沈瑶惜害怕极了,甚至突然没有勇气去见郑隐。   她的娘亲被关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得到了答案。   沈瑶惜从未见过郑隐这么狼狈的模样。   只见她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囚服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嘴里疯疯癫癫地念叨着什么,她那头精心保养了多年的黑发此时已白了大半。   “娘……”沈瑶惜走到铁栏前,唤了郑隐一声,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郑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是沈瑶惜,就跑到铁栏前,握住她的手,突然咧开嘴巴大笑道:“惜儿,沈瑶桉那个贱/人已经死了,娘把她杀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候府里唯一的姑娘了!”   沈瑶惜握着她消瘦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   郑隐却还在继续道:“对,你不是一直喜欢白家的二公子吗?娘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风风光光的把你嫁过去……”   沈瑶惜泣不成声。   她突然想起郑隐之前对她说:“惜儿,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一向对郑隐十分依赖和信任,所以满心欢喜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可她没想到,郑隐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不仅让她美梦破灭,甚至毁了她一生。   可她却无法恨郑隐。   因为郑隐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为了不让她走上她的老路。   好半天,沈瑶惜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娘,你要好好保重,女儿会好好在佛祖面前替你忏悔和祈福的。”   过去一直是郑隐在保护她,爱着她,现在她也该为郑隐做些什么了。   “娘,幸好还有你愿意爱我。”沈瑶惜嗫嚅道。   至少我曾经被爱着,至少,不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我活在世上。   沈瑶惜退后两步,跪倒在地,对着郑隐磕了三个头。   从今往后,我只为娘亲一人而活。 第16章 昭闻行刑(已修)   沈珺意在长道的转角就停了下来,看着沈瑶惜磕完头,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惜儿,我的惜儿,你也要好好的……”她才走了几步,郑隐却突然出声。   沈瑶惜回过头,就见郑隐望着她,郑隐似乎恢复了短暂的清醒,眼里全是疼惜和哀伤。   她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对郑隐温声道:“娘,你放心,惜儿会好好活下去的。”   说罢,便飞快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郑隐一眼。   因为泪水已经涌出眼眶,而她不想让郑隐担心。   “走吧。”待沈瑶惜走至身旁,沈珺意便道。   他依旧神色淡淡,似乎对方才的事情毫无触动。   沈瑶惜了却了一桩心事,也没什么遗憾了。   回到候府以后,沈瑶惜便开始收拾东西。   她这些年在候府里养尊处优,郑隐对她更是宠爱有佳,首饰华服数不胜数,但如今她既已一心入佛门,这些华丽的东西,她也不需要了。   这般挑挑拣拣地收拾了一番,最后要带走的,不过一箱东西。   沈瑶惜换了一身素服,素面朝天,又将郑隐在及笄礼上送她的簪子戴在头上,便出了清荷院。   沈珺意同沈瑶桉已经在候府门口等候了。   沈瑶惜对沈珺意行了个大礼,算是拜别。   虽然沈珺意对她薄情,可到底,也当了她十几年的父亲,无生恩,却有养恩。   沈珺意将她扶起来,朝身后招招手,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便从高墙上跳下来,落到沈珺意身旁。   “惜儿,这是青柳,从今以后她会跟在你身边,护你周全。”沈珺意道。   青柳对沈瑶惜抱拳道:“青柳见过二姑娘。”   “以后就劳烦青姑娘了。”沈瑶惜笑了笑道。   心里却知道,沈珺意嘴上说青柳是来保护她的,但更多的,却是为了监视她吧。   毕竟他应该不愿意她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沈瑶惜走到马车旁,刚刚踏上一级木阶,又转头对沈瑶桉道:“姐姐,对不起。”   沈瑶桉有些意外地抬头,对上了沈瑶惜的眼眸。   此时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敌意,只有浓浓的歉意。   沈瑶惜终于褪去了一身的尖刺,变回了柔柔和和的小姑娘。   其实未施粉黛的沈瑶惜很有一种邻家妹妹的感觉,若是她没那么“白莲花”的话,也许她真的会挺喜欢这个妹妹的吧。   沈瑶桉心想。   沈瑶惜没有等沈瑶桉回答,便上了马车。   其实沈瑶桉的答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她只是想说出一句亏欠了沈瑶桉许多年的道歉而已。   姐姐,其实很多年前,我也曾喜欢过你,只是世事无常,我们到底没能真正做一次好姐妹。   沈瑶惜闭上眼睛,听着马车轮“轱辘轱辘”的声音,好似将京城的一切都抛下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摘花赏月半日闲。京城繁华,皆成过往。   从今往后,却只剩青灯古佛长相伴。   ——   沈瑶惜走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理寺对郑隐和昭闻的最后判决也公示了。   郑隐精神失常,终身监/禁,而昭闻则被判斩首,择日行刑。   昭闻被当众实行死刑的前一日,沈珺意收到了江温远的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侯爷,阿闻想在死之前见您一面。   沈珺意认出来,信上的字迹是昭闻的。   他捏着信纸沉默半晌,才将它放到烛火上烧掉。   第二日中午,沈珺意还是去了午门。   此时午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的老百姓,大家凑在一块儿,议论纷纷,十分吵闹。   他穿过人群,走到大理寺关押昭闻的地方。   昭闻被两个官差押着,手上还带着粗重的铁链。   他双目无神地站着,似乎对死亡将至无动于衷。   直到沈珺意走到他的面前,昭闻麻木的神情才有了些许裂痕。   他猛地跪下身来,拉住了沈珺意的衣角。   “侯爷,阿闻对不起你!阿闻罪该万死!”他的眼里全是血丝,拉着衣角的手却在颤抖。   沈珺意望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神情复杂。   昭闻曾是他最得力的部下,自他从军起,昭闻便陪在他的身边。   几十年里,他们一同戍守边疆,保家卫国,早已是感情深厚的兄弟。   当年,昭闻也是因为替他挡下一剑,才会重伤退伍,而他既愧疚又感激,于是让昭闻去了南阳侯府,成为管家。   可他没想到,他们之间居然会走到这一步。   昔日的好兄弟,不仅是他的妻子的情/人,还与她狼狈为奸,想毁了他的女儿的清誉,何其讽刺。   沈珺意缓缓地拔出了腰侧的佩剑。   “侯爷,使不得!”一旁的官差见状,皆被吓了一跳。   昭闻闭上了双眼。   若是能死在侯爷手上,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唰——”手起剑落,却未伤及昭闻半分,只是斩断了他拉着的衣角。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昭闻睁开眼睛,就望见了手中残缺的衣角。   他蓦地瞪大双眼,沈珺意冷漠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昭闻,从今往后,我沈珺意同你再不是兄弟。”   割袍断义,这比杀了他还残忍。   “侯爷……”昭闻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沈珺意将剑收回去后,便转身离开了。   昭闻呆呆地望着沈珺意的背影,一行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不一会儿,便有官差大喝:“时辰到——”   身后的人将他押上了断头台。   当大刀落下的那一刻,昭闻闭上了双眼。   无数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他望见自己与沈珺意一同煮酒谈天下;望见他们一起金戈铁马,浴血杀敌;望见他重伤时,沈珺意握着他的手说:“阿闻,咱们要当一辈子的兄弟。”   曾经许下的诺言,如今只剩支离破碎的残影。   他这一世,活得可真失败啊……   “唰——”大刀落下,一直紧抓着残布的手无力地松开,残布落到地上,被鲜血浸染。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春日的雨本该是绵绵细雨,可今日却是乌云遮天,大雨倾盆。   沈瑶桉坐在阁楼中的软榻上,侧头望着窗外的大雨,呢喃道:“下雨了啊。”   “咚咚咚!”青桃跑上阁楼,顾不上拍身上的雨水,便急急道:“姑娘,方才在午门前,昭闻被斩首了!”   沈瑶桉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低下头去,又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南阳侯府嫁祸案的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   后面会写几个番外~   “少年不知愁滋味”原句“少年不识愁滋味”引自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第17章 吾妻阿漓(番外)   沈珺意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前十六年的人生里,他提笔挥墨,绘就丹青,亦或是赏花观月,随口吟诗,总是信手拈来,于是少年成名,被世人冠以“才子”之名。   沈珺意才名在外,自然有许多姑娘芳心暗许,给他递情书的贵女数不胜数,可从未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   是以那时太子殿下时常打趣他:“阿意这般挑剔,莫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而沈珺意总是笑笑,坚定地说:“我总会遇到的,那个可以与我共度一生的人。”   然而还不等他在茫茫人海里寻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天下便战火四起。   大才子弃笔从戎,从此以后,边塞大漠,烈日飞沙,只有孤城狼烟、将领士兵相伴,他便再没儿女情长的心思,披铠甲,执兵刃,金戈铁马,浴血杀敌,就这般走过了七年。   后来战火平息,天下太平,昔日的太子殿下也已经登基为帝,遂召他回京,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阳侯。   此时沈珺意已二十又三,族人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来,就连陛下也在私下物色着合适的人选,可无一人是沈珺意满意的。   被逼得急了,沈珺意甚至向陛下请辞,要回边塞去。   陛下和族人无奈,只得作罢。   又过了一年,陛下南下江南微服私访,沈珺意同行。   原以为要孤独终老的人,就这般遇见了他心仪的姑娘。   那日阳光明媚,春风轻拂,沈珺意与陛下乘船沿江而下,两岸杨柳依依,偶尔还能望见岸上踏春的游人。   他与陛下坐在船舱外的木板上品茶下棋,忽地闻见一阵琴音。   那琴音如江南清晨的薄雾,缥缥缈缈,又如山间清泉,轻轻扬扬,带着神秘,叫人神往。   两人同时顿住下棋的动作,寻声望去,就见离他们不远处有一雕花小船正缓缓朝这边行来。   小船周围只用薄纱遮着,沈珺意能望见那薄纱后面的一张古琴以及那双抚琴的纤纤玉手。   曾有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有他沈珺意听琴音一见钟情。   不知为何,虽未见其人,他却知道,她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当花船靠近时,沈珺意忍不住出声:“此曲甚美,如听仙乐,不知姑娘可否上船来弹奏一曲?”   陛下侧眸望向他,眼里有清浅的笑意。   “噗。”花船里传来一阵笑声,沈珺意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   像是少年被戳破了朦胧的心事,紧张又期待地等待一个答案。   花船的薄纱被一只手轻轻地掀开,一个姑娘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   沈珺意没想到,那姑娘居然生得如此的美。   一双桃花眼里似含着无尽的柔情,温温和和地望着他时,仿佛要将他的魂一块勾走了。   姑娘脸上未施粉黛,却皮肤雪白,有江南小家碧玉的感觉。   沈珺意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飞进姑娘的怀里,他呆呆地望着她,却是连话都忘了说。   还是那姑娘先笑着开了口:“既然两位公子相邀,那我却之不恭,便在船上再为两位弹奏一曲吧。”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江南人淡淡的鼻音。   而他依旧在愣神,这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连声音都这般好听。   莫约连陛下都察觉到他的失态,遂替他答了一句:“那便有劳姑娘了。”   姑娘又望了他一眼,才又抚起琴。   这次的琴音未像之前那般缠绵空灵,而是如山崩地裂,大风扬沙,急促又有力。   沈珺意听着那琴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在大漠边疆时击鼓迎战的情景。   他的眼里满是惊异。   如此瘦弱的女子,怎能有如此磅礴的力量?   一曲终时,他还久久不能回神。   四下皆寂静,唯有微风拂面。   当他醒过神来,想要说些什么时,姑娘身旁的婢女却凑到她耳边道:“小姐,该回去了,不然老爷又得念叨了。”   姑娘清浅一笑,同他们告别:“两位公子,后会有期。”   说罢,便放下薄纱,驶船离开。   沈珺意很失落,他还没来得及问姑娘的芳名,如此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   陛下宽慰他说:“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却不想陛下一语成戳。   那天晚上,他便又见到了姑娘。   他们来到江南名门望族章氏的府邸暂居,章问远设宴招待他们时,姑娘也在宴席上。   原来姑娘是大儒章问远最小的嫡女。   他如愿以偿地知道了她的名字——章玧漓。   在江南的那些日子,他时常同她呆在一起。   渐渐的,他们发现彼此志趣相投,两人爱抚琴写诗,却也爱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本传奇,他们促膝长谈,常常说笑至深夜,却还意犹未尽。   那时,他懂得了相见恨晚的滋味。   离开江南那日,她送给了他一枚玉佩,还有一封书信。   他本想当即便打开来看,却被她阻止。   章玧漓低着头,脸颊染上红晕,却坚持道:“阿意,等上了马车你再看。”   他只好笑着将玉佩同书信一齐收起来,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上了马车,他将信展开,露出笑意。   “阿意,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尝过心动的滋味,可遇到你之后,哪怕是日升日落,花开花谢,我也想同你分享。我想,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已对你倾心。”   他轻轻抚摸着娟秀的字迹,那些文字仿佛活了过来,钻入他的心里,将空缺多年的那块填满,还散发着温热。   妾意如此,郎君又何尝不是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终得相遇。   回京以后,他准备了彩礼,又请陛下下旨,终于十里红妆,迎娶了他的心上人。   洞房花烛夜时,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坐在婚床上,笑着轻唤他:“夫君。”   那时,他觉得,幸福也不过如此。   他们喝了合卺酒,结发为夫妻,此生不相负。   成婚以后,他们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   阿漓喜欢梨树,他便亲自挑了上好的梨树种子,同阿漓一起在院中种下。   阿漓爱看书,他便在院子里建了一座书阁,搜罗了天下的好书,将书阁装得满满当当。   阿漓会在他清晨练武时为他抚琴,也会在他邀友对弈时,在一旁看书陪他。   他依旧很爱写诗作画,而所有的诗篇与画作,都与她有关。   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小孩。   那小子整日调皮捣蛋,像个皮猴一样上蹿下跳,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时常被气得拎着棍子追着那熊孩子满候府跑,直道:“这小子是来本侯这讨债的!”   又过了六年,他的小棉袄出生了。   小姑娘继承了他的样貌,却同阿漓的性子如出一辙,软软糯糯的,还很粘人。   当小小的一团趴在他怀里,软软地唤他“爹爹”时,他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结婚十几年,他有温柔贤惠的妻子,儿女双全,人生美满。   可阿漓到底没能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也没能等到梨树庇荫,就香消玉殒。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他熬夜处理公务时,拍着他的肩膀让他休息;再也没有人每日点着灯,等他归来;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笑着对他说:“阿意,给我画幅画可好?”   他的阿漓没能和他白头偕老,便去了他寻不见的远方。   他将书阁上的“念川阁”换下来,亲自写了“思漓院”的匾换上去,不让任何人踏足这里,只让阿漓的婢女留在了思漓院。   他有时会抱着桉儿到梨树下坐坐,小姑娘还不知道死亡的含义,一直吵着要娘亲,可只要来到思漓院,小姑娘就不再哭闹。   可更多时候,他都是独自一人拎着酒壶,登上书阁,一呆就是一天。   有时实在想念,就会想象着阿漓的模样,提笔作画。   一张又一张,阿漓的画像铺满了阁楼,喝空的酒壶也散落了一地。   他醉眼朦胧地抬头,就望见了窗外的雪白。   不知不觉,春天又悄悄来临,微风吹拂,梨花盛开。   当初的小树苗,已长高长大了。   他伸出手,接住落下的花瓣。   眼眸酸涩,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在画上晕染开来。   阿漓,当年我们一同种下的梨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作者有话说:   下一篇写郑隐的番外~   “众里寻他千百度”引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今已亭亭如盖矣”引自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原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18章 郑隐(番外)   郑隐出生在江南一个小贵族家族,父亲当着地方官,虽然品阶不高,却是个肥差。他对升官不感兴趣,娶老婆却乐此不彼。   是以郑家家主妻妾成群,孩子更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郑隐叫着那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父亲”,却很清楚,他估计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因为她的母亲,是他娶的众多妾室中的一位,而她是他那成堆的庶女中的一位。   女人多的地方,明争暗斗也多,其他姨娘都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来为自己的孩子争个好的前途,好的夫婿,可她的娘亲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   她和娘亲住在一间破旧闭塞的小屋里,受尽了其他姨娘庶子的欺负,可她娘亲却只会忍气吞声,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吃斋念佛上,还总对她说:“忍忍就过去了。”   于是她便忍着,这一忍便是二十年。   郑隐二十岁那年,在一次宴会上遇见了林家三公子。   林柒陌玉树临风,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抚琴吟诗,同她那些不学无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哥哥截然不同。   只那一眼,她便已沦陷。   平生第一次,她想为自己去争取一些东西。   她想走到他的身边,成为他的妻子。   于是她开始制造各种偶遇,想让林柒陌注意到她。   她知道他喜欢去一家酒馆喝酒,于是每日都会去那家酒馆蹲守。   一开始,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他,喝着他喝的那种酒,心里就很满足了。   渐渐的,他注意到了她这个日日都出现在酒馆的姑娘,开始邀请她一起喝酒。   喝酒的时候,他会随口吟几句诗,也会讲些天南地北的趣事。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她深深地为之痴迷。   后来她才知道,看上去如此得意潇洒的林柒陌也是同她一样的庶出,只不过他凭着一身才气,得了父亲的青睐。可在那之前,他也度过了默默无闻,受尽欺辱的十几年人生。   两人同病相怜,自然生出相惜之情,来往也就多了。   他会在春日暖阳中与她携手同游,会折一枝花插/入她的发髻,会为她写动人的情诗。   她以为,她终于遇见了能托付终身的郎君,于是放心地将自己的所有交付于他。   情意正浓时,她抚摸着他的脸问:“阿陌,你可会一辈子对我好?”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可所有的山盟海誓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她没有想到,郑家的嫡女也倾慕林柒陌,还主动上门与林家议亲。   林家家主看中了郑家的人脉,欣然地接受了这门婚事,两家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婚礼。   郑隐得知消息后,跑去找林柒陌,他却不在府中。   她发了疯地到处寻找,最后在他们相识的那家酒馆中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林柒陌。   她红着眼睛质问他:“阿陌,你明明答应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如今却要娶他人为妻?!”   他醉眼朦胧地望着她,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四年的感情,到头来,却只值一句“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真心被他踩在脚下,烂的稀碎。   多么可悲。   她不记得那一天她是怎样走出那家酒馆的。   只记得后来下了很大的雨。   她呆呆地坐在破旧的小屋里,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潮湿的冷风源源不断地灌进屋子里,她却感觉不到冷。   因为她的心更冷,如坠冰窟。   林柒陌与郑家嫡女成婚那日,她听着府外敲锣打鼓的迎亲声,躲在昏暗的角落里泪流满面。   林柒陌成婚后,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间酒馆,可她却依旧时常去那里喝酒。   酒依旧是当年的酒,却物是人非。   可有一日,她却又在酒馆里望见了喝得大醉的林柒陌。   他一见到她,就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着她痛哭。   原来,他的婚姻生活并不顺利。   嫡小姐娇纵成性,从来不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对他颐气指使,仿佛他不是她的夫君,只是她的仆从。   郑隐垂眸,心里酸涩难耐。   她原本该拍开他的手转头就走,可她到底不忍心。   那一夜,也许是鬼迷心窍,也许是她对压在心里感情的释放,她终究选择了放纵。   第二日,她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想,这段丢不掉,放不下的感情,也该结束了。   后来,她遇见了沈珺意。   她不得不承认,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与林柒陌很相似,也大概因为如此,她才忍不住动了心。   于是她故技重施,缠着沈珺意,最后如愿以偿地嫁进了南阳侯府。   野鸡终于逃出深渊,飞上了凤凰枝头。   她以为,她终于遇见了对的人。   可沈珺意从未碰过她。   她就像他娶进家门放着的花瓶,只用来观赏,却从不靠近。   她受过情伤,其实早已知道,要获得所谓的男人的“真心”,比登天还难。   沈珺意虽不与她同房,待她却温柔至极。   她想,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即使没有情爱,她也不太在乎了。   可郑隐没想到,她居然怀孕了。   她知道这是林柒陌的孩子,却犹豫许久,到底没舍得放弃这个孩子。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瞒不过沈珺意了。   沈珺意察觉后,气急败坏,让她把孩子打掉。   她哭着求他,说这可能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了。   沈珺意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后还是同意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而她很感激沈珺意,遂对他发誓,会好好照顾桉儿,全当报答。   而她其实也挺喜欢那个与沈珺意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那时,她是真的把桉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的。   可上天却总是喜欢同她开玩笑。   在沈珺意远赴边疆之后的一年,大约是好奇心作祟,她悄悄去了一次沈珺意的屋子。   沈珺意在时,从不允许她踏入这里一步。   然后,她望见了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像。   画像右下角还有沈珺意的题字,上书“吾妻阿漓”。   她望着那幅画许久,终于恍然大悟。   沈珺意娶她,可能是因为她的模样与这个女子有几分相似吧。   她原以为沈珺意同其他男子一样没有真心,却没想到,他早已将真心交付给了别人。   所以她是什么?他亡妻的替身吗?   郑隐有些愤怒,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嫉妒这个叫阿漓的女子能如此轻易地得到她一直苦苦追求却求之不得的爱。   嫉妒像一颗种子,种进她的心里,生根发芽,疯狂生长。   她一改从前素面朝天的模样,开始浓妆艳抹,金钗步摇挂满头,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遮住与阿漓相似的地方,做回自己。   她日日盼着沈珺意归来,然后能爱上现在的自己。   可沈珺意却一直没有回来。   多么可笑,她日思夜想的人,连回来看她一眼都不肯。   倒是那个因伤回到南阳侯府当管家的士兵对她照顾有加。   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能动心,却忍不住沉浸在他的温柔里。   后来郑隐索性随心而去。   她将自己对沈珺意的所有怨恨和对阿漓的所有嫉妒都报复在桉儿身上,看着小姑娘住在简陋破旧的柴房里苦苦求生,她就会有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就好像,这样不仅出了心里的恶气,还叫她还了幼时的愿。   即使桉儿是嫡女又如何?还不是要住在柴房里,而她的惜儿,虽然从来不曾被沈珺意承认过,但她却能让她住进嫡小姐的清荷院里,出席所有嫡小姐才能参加的宴会,获得所有的目光与赞赏。   她总是想着,她不能像她那个与世无争的娘亲一样,让惜儿同她以前一样过苦日子,她要让惜儿过嫡小姐的生活,让惜儿得到世上所有的好东西。   富贵的生活,如意的郎君,她曾经得不到的,她的惜儿都要拥有。   可历史总在不停地重演。   她的惜儿爱上了桉儿的未婚夫,而多年未曾回京的沈珺意也突然要回来了。   惜儿知道若是沈珺意回来,必然要定下白家二公子与桉儿的婚期,那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于是日日跑来她这里以泪洗面。   她望着哭得凄惨的惜儿,就像望见了当年看着心爱的人穿着婚服迎娶他人为妻,却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泣的自己。   她便下定决心,决不能让惜儿走上她的老路。   她开始策划一场能让桉儿清誉尽毁的计划,可原本,她选择的刀并不是昭闻。   可昭闻居然在她焦头烂额之时突然告诉她,他要辞去管家一职,回乡下生活。   那一刻,她感到了深深的背叛。   她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她索性利用昭闻对她残存的感情,让他做了那把杀人的刀。   所有玩/弄过她,背叛过她的人,她都要一一铲除,她还要拼尽全力,让她的惜儿过上幸福的生活。   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成为被世人唾骂的对象,她也毫不在意。   因为这个世间,本就是污浊不堪的,又有几个是不沾凡尘的好人?   她的计划终于完美的实施了。   她看见桉儿被押入大牢,看见昭闻被她派去的杀手灭门,看见她的惜儿穿着嫁衣,笑着嫁给了所爱之人……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若天下人皆负我,那便休怪我负天下人。   惜儿,若你能幸福,就算娘身处地狱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南阳侯府嫁祸案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明天开启下一个案子~   求小可爱们收藏和评论呀~感谢在2022-05-05 15:06:30~2022-05-06 11:4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二 疯女人击鼓鸣冤案 第19章 哥哥沈君漓(已修)   转眼,暮春已至。   天空灰蒙蒙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针尖般的雨点随风晃动着,落在地上,散出一片雨雾。   一辆马车在细雨中缓缓前行,将要走到京城的城门。   马车里,黎知云掀起车帘的一角,探出头往前瞅了瞅,便露出笑脸,他来不及将帘子放下,便转头对车里的另一个人道:“公子,咱们到京城了!”   沈君漓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卷,抬眸望向被掀开的车帘,看见了雨雾迷蒙中的牌匾——云京。   七年了,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犹记得十四岁那年,沈珺意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女子,告诉他,他要娶她为妻。   年少时的沈君漓根本无法接受另一个女人替代他的娘亲成为候府的女主人,而更荒唐的是,他要唤那个女人“母亲”。   于是平生第一次,他与沈珺意大吵了一架。   无论沈珺意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沈珺意和那个女人结婚。   父子俩一样倔,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气愤地摔门而去,只留给了沈珺意一句话。   “若你执意要娶那个女人,那从此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后来,他南下江南,回了章家。   舅舅待他很好,送他去书院读书,而他也不负众望,十八岁那年,三元及第,考中了状元。   陛下的意思,是想留他在京城做官,可他不愿,恰逢大云要访问西域诸国,他又自幼学了西域语言,便主动请缨,接了这份差事,独自一人远赴西域,一走便是四年。   如今他访问结束,被陛下召回京中述职,这才不得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往事一帧帧地在脑海中掠过,许久之后,沈君漓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把帘子放下吧,雨水都吹进来了。”   “哦,好。”黎知云默默地放下帘子,乖巧地坐好,眼睛却偷偷瞟着面无表情继续翻开书看的人,心里不解。   他又怎么惹到这位爷了?   黎知云知道沈君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该做一个木头人,不去触他的霉头,可黎知云是个话唠,一刻也静不住,硬生生憋了一刻钟后,还是忍不住说了话。   “公子,你可知近几日南阳侯府出事了?”   沈君漓翻书的手一顿,抬头看着他。   黎知云对上他那“继续往下说”的目光,当即放宽了心絮叨起来,将南阳侯府的案子跟沈君漓说了。   在听到郑隐入狱成了疯子,昭闻被处死,沈瑶惜出家当了尼姑时,他眼里闪过惊讶。   黎知云讲得口干舌燥,结果沈君漓却连句话都不给,便问:“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沈君漓沉着脸,低头不说话,手上捻着的书页有了皱痕。   好半天,他才道:“老头儿这些年去做什么了?为何不好好保护桉儿?”   他以为这些年老头儿会好好护着桉儿长大的。   黎知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老头儿”指的是谁,遂道:“前些年边塞骚乱频繁,侯爷出征镇压,前些日子才回京。”   沈君漓磨了磨后牙槽,当年他说不联系,便真的没联系过,却不想沈珺意这些年也不在京城里。   当年他少年叛逆,本能地讨厌那个与娘亲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可那女人当时表现得那么贤淑良德,没想到皮相下却藏着如此恶毒的灵魂。   哎,这阴差阳错的。   他叹息一声,眼里浮上心疼。   真是可怜了他的小妹妹,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苦。   雨还在一直下着,雨水将花儿打落,雪白的花瓣铺了满院。   沈瑶桉站在屋檐下的长廊上,伸手接住一片梨瓣,淡淡的香味沾上了掌心。   她抬眸,望向雨景,徒生了几分伤春之情。   “哒哒哒——”两个身影冒着雨跑进思漓院来。   青桃连伞都没撑,飞速地朝沈瑶桉跑来,粉芸撑着伞在后面唤她:“唉,青桃,你慢些呀!”   “何事这般着急?”青桃跑到沈瑶桉身边,她抬手为小姑娘拍落了头顶的花瓣。   青桃却拉住她的手,兴奋道:“姑娘,公子回府了!”   沈瑶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哥哥回来了?”   她记得,沈君漓应当身处西域啊,怎的突然回京了?   “是啊!姑娘快随奴婢来,公子这会儿已经到厅堂去了!”青桃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粉芸及时赶到,为沈瑶桉撑伞。   沈瑶桉拿起屋檐下的油纸伞,塞进青桃怀里,道:“近日天气冷,莫要再淋雨了,小心受寒。”   青桃笑嘻嘻地撑开伞,三人一同往厅堂走去。   一入厅堂,沈瑶桉就望见了坐在左下首的男子。   他生着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嘴唇微抿,身上穿着一件淡粉的长衣。   这颜色若换别人穿,会显得轻浮,可穿在他身上,却给贵公子平添了几分风流。   望着那张同章氏极为相似的脸,沈瑶桉就知道此人便是沈君漓了。   待走近沈君漓,她才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抬眸望向坐在上首的沈珺意,发现他嘴角下压,手捧着茶杯,一下一下地用杯盖沏着茶水。   与沈珺意相处了一个多月,沈瑶桉多少了解了他的小动作。   此时沈珺意在压抑着怒火。   她原本不解,却又想起,当年因为郑隐,这父子俩闹得很僵,沈君漓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时隔多年,这父子俩又碰面了。   沈瑶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知道他们又在闹别扭了。   于是她一面走上前去,一面道:“爹爹。”   屋里沉闷的气氛被她的声音打破。   沈珺意抬起头来,一见到她便弯了眉眼,温和道:“桉儿来了。”   说着,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拍了拍桌子,对沈瑶桉道:“过来,坐爹爹身边。”   沈瑶桉点点头,乖巧地坐到沈珺意旁边的椅子上。   自沈瑶桉出声起,沈君漓就抬头望着她。   小妹妹都长这么大了啊。   还长得这般美。   沈君漓眼里染上笑意,站起身来,走到沈瑶桉面前,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弯下腰,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眸,笑道:“小团子,还记得哥哥不?”   沈瑶桉被他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望着,愣了会儿神,才道:“记得。”   沈君漓望着她那副呆呆的模样,轻笑一声。   小团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呆呆傻傻的。   他直起身,望向沈珺意,挑衅道:“老头儿,当年我叫你别娶那个女人,你不听,这下遭报应了吧?”   “你个臭小子!”沈珺意眉毛一竖,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   这个小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本性难改,欠抽!   眼看着两人又要开始张箭拔弩,沈瑶桉连忙拉了拉沈君漓的衣袖,道:“哥哥,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不要气爹爹了。”   说完,又转头对沈珺意道:“爹爹,哥哥不在时,你明明思念得紧,为何如今哥哥回来了,又如此大动肝火的?”   “这老头儿会想我才有鬼呢!”   “本侯才不想这臭小子!”   两人同时道。   “好了好了,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就别闹别扭了。”沈瑶桉安抚他们,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和事佬。   两人对视一眼,又相看两厌地瞥开目光。   若不是桉儿,我才懒得理你这老头儿!   若不是桉儿,本侯才懒得理你这竖子!   在沈瑶桉的努力下,父子俩终于还算平和地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虽然饭桌上暗潮汹涌,眼刀乱飞,但到底顾着沈瑶桉的面子,没明里撕破脸皮。   沈瑶桉假装看不见两人之间的斗法,默默吃饱肚子。   沈君漓见她放下碗筷,就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腕,道:“走,哥哥带你出去玩。”   “你个臭小子,外面下着雨呢,你这么冒冒失失地把桉儿带出去,回头染了风寒怎么办?!”   “雨已经停了!”沈君漓不耐烦地道。   沈瑶桉闻言,下意识看了眼窗外。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乌云,正好照在窗前的空地上。   她被沈君漓拉着往外走,只好转头对沈珺意道:“爹爹放心,桉儿就和哥哥出去玩一会儿,晚饭前会回来的。”   “去吧,注意安全。”沈珺意当即收了怒意,对着沈瑶桉笑道。   沈君漓看着他飞速变脸,翻了个白眼。   切,这区别对待的老头儿。   沈君漓带着沈瑶桉去了一条风格独特的长街。   这街上正开着集市,香料、胡椒、宝石、器皿,不似大云出产的东西。   沈君漓见她好奇地左看右看,便道:“小团子,你没来过这里吧?”   沈瑶桉点头。   “这儿是京城里的胡人街,是陛下专门给西域商人划出来的地儿,用于商品贸易。”沈君漓介绍道。   沈瑶桉面露惊讶,这个朝代倒是挺奇特的,居然还单独划街用于外国贸易。   沈君漓带着她将集市逛了个遍,又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才拉着她进了一家茶馆。   说是茶馆,其实也不太贴切,因为这里同其他的茶馆不大一样。   它是一个方形建筑,喝茶的雅间绕着茶馆围了个圈,中间却是一个镂空的方块,有帷幔从屋顶坠下来。   两人挑了间雅间落座,小厮才将将把热茶放上桌,便听得一阵敲锣声。   片刻后,便有人惊呼出声。   沈瑶桉抬眸,就望见无数穿着胡衣,蒙着面纱的舞女拉着坠下来的帷幔从空中落下。   那些舞女以帷幔为媒介,在空中跳了一支舞。   舞姿婀娜,轻纱飘飘,沈瑶桉不禁看呆了。   待舞蹈结束许久,她才回过神。   “哥哥——”她刚想同沈君漓感叹一下这精彩绝伦的表演,就听到一阵鼓声。   “咚咚咚——”沉重的鼓声划破茶馆里的欢声笑语,四下突然都安静下来。   沈君漓眼里闪过诧异:“谁击响了鸣冤鼓?”   作者有话说:   新案子开启~   注:   小团子是沈君漓对沈瑶桉的昵称,因为她小时候是小小的一团;沈君漓自幼就与沈珺意不对付。【臭小子和暴躁老爹的日常】(见番外吾妻阿漓)   君漓意为夫君的阿漓。   本文纯架空,勿代入历史!   求小可爱们收藏和评论~   感谢在2022-05-06 11:44:25~2022-05-07 10:4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书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击鼓之人   前些日子南阳侯府的案子让大理寺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尘埃落定,官差们难得清闲一日。   春困秋乏,外面又下了半日雨,更叫人困倦,值守的官差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   “咚咚咚——”那鼓声如一道惊雷,猛地在官差的耳边炸开,他们瞬间惊醒,却一时不知这鼓声从何而来。   当意识渐渐从梦境里脱离,他们蓦地沉了脸。   这大理寺外,只有一处可以敲鼓。   大云的开朝皇帝曾在大理寺外设一鸣冤鼓,为百姓申冤所用。   大云自建朝以来,击鼓鸣冤的情况屈指可数,更何况陛下登基以来,政治清明,百姓和乐,谁也没有想到,有一日这鸣冤鼓会被击响。   一众官差赶忙跑出大理寺查看情况。   只见那鸣冤鼓前站着一个女人。   她身上的衣服污浊不堪,甚至看不清原本的颜色,破破烂烂的衣裳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补丁。   她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积水中,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污泥混着雨水沿着衣服往下淌着,她却毫不在意,依旧用脏兮兮的手拿着鼓槌奋力地敲着。   沉重的鼓声一阵接一阵地响起,大理寺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围观的百姓。   官差们眼皮疯狂跳着,连忙跑上前去拉住女人。   “这位夫人,您有什么冤屈可以同我们说,我们定会查清事实,还你清白。”   那女人呆滞地望了望将她围在中央的官差,眼里全是恐惧,她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大喊着:“不要……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官差们被吓了一跳,抓着她的人松开了手,安抚道:“不是,我们不是来抓你的。”   可女人根本没听见,抱着头就要往外跑,官差们一时手足无措。   “等等,你们先散开!”柳云见女子恐慌至极,一直想要冲出包围,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官差们依言散开,女人颤抖着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那些人离她远了许多,那种压迫感一下子就减轻了。   她不再往外跑,而是缓缓蹲到地上,双手依旧抱着头,浑身发抖。   果然,被人包围着会给她带来恐惧。   柳云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身,就听见了她的呢喃:“救我……救救我!”   柳云怕再吓到她,遂放柔了声音道:“别怕,我们就是来救你的。”   女人抬头望着他,眼里依旧满是恐惧。   柳云见她还未相信自己,索性从腰侧将大理寺的令牌拿给她看:“在下是大理寺的官差,夫人莫怕。”   女人看了那令牌许久,似是终于相信柳云是好人,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重复道:“救……救我。”   柳云握住她的手腕,安抚道:“夫人放心,你已经安全了,现在同下官回大理寺说说情况,可好?”   女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只是呆滞地被柳云带回了大理寺。   围观的百姓还在伸长脖子往大理寺里面看,官差们便走上前道:“诸位放心,大理寺定会查清此事,还请大家散了吧。”   见官差开始赶人,百姓们便也听话地离开了,只是依旧议论纷纷。   女人进了大理寺后依旧神色紧张,小心地打量着四周,抓着柳云衣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柳云知道她还在害怕,也就没有拍开她的手,而是将她带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原本是官差们休息的地方,虽然不大,但有软榻,有糕点,算得上是大理寺里最温馨的地方了。   以女人现在的情况,还是让她有多一点的安全感比较好。   柳云让她坐在软榻上,又亲自倒了杯茶递给她。   女人盯着那杯茶看了许久,却没有接过。   柳云也没强求,将茶杯放到一旁的桌上,轻声问她:“夫人,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女人却不回答他,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几个词,可她声音太小,说的太模糊,柳云耐心地听了好多遍,依旧没有听懂。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夫人,你家住何处?可有亲人?”   女人却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直重复地说着什么。   柳云尝试了几次无果之后,只好叫其余的官差挨个进来,听听她在说什么。   可所有的官差都轮了个遍,只勉强听出什么“清荷”,什么“胡子”。   官差们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柳云被女人拉着,抽不开身,只好唤道:“十四,你速速去宫里传信给殿下,就说大理寺遇到了难事,请他尽快回来。”   “是。”十四立即去办了。   柳云转头望了一眼依旧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席地而坐,任由女人继续拉着他的衣袖。   在屋外观望的官差很是震惊。   这还是他们那个行事果决,冷酷无情的柳君吗?   只有同柳云共事了十几年的十一望着屋里的两人,叹了一口气。   柳君这是又想起了往事吧。   十四刚刚策马来到宫门前,就遇见了从宫里出来的江温远。   今日皇兄召他入宫,本是想着他难得清闲,兄弟俩能聚一聚,喝喝茶,下下棋,却不想这棋才下了一半,就听见了鼓声。   鸣冤鼓响,兹事体大。   皇兄立即正色道:“阿远,尽快查清楚是何事。”   他当即领命,策马出宫。   十四见到他,连忙骑马同行,顺便将方才大理寺前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   江温远皱眉,官差问话却不能正常地回答,这可有些棘手。   两人都很着急,策马疾驰,忽地在街上遇见了一辆马车。   十四和江温远猛地勒紧缰绳,马儿长鸣一声,抬起前蹄,堪堪停了下来。   “桉儿,这鸣冤鼓响,定然有大事发生,近日你便呆在府里,别出门了。”听到鼓声后,沈君漓便带着沈瑶桉出了茶楼,乘马车回府。   沈君漓一路上都眉头紧锁,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又交代了沈瑶桉一遍。   沈瑶桉正要答话,马车突然往前一倾,她猝不及防地往前倒去,眼看着就要摔出马车,还好沈君漓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待沈瑶桉坐稳,沈君漓掀开车帘,沉声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就对上了江温远略带歉意的目光。   “……阿远?”沈君漓迟疑地唤道。   江温远没想到马车里的人会是沈君漓。   虽然多年未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遂道:“阿漓,实在抱歉,我遇到了些急事,方才多有冲撞。”   沈君漓记得如今江温远领着大理寺卿一职,当即明了,遂道:“没关系,既然有急事,两位便去忙吧。”   江温远点头,在与马车擦肩而过时,忽地听见了一道女声:“哥哥,怎么了?”   这声音……不是沈姑娘吗?   江温远想起之前沈瑶桉那些审讯人的手段,突然灵光一闪。   他调转马头,拍了拍马车的车窗,唤道:“等等!”   马车停下来,沈君漓掀开车帘,望向江温远:“阿远还有何事?”   “阿漓,沈姑娘是不是也在车上?”江温远问。   “是,你问这个做甚?”沈君漓疑惑道。   “沈姑娘,不知你可否愿意帮本王一个忙?”江温远问。   “殿下有何事需要我帮忙?”沈瑶桉凑到窗前问。   “一两句解释不清楚,还请姑娘同本王回一趟大理寺。”江温远道。   “哎,阿远,我妹妹一姑娘家,哪能帮上你的忙啊?”沈君漓挡住沈瑶桉,道,“况且大理寺那种地方,她去合适吗?”   沈瑶桉听到他们俩的对话,颇有些意外。   哥哥同殿下是熟识吗?   她见沈君漓一副护犊子的模样,连忙从他身后探出个头来,对江温远道:“殿下,我同你回去。”   说着,便准备下马车。   沈君漓拉住她,脸上满是不解:“小团子,你……”   沈瑶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哥哥,放心吧,我去去就回,你帮我和爹爹说一声,今晚怕是不能回家吃饭了。”   沈君漓闻言,下意识松开了手,沈瑶桉趁机跳下马车,轻车熟路地上了江温远的马。   三人策马离开。   待他们都走没影了沈君漓才反应过来。   什么情况,江温远居然当着他的面拐跑了小团子?!   而且,他们还是骑同一匹马离开的!   他不在京城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啊!   沈君漓一面怀疑着人生,一面回到了候府。   他才踏进厅堂,一个不明物体就朝他飞来。   沈君漓眼疾手快地将那不明物体接住,才发现那是一个茶杯。   他抬起头,就见沈珺意怒气冲冲地坐在上首。   他将茶杯拿在手上,玩笑道:“怎么,老头儿,你这是想谋/杀亲儿子吗?”   沈珺意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个臭小子,回了京城都不知道先进宫面圣,反倒拉着桉儿出去瞎逛,宫里的圣旨都送到本侯这里了!”   沈君漓“啊”了一声,耸了耸肩:“见到小团子太激动,把这事忘了。”   “你个臭小子!”沈珺意正要发作,忽地察觉了什么,“桉儿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沈君漓叹息一声,道:“小团子被殿下拐走了。”   “什么?”沈珺意一下子愣住了,一时没能消化沈君漓的话。   沈君漓趁他愣神之际,脚底抹油溜走了,手上还拿着那个茶杯。   他将茶杯放在厅堂外的花圃边,晃晃悠悠朝府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欢迎小可爱们收藏和评论~   感谢在2022-05-07 10:40:39~2022-05-08 12:0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解密语言   江温远一行人抵达大理寺后,十四便领着两人直奔休息的暖阁。   三人走进暖阁时,坐在地上的柳云站起身来,朝江温远行了个礼:“殿下。”   柳云的动作惊动了女人,她拽着衣袖的手抖了抖,下意识加大了力度,拽得柳云一个趔趄。   他弯下身子安抚女人:“别怕,他们是来帮你的。”   女人闻言,迟缓地转头望向门口的人。   见他们都很和善,犹豫半天,才慢慢松开了衣袖,两手放在大腿上,绞在一起。   沈瑶桉打量着女人,心下有了思量。   女人方才望向他们时,面露惊恐,放开柳云的衣袖后,她双手绞在一起,流露出强烈的不安。   如此看来,女人之前应当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导致她现在如惊弓之鸟,对所有人都抱着惶恐和不安。   但她看得出来,女人对柳云有一种说不清的信任感。   沈瑶桉微微侧头,对江温远道:“殿下,让我单独同她说说话吧。”   江温远点头,朝柳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柳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朝江温远走去。   女人见柳云离开,抬起手想要拉住他,却没来得及,她眼里的惊恐更甚,屁股扭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站起来。   沈瑶桉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快步走上前去,将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阻止了她想要逃跑的动作。   “别怕。”沈瑶桉柔声道。   江温远三人走出暖阁,还将门关上了。   屋里一时只剩沈瑶桉和女人。   女人转头望了望屋门,缓缓地坐回软榻上。   她没像之前那般颤抖,肩膀一塌,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沈瑶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屋门,又转头看女人。   三个男子走后,她似乎如释重负。   所以,让她感到不安的,是男子吗?   沈瑶桉又拍了拍女人的肩膀,见女人对她没有抗拒,便坐到女人身旁,轻轻握住女人的手。   那双手粗糙不堪,沈瑶桉垂眸,发现女人的双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有些是旧伤痕,有些却才刚刚结痂。   沈瑶桉的睫毛微颤,不忍地移开目光,柔声问:“夫人,你从哪里来?”   女人瑟缩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喃喃道:“清河镇……回……回家……”   沈瑶桉细细观察着女人的神情,见她双目无神,呆呆地盯着脚下的地毯,似乎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微微皱起眉头。   沈瑶桉回想起第一眼见到女人时,她种种反常的举动。   她原本以为,女人只是在陌生的环境里很不安,但如今看来,她可能精神不太正常,甚至无法与人沟通和交流。   女人更像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担惊受怕。   沈瑶桉叹息一声。   若想在女人这里得到有用的线索,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女人与正常人不同,她自然也不能用与普通人沟通的方式与她沟通。   她必须找到女人的语言体系,顺着对方的逻辑才能得到准确信息。   沈瑶桉将视线往下移了移,发现女人脖子后面的领口上绣了一个字。   但她的衣裳实在太脏,那字被污泥遮盖,沈瑶桉看了半天才勉强认出那个“眠”字。   她试探地唤了声:“眠儿?”   女人蓦地转头望向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沈瑶桉松了口气,看来猜对了,女人叫眠儿。   眠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停地念叨什么。   沈瑶桉凑近了些,仔细辨认着她说的话。   她断断续续地听清了“榕树镇”、“大胡子”、“清河镇”等词。   若换作旁人,定然会把这些话当成眠儿的疯言疯语,可对沈瑶桉来说,这三个词却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眠儿已经神志不清,但却对这几个词念念不忘,这说明,这些词一定代表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于是沈瑶桉顺着她的话问:“清荷镇是哪里?你的家乡吗?”   眠儿在听到“清河镇”三个字时,面露惊恐,双手猛地抱住头,嘴里发出尖叫。   “不……不要抓我回去!”眠儿将自己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沈瑶桉抿了抿嘴,看来这清河镇对眠儿来说,是个很不好的地方。   她又试探地道:“大胡子?”   这回眠儿抖得更猛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一面将自己往角落里缩,一面重复地念叨着什么。   沈瑶桉仔细地听着,分辨出了她的话。   她不停地说着“不要……骗子,锁链捆……捆着我,不要……去……清河镇”   沈瑶桉脸色一沉。   一些事情似乎逐渐变得清晰。   为何眠儿会如此恐惧“大胡子”?为何不想回“清河镇”?   她不停地说“骗子”,“锁链”,这让沈瑶桉联想到了绑架和拐卖。   沈瑶桉最后说了一个词:“榕树镇。”   眠儿突然将抱着头的手放下来,爬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喃喃道:“回家……送我回家……”   眠儿的眼中全是悲凄和恳求,泪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掉。   她像是溺水的人,望见了唯一一个救命的浮木,用尽全力扑棱过去,死死抓住。   沈瑶桉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怕,我会送你回家的。”   她耐心地哄了眠儿好一阵,后者大约是累了,逐渐睡了过去。   沈瑶桉从暖阁里找了条薄毯盖在眠儿身上,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她将门轻轻关上,一转身,眼里的柔情便尽数褪去,愤怒涌上心头。   从方才的那段对话里,她大概能推测出事情的前因经过。   这应该是个拐卖案。   眠儿原本应该是榕树镇的人,被“大胡子”以某种方式诱骗,然后被卖到了清河镇。   而若是她猜的没错的话,在清河镇里,一定有一个买家。   那个买家待眠儿极差,而眠儿不愿接受被拐卖的命运,一直在尝试逃跑。   跑一次,就被抓回去一次,也许还被买家用锁链拴着,囚/禁在某处。   她手上那些伤,应该是每次为了解开锁链,逃跑出来弄的。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骂道:“畜牲!”   江温远见沈瑶桉出来了,便想上去询问情况,却不想会听到小姑娘骂人。   他垂眸,就见沈瑶桉脸色阴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怒火仿佛要从她的眼中喷出来。   他上前,温声问:“沈姑娘,你还好吗?”   沈瑶桉一抬头就对上了江温远关切的目光。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道:“我没事。”   她抬脚往办案的地方走去,浑身绷紧。   江温远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望着小姑娘努力装镇定的模样,眼里闪过深思。   之前小姑娘被污蔑成杀人犯的时候都不曾这般动怒,她方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沈瑶桉确实快要气死了。   一想到眠儿可能受到种种非人的对待,她便忍不住心里的怒火。   从业十几年,她最痛恨的,就是妇女拐卖。   那些原本该在阳光之下快乐地生活的女孩,就因为一部分人的利益熏心,就因为这种肮脏的产业链的存在,而永远被困在黑暗里,痛苦煎熬,不得脱身。   沈瑶桉走进办案处,对着里面的官差道:“我需要笔墨纸砚。”   十四和十一望着她冷若冰霜的脸,齐齐抖了抖。   十四悄悄拉了拉十一的衣袖,弱弱道:“我怎么觉得,沈姑娘像是来这儿讨命的?”   他们一口气还没吐出来,江温远也走了进来。   后者淡淡道:“还不快去拿沈姑娘要的东西?”   “是!”十四一个激灵,麻溜地将笔墨纸砚拿来,为沈瑶桉摆好。   沈瑶桉在椅子上坐下,提笔写字。   写好后,她将纸抽出来,递给江温远。   江温远接过来,就见那纸上写着:   榕树镇:可能是女人的家乡,也是她被拐走的地方。   大胡子:可能是拐卖女人的人,要重点在榕树镇找有这个特征的人。   清河镇:应该是女人被卖掉的地方,也是她的来处。   沈瑶桉虽然在努力克制自己,但下笔时还是重了些,有些字上的墨水晕染开来,就像她此时的心情,一团黑墨,甚是糟糕。   江温远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似乎有些明白为何沈瑶桉会如此愤怒了。   同为女子,遇到这种事,很难保持冷静吧?   江温远轻叹一声,将纸递给在一旁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的三人,上前一步,摸了摸沈瑶桉的头。   沈瑶桉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江温远温声道:“别生气,本王一定会将这些人全部捉拿归案的。”   沈瑶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温远这是在哄她。   她低下头,轻声道:“嗯。”   另外的三人拿着那张纸惊叹万分。   他们在暖阁里听女人念叨了那么久,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听出来,沈姑娘这才进去一两个时辰,就得到了这么多线索!   柳云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小姑娘,眼里多了几分探究。   这个沈姑娘不简单啊。   江温远见他们看得差不多了,就道:“十一,你领一队人立即去榕树镇,十四,你领一队人去清河镇,先在镇外蹲守,莫要打草惊蛇。”   “是!”两人领命,立即出发了。   沈瑶桉起身,道:“我也要去!”   江温远将她按回椅子上,道:“你先吃些东西,休息一晚,本王再带你去清河镇。”   沈瑶桉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现在已是暮色沉沉,她立即赶去,只会打草惊蛇。   江温远的安排是合理的。   沈瑶桉沉默一会儿,道:“好。”   江温远给她端了一碗小馄饨来,盯着她吃完,才骑马将她送回了候府。   江温远在候府门前将她放下马,正要骑马离开,就被沈瑶桉拉住了衣袖。   “殿下,你明天会来接我的,对吧?”   江温远温声道:“本王会来接你的,安心回去歇息,明日卯时本王在候府外等你。”   沈瑶桉这才放下心,转身进了候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08 12:04:42~2022-05-09 14:4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岁寒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清河镇1(已修)   沈瑶桉刚刚走进思漓院,就见梨树下的石桌旁坐着一个人。   天已经黑了,石桌上放着一盏灯,将那一片地方照亮。   待走近了,沈瑶桉才看清坐在那儿的人,遂轻唤了声:“爹爹。”   沈珺意抬起头来,问:“桉儿,你去何处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瑶桉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桉儿去了大理寺。”   “你一个姑娘家到大理寺去做什么?”   沈瑶桉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爹爹,桉儿困了,等明日再慢慢同你说,可好?”说着,还特别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沈珺意看了看天色,又见她确实很疲惫,便决定先放沈瑶桉一马,遂道:“去歇息吧。”   沈瑶桉点点头,当即加快了步子,走进屋子,关门前还不忘对沈珺意说了声:“爹爹,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便将门合上了。   沈珺意在院里站了一会儿,才抬脚往院外走去。   他一面走,一面摇了摇头。   桉儿长大了,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   沈珺意有些伤感,却又想到至今还未回府的沈君漓,蓦地涌上一股怒气。   这个臭小子,这么晚了,还在哪里鬼混呢?!   “阿嚏!”刚刚同陛下汇报完西域事宜,被留在宫里用晚膳的沈君漓打了个喷嚏。   “怎么,着凉了?”江温行刚刚倒好两杯酒,抬眸望了他一眼,“这里风大,可要回殿里?”   沈君漓揉了揉鼻子,回道:“我没事,大约是有人在想我吧。”   江温行将一杯酒推给他,闻言轻笑一声:“你倒好意思自吹自擂。”   沈君漓也笑了笑,道:“大殿里过于肃穆庄重,待久了,总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还是这亭子里好,又能吹着点风,抬头就能望见满园春色。”   江温行也抬头四处看了看,道:“确实如此。”   两人碰了一下酒杯,心照不宣地一饮而尽。   江温行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就听沈君漓问:“阿行,你可知阿远同舍妹之间有何交集?”   江温行思索了一会儿,道:“唔……今日阿远同朕说,他这些日子遇见了一位特别的姑娘,深谙审讯之术,很有破案的天赋,他当时说那姑娘姓沈,想来应当就是令妹了。”   “深谙审讯之术?”沈君漓面露惊异,“这怎么可能?舍妹一直长于深宅之中,从何处习得此术?”   江温行摇摇头,道:“这朕就不清楚了,阿漓若想弄明白,不如去问问舍妹。”   “嗯。”沈君漓转了转酒杯,眼里有了几分深思。   “对了,阿漓。”江温行唤他,“这次回京,便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帮朕吧。”   沈君漓歪头,问:“阿行如今治理天下,国泰民安,深得民心,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呢?”   江温行摇摇头,苦涩道:“那不过是表象罢了,这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可是暗流汹涌。”   “嗯?”沈君漓坐直了身子,“阿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江温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道:“有些人一直对朕的位置虎视眈眈,这些年小动作不断,朝中老臣也大多心思各异,朕真正信得过的人少之又少,实感无力,所以阿漓,朕需要你助朕一臂之力。”   沈君漓沉吟半晌,拿起酒壶倒了杯酒,又将酒杯举起来,正色道:“陛下之请,臣必当全力相助。”   江温行弯了嘴角,举起酒杯与他相碰:“有卿此言,朕便放心了。”   此时,王府密阁内,烛火摇曳。   江温远立于烛火中央,抬头望着铺了一整面墙的大云地图。   “吱呀——”密阁的机关被扭动,大门缓缓打开。   “殿下有何吩咐?”柳云走到江温远身后,躬身恭敬地问道。   “柳君,本王隐隐约约感觉,此次的案子或与我们之前一直暗中调查的事情有关。”江温远依旧望着地图,严肃道。   柳云有些惊讶,微微抬了抬眸。   他虽然明面上是大理寺的副官,但其实他是江温远的暗卫之首,也是暗翎的副统领。   这几年他们在查案的时候,发觉各个地方都有些不太平,似有人在故意设局,推波助澜,想要搅乱大云。   只是那幕后之人藏得太深,往往他们刚摸到一点蛛丝马迹,对方就会立即毁尸灭迹,断了他们的线索。   此次击鼓鸣冤的事情,确实煽动了民心,现在朝野上下都在盯着大理寺,但如此大张旗鼓,其实不太像那位的手笔,不过柳云一向很相信江温远的直觉。   “殿下想如何应对?”柳云问。   “这个案子本王会亲自去查,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江温远转过身来,“柳君,本王查案这些日子,你替本王留意皇兄那边的动向,若皇兄有什么动作,尽力配合。”   “是。”柳云领命,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对江温远道,“殿下,若此案真的与我们调查的事有关,恐怕十分危险,沈姑娘那边……”   江温远懂柳云的顾虑,候府的嫡女,本该金枝玉叶,无忧无虑地过着贵女生活,掺和进这些案子里,着实有些不妥。   他叹息一声:“可惜了沈姑娘的断案之才。”   她若是男子,他一定会将她招揽到身边。   “殿下有所思量便好。”柳云道。   “你先回去吧,本王再想想。”江温远道。   “是。”柳云应声,退了出去。   江温远垂眸,跳动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神色不清。   翌日,天还未亮,沈瑶桉便悄悄起了床。   她穿戴好,蹑手蹑脚地绕过在外间熟睡的青桃粉芸,悄无声息地出了候府。   可候府外并没有江温远的身影。   她四下张望,长街上空荡荡的,毫无人烟。   沈瑶桉跺跺脚,小王爷该不会失约了吧?   “哒哒哒——”她正想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辆马车停在了沈瑶桉面前,车里的人掀开车帘,对她道:“沈姑娘,上车吧。”   沈瑶桉望着江温远那张俊美的脸,轻哼一声,上了马车。   若江温远真的不来接她,她大概会自己想办法去清河镇。   不过那样的话,必然要多费一般功夫,毕竟她并不清楚清河镇的具体方位,只知道它在皇城附近。   沈瑶桉刚刚坐好,马车便继续前行了。   江温远将小姑娘不高兴的神情尽收眼底,轻笑一声。   小姑娘大概以为自己不肯带她去清河镇吧。   虽然他昨夜确实有这个想法。   可按照她的性子,若是他不带她去,她也会想办法找到清河镇。   一个小姑娘独自前往陌生的地方,恐怕更危险。   思来想去,他还是选择来接她,只是耽搁了时间,来得自然也晚了。   “咳。”江温远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沈姑娘可吃早饭了?”   “还没有。”沈瑶桉光惦记着去清河镇的事,没顾上吃早饭。   江温远笑了笑,从衣袖里掏了个纸包出来,递给沈瑶桉。   沈瑶桉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个米糕,还是温热的。   想来江温远一直用体温暖着,它才没冷掉。   “谢谢殿下。”沈瑶桉道了谢,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江温远看着她像小仓鼠一样将米糕吃完,又递了杯茶给她。   沈瑶桉喝了口茶,才道:“殿下为何不骑马去清河镇?这样不是快一些吗?”   “骑马虽快,却太张扬了些,清河镇景色优美,许多贵族都喜欢到那儿去踏青,我们乘马车去,假装踏青的游人,不易引人注目。”江温远解释道,“况且从这到清河镇,也不过一个时辰。”   沈瑶桉点头,往后靠了靠,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道:“殿下,我先休息一会儿,到清河镇了叫醒我。”   “好。”江温远应道。   沈瑶桉缩在长椅上,很快就睡了过去,江温远轻柔地为她盖上薄毯。   沈瑶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经驶进了清河镇。   她掀起车帘,就见低矮的房屋鳞次栉比地座落在街道两旁,青砖灰瓦,屋旁杨柳依依,倒颇有一番别样的意境。   这小镇依山傍水,确实风景秀丽。   马车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停下,与蹲守的十四一行人汇合。   十四同江温远汇报了一下昨夜的情况:“殿下,属下昨夜在镇外转了一圈,未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属下知道殿下一定会来此处落脚,午夜时便先来了这里。”   江温远点头。   这客栈是这镇上最偏远的,平日没什么人光顾,可以最大程度隐藏身份。   十四到底跟了他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江温远又嘱咐了几句,一行人便散开去打探消息。   沈瑶桉同江温远假扮着出游的夫妻,一面走,一面暗中观察。   小镇上人来人往,这儿的百姓似乎对他们这些贵族见怪不怪,但江温远说得没错,游人都是乘马车而来,徒步逛小镇,若他们骑马而来,确实突兀。   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听见了一声呼唤:“眠儿!眠儿!你在何处?”   眠儿?那个女子不就叫眠儿吗?   沈瑶桉当即警觉,拉住了江温远的衣袖。   江温远察觉,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   沈瑶桉抬起头,凑到他耳边道:“殿下,那个敲鼓的女人也叫眠儿。”   小姑娘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有些微痒,江温远的心动了动,却知不合时宜,当即直起身子,悄悄寻声望去。   一个男人迎面走来。   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衣服上打满补丁,眼小眉粗,皮肤黝黑。   他一面喊着,一面四下张望,似乎很是着急。   可沈瑶桉却见他眉毛下皱并拢,步伐很快,眼里尽是不耐烦。   男人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并不是对失踪的人的担忧,而更多的却是烦躁和生气。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顿住脚步,待男子走过他们一段路,他们才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男子转了一大圈,寻人无果后,就转进了一条小路。   小路闭塞,没有人烟,江温远忽地将沈瑶桉拦腰抱起,在她张嘴时,示意她别出声。   他运着轻功,未发出一点声音,前面的人也未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出了小路,江温远才小心翼翼地将沈瑶桉放下来。   沈瑶桉低着头,悄悄红了脸。   男人最后进了一个茅草小院。   这小院里有三间大小不一的草屋,围成半个圈,院外用木头做了一个围栏,堪堪围住小院。   他一踏进院里,便破口大骂:“疯女人又死哪里去了?!若是找不到了,白费了我一两银子!”   沈瑶桉和江温远对视一眼,看来他们找对人了。   江温远当即上前几步,一掌将男人劈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抱着沈瑶桉时)江温远内心OS:沈姑娘腰好细,也好轻,身上还有梨花的香味,我心动了。   (被江温远抱起来的那一刻)沈瑶桉内心OS:啊啊啊,传说中的公!主!抱!   男主的暗翎副本以及哥哥的朝堂副本正式开启~   大理寺里核心的人物基本都是暗翎成员   求小可爱们收藏和评论呀~ 第23章 清河镇2   江温远接住昏迷的男人,将他扶进正中央的草屋里,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来麻绳熟练地捆住男人。   在江温远忙活的时候,沈瑶桉抬眼打量这间屋子。   屋子中央是一张缺了角的木桌,桌上放着几壶酒,一些还没开封,一些已经喝完了。   桌子表面坑坑洼洼,覆盖着不知何时的油渍,地上灰尘满布,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   沈瑶桉望着这间简陋无比的屋子,觉得这里勉强可以算作是平时吃饭会客的地方。   她走出屋子,又去另外两间看了看。   右边是厨房,厨房里空荡荡的,既无柴火,也无蔬菜米粮,毫无烟火气。   左边是卧房,也很简陋,草席破被,纸糊的窗户,漏风的屋顶。   这茅草小院同她之前望见的小镇房屋大相径庭。   男人应当是穷困潦倒,家徒四壁。   沈瑶桉打量着房屋,突然被墙上的一片凸起吸引了目光。   她走过去,轻轻一推,那凸起便“吱呀”一声往里凹去。   沈瑶桉挑眉,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隔间。   门推开的那一瞬间,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沈瑶桉猝不及防,捂住鼻子呕了几声,才抬起头朝屋里望。   这隔间狭小闭塞,仅放得下一张草席,两条粗重的铁链焊在地上,上面锈迹斑斑。   这间屋子没有窗子,密不透风,沈瑶桉站在里面,都觉得有些窒息。   她蹲下身子,发现草席上有零散的血迹,血迹已经干涸,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她又伸手拿起铁链,发现上面的血迹更多,且反复堆积。   沈瑶桉蓦地想起了眠儿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她眸色一沉,抬头环顾了整间屋子,眼前浮现眠儿被关在这里时的模样。   外面的暗门一关,这里就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眠儿的双脚被铁链锁着,活动范围只有这小小的草席。   她在黑暗里崩溃发疯,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逃出去。   沈瑶桉不知眠儿被这般囚/禁了多久,她光是想想那个情景,都觉得浑身发冷。   她愣神之际,外面的光线忽地一暗,沈瑶桉忽然觉得有些心慌,还未转头,就听到一道骂声:“真是畜牲!”   她缓缓转头,就望见了站在门口的江温远。   他眉头紧锁,咬着牙关,怒气冲冲。   显然,他也联想起了前因后果。   沈瑶桉站起身来,道:“我推测,这里应该就是眠儿逃出去的地方,外面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施/暴者。”   江温远微微点头,道:“可是,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沈瑶桉盯着那铁链看了一会儿,才道:“这铁链上全是血迹,她应当已经找到了打开锁链的方法。”   “而且,殿下你可有注意到那桌上七倒八歪的酒壶?”她接着道,“那男人嗜酒,只要他喝醉了,就会是眠儿逃跑的最好的机会。我猜,眠儿就是趁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跑了出去。”   江温远点头,侧身打量了一下旁边打开的门,道:“这门是用稻草做的,不好上锁,也能方便她逃出去。”   沈瑶桉却道:“也许男人压根就不觉得眠儿能逃出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铁链拴着,插翅难逃。”   可男人终究低估了眠儿想要逃走的决心。   他将她抓回来一次,栓一次,她又想办法逃出去一次,从未放弃。   江温远叹息一声,道:“沈姑娘,你先出来吧,莫要呆在里面了。”   他一个男子看到隔间里的景象都心里不舒服,小姑娘哪能忍受?   沈瑶桉走出隔间,江温远将草门关上。   两人刚走进小院里,就见一众穿着常服的官差踏进来。   “殿下,沈姑娘!”十四一见到他们,就快步走上前来。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江温远问。   “哦,属下方才去茶肆里走了一圈,听到了当地茶客的议论。”十四道,“他们说段家那疯媳妇又跑出去了,段一若是酒醒了,估摸着又要怒气冲冲地出来找。属下觉得这事可能与案子有关,于是就一路打听到了这里。”   江温远点头,问:“可还有别的发现?”   “还有一个,据茶客们说,段一这媳妇是用钱买来的,可那媳妇不大情愿留在这里,一直想逃走,只是每次都会被段一抓回来,狠狠拳打脚踢一阵,又关回屋子里。”十四补充道,面上隐隐有怒意。   他们方才听到这些时,真觉得人心丑恶。   “真是个畜牲!”沈瑶桉忍不住又骂了声。   十四的话无疑印证了她之前的种种推测。   江温远的脸色也很凝重。   大云建朝以来,便已明文下旨不可拐卖妇女,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种肮脏的交易却一直存在。   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因此受到毒害。   “十四,你带几个人继续蹲守在清河镇,本王先将那男人带回大理寺。”江温远道,“注意隐蔽,本王猜,此事定然会惊动这个交易的幕后之人。”   “是。”十四领命,当即带人在小院设伏。   江温远吩咐剩下的官差将马车驾过来,将段一塞进马车里,往镇外驶去。   与此同时,十一一行人也开始挨家挨户寻找榕树镇上有“大胡子”特征的人。   他们不便暴露身份,只得分别伪装,假扮各种身份的人到街上晃荡,暗中观察。   这榕树镇里没有榕树,却因祖先从榕树繁茂的家乡迁来此处,因此得名。   镇上居民不多,大多数人以耕种为主,间或做些手工饰品来卖,祥和而安宁。   但十一他们却知道,这宁静下面,可不太平。   十一同三十一起进了一家酒馆。   这酒馆面积不大,只有六七张木桌,酒香却很浓烈。   酒馆最里面有一面木柜,柜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壶。   馆里有两三个小厮,还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坐在酒柜前,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算着账。   此时将近中午,许多人干完农活,都来此喝酒休息。   两人找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下,就有小厮上前招待:“两位爷喝点什么?”   十一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碎银,道:“来一壶这儿最好的酒。”   “好嘞!”小厮道。   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的人闻言,抬头望了两人一眼。   十一和三十当即警觉,微微抬眸,就望见了那个掌柜的模样。   大胡子!   那人方才低着头,他们没能看清他的脸,这会儿他那浓密的络腮胡一下子就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掌柜只看了他俩一眼,忽然站起来,拔腿就往里屋跑。   两人立马跑出酒馆,从外面绕到酒馆后院。   那大胡子看起来身材臃肿,却不想是个灵活的胖子,进了里屋,又轻车熟路地穿到后门,往后墙一扒,就想爬墙逃走。   他刚刚从墙上翻到墙头上,准备翻下来,就被十一逮了个正着。   十一运着轻功一下子就飞上墙头,直接一脚踹在那人手上,大胡子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咚”一声摔在地上。   还不等他扭着胖墩墩的身子翻起来,三十就上前一压,用方才在路上顺来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   大胡子挣了挣,脸都憋红了,却像个笨拙的蜗牛一样,直不起身来。   大胡子刚要张嘴大骂,就被三十眼疾手快地塞了块布到嘴里。   周围晃荡着的官差见状,立即上前,将酒馆包围。   察觉不对的小厮刚刚提着棍子冲出来,就迎上了拔剑的官差。   那小厮一看,确定自己打不过,拔腿就跑,却被官差一一捉住。   外面的动静惊到了里面喝酒的百姓,他们一下子跑走了,只留下酒馆里的一片狼藉。   小厮挣扎着,骂官差:“你们这帮黑心的孙子!今儿带的人还挺多啊!”   官差听到他们的叫唤,沉声问:“什么意思?”   那小厮啐了一口,道:“呸!别给我在哪儿装!你们是镇子西面那家新开的酒馆的人找来的打手吧?就会玩阴的,卑鄙!”   官差们对视一眼,这好像牵出了另一件事。   此时十一和三十也将大胡子押了出来。   那几个小厮一看,皆大骂:“你们放了我们掌柜!”   十一看了一眼那些小厮和落了一地的木棍,问:“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官差走到十一身旁,凑到他耳边道:“这些小厮以为咱们是他们对家派来砸场子的。”   十一目光一凛,道:“全押回去!”   他们到镇外汇合时,另外几波人也带回了两个长着大胡子的人。   他们一个是屠夫,一个是木匠,被官差押着时,也在不停地大骂:“做什么抓我们!”   抓他们的官差对十一道:“这两人一见我们就跑,行迹可疑,遂一并抓了来。”   十一点头,对三十道:“我带一些人将他们押回去,你带剩余的人继续蹲守大理寺,重点守那间酒馆。”   三十颔首,道:“路上小心。”   十一当即领了人返回大理寺,三十则同其余官差一起往酒馆走。   却听周围有人大喊:“酒馆着火了!”   他们抬头望去,就见方才的那家酒馆冒着浓烟。   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在酒馆后院看着大火燃起,才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江温行:阿漓,你要留下来帮帮我,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   沈君漓:???阿行何出此言?   江温远:那个……阿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君漓:那就讲!   江温远:大舅子好!   沈君漓:…… 第24章 观面识人   三十咒骂一声,朝酒馆狂奔而去。   那被官差押着的小厮回头望了一眼浓烟滚滚的方向,大叫道:“那是我们的店铺!你们还说不是西面酒馆找来的人!我要报官!”   十一冷笑一声,并未答话。   无人注意到,原本紧绷着身体的掌柜在听到酒馆着火的那一刻,蓦地松懈下来。   十一一行人赶回大理寺时,江温远已经命人将段一单独关押进了一间审讯室。   沈瑶桉和江温远刚刚在大理寺的外厅坐下来喝了口水,就见十一压着三个魁梧大汉走进来,他后面还跟着三个缩头缩脑的小厮模样的人。   她抬眸看了看,前面这三人无一例外都是大胡子。   沈瑶桉弯了弯唇角,十一这是摸不准哪个是他们要找的人,避免有漏网之鱼,索性都押回来了。   这三人中有两人从进到大理寺起便腿抖得跟筛子似的,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一面不停地对官差道:“官……官爷,小的们没犯事儿啊……”   “犯没犯事我们自有定夺。”那官差冷着脸道。   那两人缩缩头,不敢吭声了。   倒是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着,好像他不是被押进大理寺的嫌疑犯,而是饭后去闲逛的大爷。   沈瑶桉挑眉,同那人对上了目光。   他眼里流露出轻蔑,大胡子一抖一抖的,嘴巴咧开,居然在笑。   “官府里何时竟然有女人当差了?”他的语气傲慢不屑。   他才说完,就被身旁的十一抽了一掌:“放肆!”   那男人却依旧笑着,一双小眼睛瞅着沈瑶桉,猥/琐又恶心。   “这小姑娘姿色不错啊……”   十一忍无可忍,塞了个布到那人嘴里,叫官差迅速将人押走了。   沈瑶桉却望着那人的背影,有了深思。   这人对女人的态度很不屑,只将女人当玩/物,入大理寺却不见惊慌,质问她时如此理直气壮,当真有些奇怪。   十一盯着官差将几人单独关押,才走到沈瑶桉面前,行了个抱拳礼,道:“沈姑娘,粗人言鄙,你莫要放在心上。”   沈瑶桉摇摇头,道:“无妨。”   这种思想在男子当政的时代屡见不鲜。   十一见沈瑶桉确实未有不悦,便侧了侧身,对坐在软榻另一边的江温远道:“殿下,属下此次去榕树镇,一共抓了三个有大胡子特征的人回来,还有三名小厮,是其中一人雇的跑堂。”   江温远点头。   沈瑶桉却问:“那个雇了跑堂的人,可是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位?”   十一道:“正是。”   沈瑶桉点头,却并未继续往下问,而是对江温远道:“殿下,我有一个法子,能辨认出那三个大胡子中哪一个是我们要找的人。”   “那便试试。”江温远道。   沈瑶桉将自己的方法同十一说了,十一便去布置起来。   不一会儿,三个大胡子便被官差一个一个地领出来,去到长廊上。   这长廊是“回”字形,四个转角处有延伸出去的小路。   长廊上有一小窗,正对眠儿休息的暖阁,而那三人可以通过窗子望见在暖阁里熟睡眠儿。   沈瑶桉、江温远和十一站在长廊的转角处,默默观察着三人的神情举止。   第一个被带到窗边的是屠夫。   他穿着灰色的短衫,袖子上还粘着肉沫,塌肩驼背,双腿颤抖,站在窗边哆嗦半天,也没敢往窗里看,仿佛里面有什么凶神猛兽。   沈瑶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神色不明。   在一旁的官差看不下去了,摁着他到窗前,道:“往里看看,没什么恐怖的东西,你不必怕成这样。”   那屠夫抖得更厉害了,却被迫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半晌后,他不再抖了,又将头往里伸了伸,疑惑道:“这里面除了那个睡着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啊,官人想要小的看什么?”   “认不认识那个女人?”官差问。   屠夫又看了一眼那女人,摇头道:“不认识。”   沈瑶桉抱着手臂,手指在手臂上敲了敲,道:“我们要找的人不是他。”   江温远垂眸,望了望小姑娘认真的侧脸,问:“沈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他方才走路时弓腰驼背,低着头,这表明他很不自信,被带到窗前时,他不敢往里面看,哆哆嗦嗦,这说明此人胆小懦弱,而他看向女人时目光平平,在她身上没有过多停留,不像是认识对方。”   沈瑶桉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一个敢在天子脚下知法犯法的人,不可能是如此胆小如鼠之辈。”   江温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听小姑娘又道:“不过他这般缩手缩脚,惊慌失措的模样,倒是显得他心虚,就算与这个案子无关,手上多多少少也是不太干净的,殿下可以审审这人。”   “好。”江温远道。   刚巧那押着屠夫的官差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江温远挥了挥手,叫他将屠夫带下去,又用口型告诉对方:“审讯他。”   官差得令,将那屠夫带着拐了个弯,从小路离开。   那屠夫期期艾艾地道:“官人,小的什么时候能离开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官差不理他,两人的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小路上。   隔了一会儿,第二个人被带到窗边。   这回是木匠。   他胆子要比前面那个大些,趴在窗上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半晌后,竟道:“哇,这构造,这原料,用的都是上等货啊!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他搓着手,双眼里全是兴奋,倒完全掠过了那睡在屋中的女人。   一旁的官差也有些无语,问他:“你除了满眼的木材构造,还看见了什么?”   木匠愣了一下,又仔细看看,才注意到有个人靠在软榻上,遂道:“哦,还有个女人啊。”   “你认不认识她?”   木匠道:“不认识。”   这回还没等沈瑶桉开口,江温远便道:“这人也不是我们要找的,对吧?”   沈瑶桉看了江温远一眼,道:“对。这人一心痴迷于木工建造,将眠儿的存在直接忽略,说明女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而卖家,是靠买卖妇女赚钱的,他对女人的态度,绝不是这般忽略和无视。   剩下的话,即使沈瑶桉没说出口,江温远也明白。   于是木匠很快就被带下去了,不过保险起见,官差还是对他进行了问话。   最后一个便是那个语气傲慢的人了。   沈瑶桉问一直没吭过声的十一:“这人是做什么的?”   十一回:“他是一家酒馆的掌柜,哦,对了,属下将他们押回大理寺时,那酒馆好像着火了。”   “着火了?”沈瑶桉眸色微沉。   那酒馆掌柜大摇大摆地走到窗边,十分随意地往窗里瞥了一眼,却忽然顿住了目光。   他盯着屋里的女人看了许久,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但沈瑶桉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和不可置信。   而且她也察觉到,那掌柜原本松懈地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了,可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放松的模样。   沈瑶桉抓住江温远的衣袖,道:“殿下,就是这个人!”   江温远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他们在让三人来隔窗看眠儿前就约定好的暗号。   若确定嫌疑犯,便以口哨为提示。   站在那掌柜身后的官差当即上前一步,抽出佩剑抵在他脖子上。   掌柜却未挣扎,只是嘴动了动,官差及时察觉,伸手将他的下巴卸了。   掌柜大张着嘴,露出了藏在牙缝里的毒药。   掌柜想要服毒自杀却不成,只得张着嘴巴“咿咿呀呀”地叫唤。   官差冷笑一声,拿了镊子来,将毒药夹出,才把那人押了下去。   待人都走尽了,江温远还站在原地,低头望向松了口气的小姑娘,问道:“沈姑娘,你究竟是如何判断出那掌柜就是‘卖家’的?”   沈瑶桉故作神秘道:“这个嘛,请听我细细道来……”   其实方才她见掌柜对自己的态度,便起了几分疑心。   一位以这样的黑色交易为生的卖家,势必不会在意那些被拐卖的人的死活,在他眼里,这些女人就如换取金钱的商品,那么他对女人的态度,就值得叫人深思了。   他不可能对女人毫无兴趣,相反,他会在第一时间关注到女人,毕竟女人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钱。   他要靠这个赚钱,肯定会在实施拐卖之前先物色人选,长此以往,就会留下职业病。   就像那木匠见了构造精美的屋子,会两眼放光地去欣赏一番,那么当“卖家”遇上猎物,也一样会下意识去评判她的好坏。   方才那位掌柜的话,很像将她当成了一件商品,予以评价。   而后来那掌柜看见眠儿时的神情,更加坚定了沈瑶桉对他的怀疑。   一个人的目光不会在陌生人身上停留太久,比如屠夫和木匠,可他却盯着眠儿看了好一会儿,脸色难看。   她可以确定,掌柜认识眠儿,而且他方才看眠儿的眼神,就像猎人看到了逃脱了自己掌控的猎物,愤怒又不堪。   待沈瑶桉解释完,江温远的眼里已全是欣赏,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沈姑娘,若你是男子,本王一定会将你招揽,成为大理寺的可用之才。”   沈瑶桉却道:“即使我是女子,也一样能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1 13:05:47~2022-05-12 17:3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审讯段一   小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认真,那双杏眼里还有些许不满。   不知怎的,江温远很想摸摸她那看起来很柔软的发顶。   一只手已经鬼使神差地抬了起来,他却猛地惊醒,硬生生半途拐了个弯,握成拳,轻咳了一声,道:“大理寺接的都是重案难案,本王怕沈姑娘吃不消。”   沈瑶桉笑了一声,道:“殿下,不要将女子当成易碎的花瓶,我们也能独当一面,只是女子一生都被束缚在深宅之中,成为男子的附属品,她们没办法踏出庭院,自然也没机会证明自己。”   江温远有些惊讶,这小姑娘一身逆骨,似乎并不愿过那多数贵女的人生。   她像一只不愿被困于笼中的鹰,想要挣脱枷锁,飞向天空。   “那沈姑娘,可愿意为大理寺做事?”他问。   “乐意至极。”沈瑶桉挺直腰杆,与他对视。   “好。”江温远道,心里却已有了打算。   江温远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官差走到他们面前,对着他行了个礼。   “殿下,那屠夫和木匠属下们已经审讯完了,一个偷偷卖变质肉,一个因为痴迷木工活,赔光了家底,欠了一屁股债,天天被债主追着要债,两个都心虚,所以才会一见属下们就落荒而逃。”官差如是说。   “本王知道了,将两人交给当地的里正处理。”江温远道。   “是。”官差领命。   “殿下,大理寺里可有会画像的人?”待官差走后,沈瑶桉问。   “有,”江温远道,“不过沈姑娘为何要找画师?”   “我想让画师为眠儿和掌柜都画一幅像,一会儿去审讯段一能用到。”沈瑶桉解释道。   江温远挑眉,却没多问,只是吩咐官差叫了画师来,为两人画像。   画师是个清瘦的少年,穿着一袭青衫,背着一个木匣,在官差搬来的长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笔墨纸砚,在桌上铺开放好,隔着窗户,先为眠儿画了像。   沈瑶桉有些好奇,遂凑过去看了看。   只见那少年提着毛笔,只望了眠儿一眼,便落笔,仅几笔就勾勒出了眠儿的轮廓,随后,他又仔细看了眠儿一阵,低下头一气呵成地画完了五官。   原本毫无生气的人,被他添上了眼眸,一瞬间就活了过来。   沈瑶桉十分惊异,她曾经也见过局里的画像师为嫌疑人和受害者作画,他们也是寥寥几笔,便能画出全貌,她以为是因为时代进步了,画像师的技艺也变得越发精湛,却不曾想,在这个朝代会有这般落笔如有神的画师。   “画得真好。”她不由得赞叹。   少年画完最后一笔,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姑娘谬赞了。”   他将画递给沈瑶桉,又起身去关押掌柜的地方。   沈瑶桉没有跟过去,而是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才转身问江温远:“殿下,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江温远望见小姑娘眼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不知怎的有些不爽,但他还是回答道:“他叫梅止衡,画得一手好画,尤擅长画人像,年少成名,后来被本王招揽过来,成了大理寺的画师。”   沈瑶桉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她居然从江温远的话里听出了“虽然他很厉害,但到底是本王赏识他,他才来了大理寺当画师”的意思。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会错意了,堂堂的小王爷,应该不会去和一个画师比高下吧?   但她还是恭维了一句:“殿下好眼光。”   听了这话,江温远心里的不爽散了大半。   不一会儿,梅止衡便将另一幅画像交给了沈瑶桉,然后朝两人做了个揖,便又背着他的木匣离开了。   江温远和沈瑶桉拿着画像去了关押段一的审讯室。   段一在两柱香之前就醒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就发现仅离他半尺之遥的地方有什么在散发着寒光。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时一把小刀,他缓慢地抬头,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墙的刑具。   他尖叫一声,下意识想要跳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皆被铁链栓住,他用力过猛,又站不稳,直接摔了个脸朝地。   嘴里瞬间满是血腥味,他感觉自己磕掉了一颗牙齿,却顾不上疼痛,在地上扑腾挣扎,总算勉强跪了起来。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被被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四周黑黢黢的,看不清屋子的全貌。   段一的心脏跳得飞快,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他却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因为紧张。   这样黑暗闭塞的环境让他狠难受。   他尝试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摸索到墙边,奋力地拍打着,叫唤道:“有人吗?有人吗!放我出去!”   “唰——”他面前的墙壁缓缓移动,露出了外面的烛光。   段一望见了光亮,抬脚就想往外面走,却被走进来的官差压住肩膀,拖进了密室里。   “放开我!我不要呆在这里!”段一大叫着,被官差压回椅子上,还将椅子前的横杠放下,彻底将他禁/锢在了椅子上。   官差做完这些事,又退了出去。   段一望着官差离开的身影,惶恐不安,直道:“等等!官人别走,放我出去!”   “呵,你急什么?现在还不能放你出去呢。”一道女声突然响起。   沈瑶桉和江温远走进审讯室,身后的墙壁又缓缓合上了。   在四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江温远点燃了手中拿着的烛台。   那烛光成了这密室里唯一的光源。   两人就着这烛光走到了段一对面的椅子前坐下。   江温远将那烛台放在了他和沈瑶桉之间的小桌上。   烛火能照亮的范围有限,段一那边依旧一片黑暗。   段一在暗处悄悄抬眼打量对面的人。   只见他们一男一女,皆身穿华服,男子面若冰霜,气宇不凡,女子神色淡淡,气场强大。   他们半张脸被烛火照亮,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像地狱里来的黑白无常。   段一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官……官人,小的这是在哪?你们又为何要这般捆着小的?”   沈瑶桉先说了话,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段一,清河镇人,无业游民,嗜酒,对吧?”   段一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回答道:“对。”   问完这句话,那边就再也没了动静。   黑暗像看不见的猛兽,一点一点蚕食着段一的理智,他被折磨得快要窒息,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反倒是对面的那两位官人,神态自若,也不管那晃动着的,仿佛就要熄灭的烛火。   江温远和沈瑶桉虽未出声,却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段一。   段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在寂静的屋子里十分明显。   沈瑶桉低着头,牵起嘴角。   她知道,段一就快要崩溃了。   果然,没过多久,段一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官人,你们想问什么就快些问,小的真的受不了了!”   沈瑶桉站起身来,衣袖里将那张掌柜的画像拿出来,又端起烛台,走到段一面前。   她将那幅画像展开,让烛火刚好能照亮画像和段一的脸。   段一被烛火照着,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可他还没松一口气,看上去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就将一幅画像戳在了他的眼前。   他看清那幅画像上的人后,身上的冷汗又开始猛冒。   过了一会儿,他强装镇定地移开了目光。   沈瑶桉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问道:“你可认识这画上之人?”   “不……不认识。”段一依旧侧着头,不去看她。   “唰——”沈瑶桉将画像收起来,端着烛台往回走,淡淡道:“看来你还没准备好和我们说实话,那就继续呆着吧。”   江温远也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黑暗一瞬间就将段一吞没,他恐慌至极,最后一点理智也消耗殆尽,他大喊道:“等等!我说!我说!你们别把我留在这里!”   两人顿住脚步,江温远眼里有几分玩味,而沈瑶桉却丝毫不意外,走回椅子前坐下,抬了抬下颚,道:“说。”   江温远也回去坐下,却没看段一,而是望着沈瑶桉,眸色渐深。   之前他们回到大理寺时,他原本想直接把段一关进牢房,等段一醒了,再审讯他。   可小姑娘却拦住他,问他大理寺里可有四面密不透风的屋子。   他点头,大理寺里审讯那些不肯认罪的重犯时,会将人关进地下的密室,严刑拷打。   小姑娘让他将段一关进去,不给烛火,还叫官差将椅子挨着刑具放,又把段一的脸正对那些刑具。   他默许小姑娘去倒腾,却在她做完一切后,问她这么做的用意。   那时小姑娘笑着对他说:“殿下,人在黑暗中时,恐惧本就会被无限放大,且段一以这个姿势醒来的话,一睁眼就会看到一墙的刑具,定会受到不小的惊吓,这种恐惧就会更甚。”   “在恐惧中受折磨的人,最容易崩溃,那样的话,就更容易交代实情了。”   这道理他自然懂,只是他没想到小姑娘还有这么狠的一面。   方才他目睹小姑娘故意折磨段一的模样,忽然品出点味道来。   她其实是在报复段一吧?   看不到光的密室,被锁链拴着的无法逃离的禁/锢,还有那给了希望,却又坠回黑暗的恐惧,她是将眠儿曾经经历过的,全部还给了段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温远对沈瑶桉的行为,不仅不讨厌,反而很赞赏。   像段一这样的人,确实应该受到惩罚。   而小姑娘,不仅有断案之才,还聪明睿智。   他越来越觉得,不能错过这样一个人才。   沈瑶桉没察觉到江温远此时心中的千回百转,因为段一开口说话了。   “小……小的认识那个大胡子,但只与他见过一面。”   “为何而见面?”沈瑶桉问。   “他……他卖了个东西给我。”   东西?!沈瑶桉顿时望向段一,似是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江温远察觉到沈瑶桉的情绪波动,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卖给了你什么东西?”江温远顺着他的话问。   “就……普通的东西啊。”段一支支吾吾。   “是女人吧?”江温远却不给他退路。   “是……”段一下意识脱口而出,却又马上改口,“不,不是!”   江温远笑了一声,道:“别装了,清河镇的人可都知道,你那买来的媳妇又跑出去了,不是吗?”   他说着,却感觉到他握着的手在微微颤抖。   小姑娘怕是快要气死了吧。   段一没想到他们连这个都查到了,遂不再隐瞒,嘲讽道:“是啊,我就是拿一两银子买了个女人,可那疯女人不听话,天天想往外跑,烦死人了。”   “所以呢,你就用铁链拴着她,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隔间里?”沈瑶桉的声音压抑着怒气。   段一却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问道:“不然呢,我花钱买的女人不听话,我关着她又怎样?”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江温远握住沈瑶桉的手时内心狂喜:啊啊啊,终摸到媳妇的小手手了!   沈瑶桉:撒开,我想揍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自宋·朱熹《中庸集注》第十三章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感谢在2022-05-12 17:30:47~2022-05-13 17:0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书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酒馆里的秘密1   “你!”沈瑶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怒极。   段一见她生气的模样,居然还笑了一声:“小姑娘,火气别那么大,小心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的出去,与你何干?!”沈瑶桉深吸一口气,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在审讯的时候,被对方激怒,可能就会失了先机。   段一趁沈瑶桉发火的时间仔细品了品她方才说的话,察觉出不对来,遂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囚/禁女人的?”   江温远也站起来,先是拍了拍沈瑶桉的肩膀,温声道:“冷静。”然后才回答了段一的问题:“本官去看过你那茅草屋,发现了那个闭塞的隔间。”   “哦。”段一耸耸肩,“她那种疯女人,也就只配住那儿了。”   段一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又欠揍,可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藏在黑暗里的双腿也在不停地发抖。   在这黑黢黢的地方呆着属实煎熬,他不好过,自然也不会让另外两个人好过。   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激怒对方,仿佛这样,他就能好受一点。   显然,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他成功激怒了,可她旁边那位官爷嘛,八风不动,好像没受什么影响。   这让段一多少有些挫败感。   江温远确实没有被段一的话影响理智,段一那种拙劣的手段还入不了他的眼。   他没去接段一的话,而是转头对沈瑶桉低声道:“将眠儿的画像给本王。”   沈瑶桉已经平复地差不多了,从衣袖里拿出画像递给江温远,却没挪步子,她怕她走到段一面前,还是会忍不住揍他两拳。   江温远端着烛台走到段一面前,俯下身,凑近段一的耳朵道:“你那些小手段对本官没用,最好老实点,看到那一墙的刑具了吗?若是再找茬,本官不介意让你试试。”   他的声音冰冷无情,段一后背一凉,打了个寒颤。   这位官爷好生可怕,他当即收了嚣张的气焰,憋出一张讨好的笑脸,弱弱道:“官爷,咱们能……能好好说话吗?”   江温远直起身,心里不屑,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懦夫罢了。   面前的威压小了许多,段一偷偷松了口气。   江温远将那画像展开,怼到段一眼前。   还未等他问什么,段一就“咦”了一声,道:“你们怎么会有那疯女人的画像?她在你们这儿?”   段一盯着那画像看了许久,仿佛要将画像上的女人盯出个洞来,目光阴狠。   此言一出,沈瑶桉便知,他们的直觉是对的。   “她今日跑到大理寺外敲响了鸣冤鼓。”江温远淡淡道。   “鸣冤鼓?”段一啐了一口,“疯女人可真行,居然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所以,因为她你们才会找到小的?”段一表情阴霾,“这里是大理寺?”   “是。”江温远回。   “呵,老子当初就该将她的腿打折,净给老子惹麻烦!”段一逐渐暴躁,恨不得现在就去暴揍一顿疯女人。   若不是因为她,老子何需在这里受苦?!   “呵。”沈瑶桉冷笑一声,走到江温远身边,一下子将烛火吹灭。   “你干什么?!”周围陷入了黑暗。   刚刚消散了些的恐惧卷土重来,段一下意识暴喝出声。   沈瑶桉却拉着江温远往后退了几步,反问道:“这样呆着很难受?”   “那不是废话吗!”段一的情绪已经失控了。   “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将眠儿关在这样的环境里,铁链镣铐,暗无天日。”沈瑶桉平静地道,“她忍了那么久,你只呆了这么点时间,就受不了了?”   “你……你们故意报复我?!”段一大怒。   “不是报复,不过是让你身临其境一下罢了。”沈瑶桉却没再受他影响,“不然某些人理所当然地实施着暴力,还不知错。”   段一没了声。他在心里飞速地权衡。   他现在只想出去,很显然,若是再同那两位对着干,恐怕要一直被关在这里了。   于是他假装示弱,对两人道:“小……小的知错了,可以放小的出去吗?”   “可以啊。”段一闻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沈瑶桉道,“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您说,您说。”段一谄媚道。   心里却在想,你个小娘们能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有旁边那位官爷给你撑腰吗?   “你何时买了眠儿,在何处买的?”沈瑶桉被他的声音恶心到了,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继续问。   “四年前啊,就在镇子外,那个榕树镇来的大胡子 ,叫什么来着,哦对,胡周,他平日里经常在各个镇子上转,那日我在镇子外的酒摊上喝酒时碰见他,他就问我可有娶妻,我说我穷,哪有钱娶媳妇,他就说他这有美人,只要一两银子,就可以娶回家。”段一一面回忆,一面道,“我思索着,这不好事嘛,就说我可以看看吗?”   大胡子闻言,就起身去不远处的马车上扛下来一个昏迷的小姑娘。   他一看,小姑娘长得水嫩嫩的,确实是个美人。   于是当即便和胡周说,这小姑娘他要了。   当时他可是掏光了家底才将那小姑娘买回了家。   谁知那小姑娘一醒来就要往外跑,说什么她要回家,死活都不肯留在这儿,她叫得很大声,若不是他住的偏僻,定然会让旁人听见。   他怒极,也知道肯定不能就这么让她走啊,那不白费了他那一两银子吗?   他就将她抓住,用麻绳捆起来,关在家里。   可她太倔,找着机会就要往外跑,他烦不胜烦,最后才劈了个隔间出来,又焊了铁链,将她囚/禁。   小姑娘一开始只是闷闷不乐,不理人,渐渐的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整日说着他听不懂的胡话。   这么些年,他既没讨到她的半点好,也没能抱个大胖儿子,反倒惹了一身流言蜚语,被镇子上的人笑话。   最后段一愤愤道:“我真是亏死了!”   沈瑶桉觉得自己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要冒出来了,她沉声道:“若不是你,她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关我什么事?”段一骂道。   “你把她关在那黑屋里,又禁/锢她的身体,硬生生地把她逼疯了。”沈瑶桉道,“你不信啊?那你就试试呗,看看你能在这里坚持多久。”   段一闻言,想到他要被一直关在这里,当即就怂了,求饶道:“行行行,是我错了。”   “……”沈瑶桉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要脸,沉默了一瞬。   段一问道:“官人,小的将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能让小的出去了吗?”   他真的快要疯了。   江温远没吭声,而是又将烛台点燃,走到墙边敲了几下。   外面的官差收到暗号,将机关转动,墙缓缓地移动了。   “唉,你们放我出去啊!”段一大喊。   两人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出密室,在墙将要关上的那一刻,沈瑶桉转身冷冷地望向在椅子上怒吼的段一,道:“你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说罢,墙完全合上。   在黑暗的环境里呆久了,一下子来到亮堂的地方,眼睛有些酸涩。   沈瑶桉眯了眯眼睛,才适应了现在的光线。   两人沉默着往休息的暖阁走,在路过之前的那条长廊时,她下意识朝窗户里望了一眼。   眠儿还在熟睡。   她紧绷着的五官舒展开来,确实清秀。   沈瑶桉突然有些怅然。   若是眠儿没有被拐卖,大概会在榕树镇上快乐幸福地生活着吧。   也许会有疼爱她的郎君,还有可爱的孩子。   ——   榕树镇上,经过镇民和三十一行人的努力,熊熊燃烧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三十将一桶水泼上去,浇灭了最后一点火苗。   他抬手抹了一把流下来的汗水,满脸黑灰地抬起头,看了看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酒馆。   他们才将酒馆里的掌事和小厮压走,这里就起了大火,实在蹊跷。   镇民们扑灭了火,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围在一旁议论纷纷。   “造孽哦,这好好的酒馆怎么就没了呢?”   “那些人是官差吧?我刚刚看见他们把酒馆里的人押走了。”   “……”   三十没空理镇民们的话,他招招手,对其余的官差道:“走,进去看看。”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进了酒馆,里面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原先那些桌子板凳,酒壶立柜,全都被烧得残破不堪。   就算有什么线索,如今也找不到了。   三十目光犀利地环顾了四周,沉了脸色。   这放火之人显然是察觉到不对,想用大火来销毁什么。   这件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三十在酒馆里走着,地板忽然塌下去一块,他猝不及防地一倒,险些摔下去。   周围的官差反应迅速,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上来。   “三十,这地儿太危险了,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咱们出去吧。”其中一个官差道。   三十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朝那块塌陷望了一眼,蓦地出声:“等等!这底下好像有东西!”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江温远:我家媳妇我自会十里红妆迎娶她,不劳你操心! 第27章 酒馆里的秘密2   本来已经往外走的官差闻言, 又折返回来,往塌陷的地方看。   下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到石阶。   三十点了火折子, 第一个跳下去,稳稳地落在了一层石阶上。   火折子将周围照亮,他往下瞅了瞅, 这是一条延伸到地下的石阶。   三十抬手摸了摸旁边的石壁,又看了看手指。   这石壁上的灰并不厚, 应该是经常有人下来。   其余的官差皆跳了下来,其中有一位道:“这底下会不会是酒窖?一般酒馆里都会有这么个地方用来屯酒。”   三十却没急着下定论, 而是抬起头,望了望那块断层。   “你们看,这地板是两层。”三十将火折子往头顶挪了挪。   官差们抬头,确实看到了两个断层,上面那层是木板,下面这层是石板。   “这里原来应该有个机关,只是被烧毁了。”三十道。   “若是单纯的酒窖, 应当不用这石板吧?”其中一位官差摸摸头,他记得家里的地窖都是直接用地板当暗门, 这石板有些多余了。   三十将火折子举在胸前,淡淡道:“走,下去看看。”   这石阶挺深的, 且是回旋状, 他们越往下走,就越阴冷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 他们终于走到了底, 却是个死胡同, 四周都是石壁。   三十走上前,在石壁上摸索。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儿啊?怪阴森的。”胆子小些的官差抱着手臂,缩了缩头。   三十摸着摸着,突然发现有一块地方要比旁边光滑,应当是经常有人按这里,将粗糙的外表磨平了。   三十抿着唇,用力按了按那块石壁。   石壁被他按得凹陷进去,“唰——”正对着石阶的石壁缓缓地移开,顶上的石灰落了一地。   官差们盯着那石壁,突然醒悟:“这不就和大理寺里那密室一个原理吗!”   “嗯。”三十淡淡道,“走吧。”   几人踏进石壁后,石壁又缓缓关上了。   他们才往里走了几步,就听见了一阵“嘤嘤嘤”的声音。   那声音尖尖细细,凄惨又空灵,三十手中的火折子闪动了两下,险些灭掉。   先前那个胆子小的人猛地往前窜了几步,抱住前面官差的手臂。   “什么情况,该不会有鬼吧?”他哆嗦着朝四处张望。   被他抓着的官差有些无语:“你每日都要接触那么多犯人尸体,还害怕鬼?”   “嘘,别说话。”三十道,官差们皆噤声。   三十听着那恐怖的声音,判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面走,那声音便越清晰。   三十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   “三十,怎么了?”跟在他身后的官差不明情况,往前面张望了一下,面色铁青。   在他们不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们数不清有多少,因为这些东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无数双眼睛朝他们望来,目光哀伤又惊恐。   “再点燃三个火折子。”三十道。   他的脸被火光照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冰冷。   其中三个官差掏出火折子点燃,被照亮的地方瞬间扩大,这回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些目光的主人。   这地下室里居然全是人,有十六七岁的少女,也有两三岁的小孩。   她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伤痕累累。   所有人的双手和脚踝都被铁链拴着,不得动弹。   被火光照亮的那一瞬间,她们全都瑟缩着往后退,姑娘们的眼里全是惊恐,她们无助地挤在一块,不停地颤抖。   “不要抓我们!不要抓我们!”   她们抱着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有透明的液体不停地滴落。   她们在哭。   三十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去,姑娘们像受惊的兔子,他一走近,她们便努力往后缩。   离得近的姑娘颤抖着哀求他:“求求你,别把我卖给那些人!我不想……我不想……”   三十望着这些如临大敌的姑娘和小孩,柔声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说着,便将腰侧的官令取下来,举高给她们看。   “我是大理寺的官差,大家放心,我和我的同僚一定会将大家安全带出去的。”   那些姑娘迟疑地抬起头来盯着他手上的官令看了一会儿,却没一个人敢动。   有个年纪大些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小声问:“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   “是。”三十知道她们现在是惊弓之鸟,要慢慢获得她们的信任,遂缓缓蹲下身来,耐心道,“你们别怕,关你们的人已经被我们抓走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们。”   大概是看他目光温和,也没像之前那些人一样粗暴地上前拉扯她们,姑娘们渐渐放下了戒备。   “官人,你能帮我们解开铁链吗?”有姑娘弱弱地问。   “能。”三十温和地道。   方才那个大点的姑娘犹豫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铁链走到三十面前,颤抖着举起被拷着的双手,死死咬着下唇,眼里有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期待。   三十怕吓到她,遂道:“我要用剑砍断它,你别害怕。”   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十抽出佩剑,看准铁链的焊接处,一剑砍了下去。   他将力道控制的刚刚好,铁链应声而断,却未伤到姑娘半分。   那姑娘低头看了看断裂的铁链,愣了好一会儿。   三十却没停下动作,几下将姑娘手脚的铁链全都斩断。   “哐当!”沉重的铁链掉落在地上,一直束缚在身上的镣铐没有了,姑娘活动了四肢,再望向三十时,目光里全是感激:“谢谢官人!”   其余姑娘见状,纷纷起身,请求三十斩断她们身上的铁链。   三十对站在远处不敢过来的官差招招手,道:“来帮忙。”   其余官差应声走进来,拔剑砍铁链。   当最后一个小孩的铁链被斩断时,那小孩张开双手,死死地抱住了面前的官差,一面哭,一面哽咽道:“谢谢……谢谢哥哥。”   那官差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抱起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小姑娘,柔声哄道:“没事了,不哭,不哭。”   姑娘们将孩子分着抱在怀里,三十点了点人,确认这地下室里没有其他还没得救的人,就叫两个官差跟在姑娘们后面,负责断后,两名站中间,负责帮帮忙,其余官差则和他一起在前面开路。   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   姑娘们有些害怕地跟在三十身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呆了那么久的地方的全貌。   那第一个站起来靠近三十的姑娘轻轻伸手拉了拉三十的衣袖,小声问:“官人,还有多久才能出去啊?”   三十转头望了她一眼,问:“你们之前被关到这里时没走过这条路吗?”   那姑娘摇摇头,道:“我们都是被敲晕了带到这儿来的,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方才那块地方了。”   三十点头,又转回去望向前方眸色微寒。   一个小小的酒馆下面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那个掌柜,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只是不知道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当三十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们从酒馆里走出来时,姑娘们喜极而泣。   她们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却没想到还有机会挣脱牢笼,踏踏实实地踩在土地上,沐浴着久违的阳光。   姑娘们又是哭又是笑的,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齐齐对着官差们跪下。   三十他们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她们,奈何姑娘们太倔,硬是要对他们磕三个头才肯起来。   “谢谢官人!谢谢官人!”她们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一双双眼眸却不再黯淡无光。   她们望着官差们,就像望见了光,望见了希望。   谢谢你们,将我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一旁围观的百姓看到官差们从酒馆的废墟里带出来这么多姑娘和小孩,震惊至极。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谩骂声一阵接一阵的响起。   “这酒馆下居然还关着姑娘和小孩!”   “老子居然在这么黑心的酒馆里喝了那么久的酒!”   人群里突然冲出来几个头发花白的人,他们跑到姑娘们面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的对儿啊!娘终于找到你了!”   跑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都是来认亲的。   小孩回到了父母的怀里,委屈地哇哇大哭,姑娘们拥抱分别已久的家人,不停地落泪。   最后,在热心的镇民们的帮助下,那些姑娘和小孩基本都找到了家人。   这些被拐卖的人都是榕树镇和临镇上的。   当官差们一家一家地敲开那些人家的家门,看到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又一点一点为对方抹去眼泪时,官差们的心也落了下来。   还好,终究没有来迟。   还好,那大火没能烧到地下室。   还好,他们最终将她们救了出来。   无数离散的家庭,终得团聚。   将最后一个女孩送回家后小三十依旧问了那个问题:“你们的孩子丢了的时候,可曾报过官?”   姑娘的家人的回答与之前其他人一样。   “报了,官衙也找了,找不到啊。”   三十皱眉,此事肯定还有蹊跷。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西斜。   距离榕树镇不远的深山里,有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   木屋里有一山水屏风,一人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悠闲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他身着米白色的衣裳,袖口绣着竹叶流云,高贵又文雅。   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左手抬起来,轻轻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指环。   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走进小屋,在屏风前停下,低头行礼道:“主人,属下办事不力,叫那群官差发现了酒馆下的东西。”   屏风后的人停下了转玉指环的手,许久之后才道:“无妨,准备好替罪羊。”   “是。”黑衣人道。   “莫再办砸了,否则……”那人轻笑了一声。   黑衣人吓得跪倒在地,直道:“请主人放心,再也不会了。”   “去吧。”   黑衣人站起身来,只一瞬便飞出屋外,不见踪影。   那人又端起茶杯将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的夕阳,目光悠长。 第28章 里正言泽   三十同那家人道了别, 一面走,一面想着要去找当地的里正。   其余的官差也送完了姑娘,几人慢慢聚拢。   “此事还要找镇上的里正问一问。”三十道。   其余人皆点头认同。   这小镇与城里不同, 大事小事全凭里正处理,镇上失踪了这么多人,家里人报了官, 里正查不出来,也没往上报给京城, 本身就很蹊跷。   “唉,官爷, 等一等!”几人正走着,忽地听见一阵急呼。   他们转头,就望见一人穿过人群,正往这边跑来。   那人头花发白,穿着一件有些发白的蓝袍子,脚上踏着一双布鞋,一面喊着, 一面气喘吁吁地往前跑。   先前帮忙的那些镇民此时正三三两两地往家里走,听见动静, 皆朝那人望去。   几个人还笑着打了招呼:“言里正,之前那些姑娘和小孩都找着啦!”   那老头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   不一会儿, 那人停在三十面前, 先弓着身子喘了会儿气,又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额角的汗, 才直起身来, 对三十行了个官礼:“诸位便是救了姑娘和小孩们的官差吧?”   三十点点头, 向对方回了个抱拳礼,道:“听镇民们对您的称呼,您可是这儿的里正?”   老头儿点头,道:“正是,老朽名唤言泽,是这榕树镇的里正。”   “正好,本官本也打算去找您。”三十道,“边走边说吧。”   “好。”走在三十身旁的官差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言泽便补上位置,与三十肩并肩走着,“老朽方才在衙门里办事,就听闻酒馆那儿出事了,带着人赶到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再者就听说有官差救了被关在酒馆下的人,这便急急来寻你们。”   “听那些失踪的姑娘的家人说,他们曾报了官,你们立了案,也找了,却搜寻无果?”   “是啊,这事可把老朽愁坏了。”言泽道,“老朽几乎带着人将这镇子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找不见那些失踪的人。”   “那酒馆的地下你们可曾搜过?”三十问。   “搜过,可那酒馆底下只有一间屯酒的酒窖。”言泽回。   三十皱眉,侧头望着言泽,只见他目光清明,坦坦荡荡地回视他,不似说谎。   三十沉吟片刻,道:“本官就是在那酒馆下找到那些姑娘和小孩的。”   “这怎么可能?!”言泽忽地瞪大双眼,嘴边的胡子翘了翘,惊讶至极。   言泽还想询问什么,就听到一道声音:“里正。”   言泽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衙门的大门前,门旁看守的侍卫抱拳低头,正朝他行礼。   三十抬头,发现眼前的“衙门”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与旁的院落不大相同的是这院落黄瓦红墙,大门上有一牌匾,上书“榕树镇官衙”。   言泽将方才没问出口的话暂时压下,朝前走了几步,道:“几位官爷,咱们进衙门里说吧。”   言泽带着他们进了官府,只穿过待客的前厅,便到了办差的地方。   里院一共只有三间屋子,都很简陋古朴。   言泽领着他们去了他的那间屋子,道:“官爷,老朽这儿地儿小,你们就将就一下。”   三十四处打量了一下,一张长木桌放在屋子最里面,上面放着各种公文折子,应当是言泽平日里处理公务用的,除那长桌和桌后的木椅外,这屋子里便只有放满了书卷的高大木架。   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三十收回目光,心里有了些想法。   官差们见屋子实在太小,便也没进去挤,三十进屋后,他们就停在了外面,顺便将屋门关上了。   言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心里有几分欣赏,这么年轻便沉稳得当,是个好苗子。   他清了清嗓子,将方才的疑惑问了出来:“官爷,你之前说,你们在那酒馆下面找到了失踪的人?”   “是。”三十站在离他七步之远的地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就奇怪了,当时老朽领着人去的时候,那掌柜直接打开了地上的一块木板,老朽亲自下去看了,确实只有酒啊。”言泽眼里的疑惑更甚,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三十一下子就察觉到不对:“等等,您当时下地下时,那掌柜只打开了木板吗?没有一层石板?”   言泽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打开木板就是台阶,走几级台阶下去,就是酒窖。”   三十听着他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又问:“那酒窖下面是什么模样,四周可有石壁?”   “有!”这下言泽倒是回得很快,“那酒窖倒是颇为奇怪,一面是木墙,一面却是石壁,老朽当时还特地多看了几眼。”   那就对了。三十茅塞顿开。   那酒馆下应当有两个地下室,一个是比较浅的酒窖,还有一个是深藏地下的密室。   它们的通道相邻,不同的是,通往酒窖的楼梯上只有一层木板,而通往密室却需要转动机关打开石板。   为了掩人耳目,那掌柜故意将通道修在了一起,言泽去查的时候,他只打开了酒窖那条路,遂蒙混过关。   后来酒馆起大火,酒窖应当已经被烧毁了,而因为石壁不易燃,且密室在地下较深的位置,才没被波及。   倘若不是他一脚踩进塌陷里,他们怕是也不会发现这地底下藏着的东西。   三十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将得出的结论同言泽说了。   后者先是颇为惊讶,而后怒道:“这帮人倒是聪明。”   三十眉头紧锁,又问言泽:“您为何没有将此事上报京城?”   言泽却道:“老朽递了折子给大理寺,可递了好几次,皆没有回音。”   “大理寺从未收到过任何折子。”三十面色铁青,“本官就是大理寺的人。”   言泽闻言,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原以为是大理寺收到了折子却无动于衷,谁曾想竟然是对方根本没收到折子!   那折子去哪儿了?   两人对视一眼,顿觉此事有些复杂。   “言里正,您确定折子递到大理寺了吗?”三十又确认了一遍。   “肯定递到了,老朽都是派最信任的人去的,不会有差错。”言泽确信道。   “那送折子的人……”三十却依旧存疑。   “阿良是老朽看着长大的,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言泽立刻便否认,他眼神坚定,不容三十质疑。   “好吧。”三十见言泽将这个叫阿良的人护得紧,便没再纠结,“本官会即刻返回大理寺将榕树镇的情况如实告诉殿下。”   “那便有劳官爷了。”言泽对他做了个揖。   三十点头回礼,抬脚往门口走。   言泽本想送送他,却被三十婉拒:“言里正不必送了,还请您尽快写一封奏折,将榕树镇的事详细交代。”   言泽见他拒绝,便停住步子,站在原地道:“老朽明白,这次为确保万无一失,老朽会亲自送去大理寺。”   三十点头,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门外的官差见他出来了,都围上去询问情况。   三十道:“差不多问清楚了,还有些事我要亲自去求证。”   官差们一听,便都放下心来。   三十是他们中在大理寺就职最久的,办事稳妥,由他出面的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能很好地解决。   待出了衙门,三十思考片刻,还是小声道:“六一、六二你们两个今夜留守在衙门外,若有什么动静,立即传信报告,其余人先同我回大理寺。”   “是!”六一、六二闻言,立即上前领命。   三十交代完,便领着其余人走到镇子外,策马回大理寺。   他心里隐隐不安,才会让六一、六二守在衙门。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极擅长轻功和隐藏,且配合默契,有他们守着,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可三十依旧脸色凝重。   倘若那些奏折真的递交给了大理寺,而他们却没有收到的话,那么大理寺很可能有内鬼。   而且更重要的是,榕树镇上的事情,暗翎的眼线居然也毫无察觉,这让他很担忧。   暗翎作为大云最强的暗探组织,可掌握全国的信息和动态,可榕树镇就在天子脚下,却能完美避开暗翎的监察,这幕后之人,怕是不简单。   三十心事重重地回了大理寺,一进门就直直朝江温远的办公处奔去。   一团黑墨泼在天上,掩去了晚霞,月牙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   言泽的屋子里依旧亮着。   他在烛火下奋笔疾书,终于将奏折写完了。   他刚刚放下毛笔,活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进。”言泽道。   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走了进来。   言泽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当即笑道:“是阿良啊,这么晚来老朽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阿良将手上端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回道:“我见这么晚了,您这还亮着灯,就猜着您还在忙,就让厨子熬了碗莲子羹来,您趁热喝吧。”   言泽将碗抬起来,舀起一勺吹了吹,喝了一口,满意地眯了眯眼:“嗯,好喝。”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您记得早点休息。”阿良看着言泽将那碗莲子羹喝了大半,才道。   “去吧,路上小心。”言泽一面喝,一面笑道。   阿良望了一眼言泽桌上的奏折,转身离开。 第29章 迷雾1   夜深了, 四下寂静无声,云层飘散,露出了月牙儿, 洒落着清冷的月光。   一个黑影从亮着烛光的屋子里跑出来,跑到衙门的后墙,轻车熟路地翻了出去。   那人沿着后墙狭窄的小路往前走, 去到了离衙门不远的荒地。   这儿已经废弃很久了,荒无人烟。   野蛮生长的杂草已有半人高, 偶有风吹过,那杂草随风摆动, 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人的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费力地拨开草丛,却在中途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在杂草丛的边缘,有一间破旧的道观。   这道观年久失修,蜘蛛网布满角落,木门在风里摇摇欲坠。   那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道观的木门, 谨慎地走进去,唤道:“大人, 您在吗?您要的东西,小的给您取来了。”   “吱呀——”木门被风吹得关上,道观里寂静无声, 不似有人气。   那人缩了缩脖子, 转过身去,望向那关上的木门, 自言自语道:“难道还没来吗?”   他话音刚落, 便有一黑影从他的背后掠来, 寒光一闪,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咽喉便被利器割开,鲜血喷出来,溅了一地。   他瞪大双眼,手上的力道一松,那被布包裹着的东西就掉落在地上。布散开来,露出了奏折的一角。   那人猛地瘫倒在地,就见一双黑靴走到他面前,一只手伸出来,捡起了掉落的奏折。   他努力抬起头,只望见那黑影泛着光的青面獠牙面具。   黑影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脚下生风,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倒在地上的人拼尽全力,将手伸了出去。   这厢,三十一行人也回到了大理寺。   江温远同沈瑶桉刚刚吃完晚膳,这会儿沈瑶桉窝在软榻上,已经睡着了。   江温远拿了薄毯来,轻柔地为小姑娘盖上。   同他一起奔波了一天,她应当累坏了。   三十踏入暖阁,刚要出声,便见江温远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三十微微偏了偏头,就望见了在软榻上熟睡的人,了然地点了点头。   江温远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低声对三十道:“出去说。”   三十跟着江温远出了暖阁,将自己在榕树镇的所见所闻整理一番,尽数告知了江温远。   江温远听后,眉头紧锁,道:“这么说来,你怀疑大理寺里有内奸?”   “属下确实有所怀疑。”三十道。   若真如言泽所言,他的人确实将奏折递交给了大理寺,而他们却毫不知情,此事便值得深思。   江温远脸色微沉,道:“若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   大理寺的重要官职基本都由暗翎成员担任,若这其中混入奸细,就会威胁暗翎的运行,暗翎乃天子眼线,若被渗透,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容本王再想想,你先退下吧。”江温远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是。”三十道。   又隔了一会儿,暖阁的门从里面打开,沈瑶桉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出来,问:“殿下,榕树镇那边可有消息了?”   江温远侧身,回道:“三十已经回来了,方才将他得知的消息告诉了本王。我细细同你说……”   沈瑶桉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仔细听江温远说话。   江温远说罢,她便道:“既然已经有明确的证据了,就去审讯那个掌柜吧。”   江温远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两人去了关押胡周的屋子。   屋里只点亮了一盏烛灯,胡周坐在椅子上,低着头。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不规则地敲打着,似乎没有一丝的惊慌与不安。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嘴角还牵起了一抹笑意。   沈瑶桉见他肩膀向下塌着,双脚放松地伸展,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便知这人心理素质很好,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不为所动,是个不好对付的硬茬。   沈瑶桉同江温远对视一眼,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嫌犯,要先发制人。   于是他们坐到胡周对面的椅子上,江温远直接出声:“胡周,榕树镇人,经营着一家酒馆 ,是吧?”   胡周耸耸肩,笑道:“官爷觉得呢?”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一般是对方为了激怒审讯人而使的小伎俩。   沈瑶桉望着胡周,注意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挑衅。   她摸摸下巴,这个胡周居然还懂这些东西,不简单啊。   江温远却对他的态度无动于衷,而是继续冷声道:“大理寺的官差在你的酒馆地底下找到了一间密室,里面全是女人和小孩,这个你怎么解释?”   胡周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胡子也抖了抖,可他很快又恢复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道:“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呗,老子拐了女人和小孩来卖钱。”   江温远死死盯着胡周,却惊讶于他会如此坦率地承认罪行。   可胡周在沈瑶桉眼里可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畏惧。   在小王爷说他们发现了那密室时,他下意识僵住的身体和颤抖的胡子,说明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他明显纠结了一会儿,又突然承认了自己拐卖妇女儿童的事实。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长廊上,胡周被官差压住的那一瞬间,曾经想要服毒自尽。   那她大概可以理解为,胡周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完全暴露,再狡辩也无济于事,索性直接认罪,这样的话,若是审问的人无心深究,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可以直接结案了。   胡周会这么做,无外乎是想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可他们都清楚,一个小小的酒馆老板,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江温远却不吃他这一套,继续问:“你的老板是谁?”   胡周却笑出声来:“什么老板?不过是老子自己动手,想赚点钱罢了。”   江温远目光冰冷地望着胡周,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替你身后的人掩盖吗?要知道,他可不会来救你。”   胡周的笑容僵了僵,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道:“若是我交代了,你们就会放过我吗?”   “酌情考虑。”江温远决定先给他个定心丸。   胡周又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好啊,我告诉你们,我的老板是言泽。”   说罢,他就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温远看,两人僵持了片刻,江温远起身,道:“你说的话,本官会去核实。”   说完便抬脚往外走,沈瑶桉也站起身,却在抬头的一瞬间,望见了胡周狡黠的笑容。   两人走出审讯室,沈瑶桉便问:“殿下可信胡周方才说的话?”   江温远摇头:“不信。”   沈瑶桉也道:“那胡周满口胡言,估计就是想扰乱我们的视线。”   一个被抓之后当即便要自尽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江温远一句“酌情考虑”便轻易动摇,供出身后的人。   无外乎就是顺着江温远的话,挖了个陷阱等着他们跳。   江温远决定去问问三十,那“言泽”是何人。   三十在官差歇息的暖阁呆着,见江温远进来,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道:“殿下。”   江温远直接问:“三十,你可知道‘言泽’此人?”   三十愣了下,然后道:“属下知道,言泽正是属下方才同殿下提到过的榕树镇的里正。”   江温远皱眉,胡周为何要将一个小小的里正拖下水?   三十察觉到不对,遂问:“殿下为何突然询问此人?”   江温远道:“胡周说他幕后之人是言泽。”   三十当即道:“今日属下同言泽接触过,他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江温远点头,道:“明日本王亲自去一趟榕树镇,见见这个里正。”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吵闹。   不一会儿,便有官差敲门而入,道:“殿下,南阳侯府的两位爷来大理寺了。”   江温远挑眉,很快反应过来,他今早将沈姑娘带走,这么晚了还没将小姑娘送回去,他们此时应当是来寻人了。   “知道了,本王这就来。”   不久之前,在江温远去找三十时,沈瑶桉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往之前休息的暖阁走,就听路过的官差小声道:“南阳侯府的那两位杀到咱们这儿来了。”   另一个官差道:“是为了沈姑娘来的吧?沈姑娘这整整一日没回府……”   沈瑶桉眉头一跳,当即便觉得大事不妙。   她这偷偷溜出府,虽然留了信,但不知道爹爹和哥哥看到没有。   而且现在确实已经很晚了。   她急忙往大理寺门口走,就望见了站在大理寺外的两个人。   沈珺意今早起来,便没见到沈瑶桉,他以为是桉儿想睡懒觉,便也没去打扰,可这过了午饭时间,思漓院内还没有动静,他便觉得不太对劲,遂去了思漓院,却发现桉儿压根没在院里。   沈珺意询问了青桃粉芸,她们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嫡小姐去了哪里,她们醒来的时候,嫡小姐已经不在屋里了。   沈珺意进了沈瑶桉的屋子,发现了那封摆在桌上的信。   他拿起来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爹爹哥哥,桉儿今日要同殿下一起去清河镇查案,不要担心。”   沈珺意当即有些恼火,桉儿一个小姑娘去掺和破案的事情做什么?!   可他又怕贸然去清河镇,会打扰到大理寺的人查案,遂一直在府中等消息。   可眼看这都已深夜,桉儿还没回来,沈珺意是真的坐不住了,这才拉着沈君漓奔到大理寺来接人。   沈君漓今日一回府便被沈珺意骂了一顿,他原先不解,以为沈珺意又搭错筋了,结果后来才知道,是小团子跟着殿下去查案,惹恼了沈珺意,而沈珺意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哎,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会儿沈君漓同沈珺意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站着,刚刚抬眼,就看到了正朝他们走来的沈瑶桉,他当即唤道:“小团子。”   沈珺意听到这声呼唤,也抬眼望去。   沈瑶桉跑到两人面前,还未来得及开口,沈珺意便道:“桉儿,你怎么能这么晚都不回家,你知道爹爹有多担心你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但已经十分克制了。   沈瑶桉乖乖低头认错,道:“桉儿知道错了,只是桉儿忙着查案,不知不觉就已经这么晚了,让爹爹哥哥担心了。”   沈珺意见她乖顺的样子,心中的怒火消了大半,声音也柔和下来:“你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懂查案的事情,同爹爹回家吧。”   沈君漓一直没吭声,望着沈瑶桉的目光却带着深意。   “侯爷来大理寺,晚辈有失远迎。”沈珺意刚说完,便听见一道声音。   江温远走出大理寺,站到沈瑶桉身旁,对沈珺意行了个礼。   沈珺意现在看江温远颇有些不顺眼,语气也有些不好:“殿下一言不发便将桉儿带去查案,怕是有些不妥吧?”   江温远望了一眼沈瑶桉,后者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心里叹息一声,认错道:“是晚辈疏忽了,待这个案子结束,晚辈定当登门赔罪。”   “行了,殿下既然有公务在身,本侯也不便打扰。”沈珺意上前拉住沈瑶桉的手腕,道,“桉儿,咱们回家。”   沈瑶桉同江温远道了别,正要同两父子离开,突然有一只信鸽飞来,停在了江温远肩膀上。   江温远将它脚上的密信取下来看了看,当即沉下脸色。   沈瑶桉见状,问了句:“殿下,出何事了?”   “言泽死了。”江温远沉声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20:18:40~2022-05-18 15:5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倾梦、看书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迷雾2   沈瑶桉闻言, 瞳孔微缩,重复:“言泽死了?”   胡周才刚刚指认了言泽,言泽就死了, 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嗯。”江温远眉头紧锁,抬脚便往大理寺内走去,一面走, 一面吩咐身旁的官差,“立刻叫上几名官差还有仵作, 同本王去榕树镇一趟。”   沈瑶桉咬了咬唇,犹豫片刻, 还是挣开了沈珺意拉着她的手,朝江温远跑去:“殿下,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去!”   她一面跑,一面回头冲父子俩喊了一句:“爹爹,哥哥,等这个案子结束了, 桉儿再同你们细说,你们先回去吧!”   “桉儿!”沈珺意本想追去, 却被沈君漓拉住了。   沈珺意气急败坏地转头,怒道:“你拉我做什么!”   “老头儿,让小团子去吧, 你是拦不住她的。”沈君漓道, “况且我相信,殿下会照顾好她的。”   “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懂破案?!”沈珺意气得脸都红了。   却不想沈君漓笑了笑, 一脸神秘地说:“那可未必。”   沈瑶桉追了一会儿, 才拉住了江温远的衣袖, 后者回头望向她,有些惊讶地道:“沈姑娘,你不同令尊令兄回府吗?”   “这个案子我们一路追踪到这里,现在叫我放手不管,我做不到。”沈瑶桉道。   “可你父兄那边……”江温远有些犹豫。   “先办案,其余的事以后再说吧。”沈瑶桉却道。   江温远见小姑娘如此坚持,便将劝说的话皆吞回肚子里,她说得没错,现在案子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直奔马厩,官差和仵作已集结完毕,各自上马,三十本欲跟随,被江温远拦下:“你留在大理寺,等我的命令。”   “是。”三十道。   沈瑶桉与江温远共骑一匹马,在上马前,江温远递给沈瑶桉一件披风。   “穿上吧,夜里风大,小心受寒。”江温远道。   待沈瑶桉将披风披上,江温远又给她戴上帷帽,才扶着她上马,自己伸脚一踏,便翻身上马,将沈瑶桉护在怀里。   几人一路策马疾驰,在晨光熹微之时到达了榕树镇。   此时衙门已经被六一、六二下令封锁,衙门里办差的人也被原地扣留。   衙门外聚集了许多百姓,这两天接二连三地出事,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几名官差下了马,一面往里走,一面喊:“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请避让!”   百姓们闻言,往两边退开,给江温远一行人让出了道。   沈瑶桉走在中间,听到了他们小声的议论。   “连大理寺的官爷都来了,这回是出大事了吧?”   “你们不觉得这其中有几个官爷很眼熟吗?昨天是不是他们将酒馆下的姑娘小孩救出来的?”   “好像是哎……”   沈瑶桉将帷帽拉低了些,跟在江温远身后进了衙门。   六一、六二就守在大门里,见他们进来,双双跪下请罪:“殿下,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察觉异样。”   江温远将他们扶起来,道:“不是你们的错,昨夜是谁发现言泽出事了?”   六一道:“回殿下,是衙门中守夜的人。”   “叫他过来,本王有话要问。”江温远道。   不一会儿,六一便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人身着灰色的官服,微胖,腿脚却灵活,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他走到江温远面前,行了个官礼:“小的见过大人。”   “昨夜是你第一个到了案发现场?”江温远问。   “是,小的昨夜值班,路过里正的屋子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那时已经很晚了,小的就想进去提醒一下里正,让他早些休息。”那男子道,“小的推门进去时,里正趴在桌上,小的以为他是睡着了,就想叫醒他回家睡,这暮春里晚上寒气重,屋里又没有盖的东西,这么睡肯定受不住。”   说到这里时,他的身子抖了抖,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可是小的叫了里正半天,他都没有醒来,这可不大对劲,因为里正平日里睡眠很轻,小的就探了探鼻息,发……发现里正没有呼吸了。小的惊慌失措,便急急跑了出来,遇到了在衙门外蹲守的官爷……”   说罢,那人深吸了几口气,抬起衣袖擦了擦渗出额角的汗。   他今年才刚刚进衙门当差,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这家丢了鸡啊,那家偷拔了别人院子里的菜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昨夜却碰到这样的变故,着实吓了一跳。   “行了,情况本王了解了,你先去歇歇吧。”江温远微微侧头,道, “我们进屋看看。”   说罢,便抬脚往里走,沈瑶桉刚要跟上去,却被方才那报案的男子拦了下来,他还未从惊里缓过来,却颤抖着手挡在她面前道:“姑娘,官爷查案,还请回避。”   沈瑶桉隔着薄纱,颇为无语地与那男子对视,走在前面的江温远闻言,转头道:“那个姑娘是本官请来协助查案的,莫要拦她。”   那男子眼里闪过惊讶,却也不敢忤逆江温远,遂犹犹豫豫地退到一旁。   沈瑶桉走过他身旁时,听见了他的嘀咕声:“一个女子查什么案子?”   沈瑶桉默默翻了个白眼,女子怎么就不能查案了?   她没在这种小事上纠结,快步跟上江温远,来到案发现场的门口。   “除了方才那人,可还有人进过这里?”江温远问跟在身旁的六一。   “没有了,属下一发现便将此处封锁了,未允许任何人进入。”六一答。   江温远点头,同沈瑶桉、仵作一起进了案发现场。   屋子里干干净净,既没有打斗拖拽的痕迹,也没有血迹。   言泽趴在铺满了公文奏折的长桌上,头朝一侧偏着,双目紧闭,却面容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的手边,还放着一个喝了大半的莲子羹。   仵作第一个去到言泽旁,将背在身上的木匣放到地上,然后仔细查看言泽的情况。   言泽嘴唇发白,仵作将手放到他的鼻子下,确实没有气息了。   他又摸了摸言泽的脖子,没有脉搏,且身体已经冰冷。   仵作又检查了一下言泽全身,未见血迹和伤口,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破损,衣服也是完好无损的。   仵作又抬起言泽的手看了看,指甲没有变色。   仵作皱起眉头,言泽这模样,既不像外伤致死,也没有中毒的现象,着实奇怪。   他将目光从言泽身上移开,就望见了一旁的碗。   仵作将碗端起来,碗里的莲子羹已经凉了,他凑近碗闻了闻,眸色微沉,这莲子羹的味道好像不太对。   在仵作验尸的时候,沈瑶桉同江温远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这屋子的窗户是从里面关上的,而按照报案人的说法,他昨夜是直接推门进来的,这就说明,屋门并没有上锁。   那么什么人能在深夜的时候从大门进来,而言泽却毫无防备呢?   沈瑶桉沉思,这大概率是熟人作案。   江温远绕了一圈后,走到仵作身旁,问:“可有什么发现?”   仵作摇摇头,道:“死者身上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却没有呼吸和脉搏,这样的死状属下还是第一次见。”   江温远问:“无法确认死因?”   “没办法。”仵作道,“还请殿下允许属下将尸体带回大理寺进一步检验。”   “好,那你先回大理寺,尽快给本王一个结果。”江温远道。   仵作点头,去屋外唤了几个官差来,将尸体用担架抬了出去。   临走前,仵作将那碗没吃完的莲子羹一起带走了。   官差朝衙门借了马车,先将尸体运回了大理寺。   仵作走后,沈瑶桉也走到桌前,先将目光停留在了那燃尽的蜡烛上。   她伸手摸了摸烛台,发现烛台已没有了温度,看来蜡烛熄灭有一段时间了。她将目光稍稍下移,就望见了烛台旁的毛笔和墨台。   那墨台里还有未用完的墨水。   沈瑶桉道:“殿下,死者昨夜应当是在写什么东西,这里还有未用完的墨水。”   江温远闻声望去,回道:“嗯。”   可两人翻找了一番桌上的奏折和公文,却未见一封笔墨犹新的奏折,最早的落款日期也是两天前了。   “难道那动手的人拿走了死者写的东西?”沈瑶桉猜测道。   “有可能。”江温远抬头看了看这间屋子,道,“这里没什么线索了,我们去屋外看看。”   “好。”   两人走出屋子,绕着屋子外面走了一圈,沈瑶桉在屋后的某处停住了脚步。   “殿下,那棵树上好像有东西。”沈瑶桉说着,往其中一棵柳树走去,江温远紧随其后。   待走近了,树干的痕迹便更加清晰。   那是一个奇怪的划痕,在划痕的尽头有一个像箭头的东西,似乎指向了某处。   沈瑶桉总觉得,顺着这个划痕指向的方向,可能会有重大的发现。   于是她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江温远一下子就明白了沈瑶桉的想法,快步跟上去。   两人沿着那个方向一路走下去,没有再见到相似的标记,直到行至后墙下,才又见到了那种划痕,这次箭头是向上指的。   除此之外,他们还望见了墙上的脚印。   有人从这里翻了出去,还留了记号。   两人一时之间无法判断这标记的用意,却没有犹豫,当即准备翻后墙。   江温远原本想抱着小姑娘一起翻上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见小姑娘颇为熟练地走到墙边的树下,三下两下爬上树,借着与墙差不多的高度轻轻松松落在了墙顶。   “……”江温远沉默了一瞬,看着沈瑶桉坐在墙头对他招手,还催促道:“殿下,你快些啊。”   江温远一言不发地运轻功飞上墙头,一只手揽着小姑娘纤细的腰,一下便将她平安带到地上。   沈瑶桉“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江温远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沈瑶桉摸了摸鼻尖,早知道可以这么省力地翻过来,她方才就不那么费力地爬上爬下了。   哎,怎么感觉自己老在小王爷面前丢脸。   两人一路无话地往前走着,在路上又发现了几个标记,他们追着标记走,最后到了一片荒地上。   满地的杂草阻挡了前路,两人拨开杂草往里走,最后停在了一间破旧的道观前。   江温远和沈瑶桉在门口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半掩着的木门,就见一人趴在地上,咽喉被割开,暗红的血沿着坑坑洼洼的地板流到了门口。   江温远刚要换一边绕进屋子里,就听沈瑶桉一声急呼:“等等,殿下,你看那人的手!”   江温远定睛一看,死者的食指伸出来,指向了某个方向。 第31章 迷雾3   沈瑶桉顺着那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 是那片杂草丛的一角。   死者不可能无缘无故以这个姿势死去,这很有可能是他在临死前努力给活着的人留下的提示。   江温远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率先一步往草丛里走去。   他沿着死者指向的方向细细查看每一寸地方, 终于在杂草下发现了白色的一角。   他蹲下身,将那白色的东西旁边的泥土拨开,就发现了一张纸条。   江温远将纸条展开, 一行字便映入眼帘。   琳琅山上琳琅庄,琳琅美人寺中藏。莲花池内莲子清, 取来作羹请君行。   江温远握着纸条的手蓦地收紧,这大概就是死者想要他们找到的东西。   不一会儿, 沈瑶桉走到了他的身旁,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纸条。   “这是什么?”她凑近去看,下意识念出声:“琳琅山……庄……美人寺中藏?”   “等等!”这些诗句在江温远的脑海中回旋了一遍,他突然察觉出不对来,“琳琅庄的美人寺中藏?”   沈瑶桉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突然顿悟。   这是不是暗示着有个叫琳琅山庄的组织在大理寺安插了眼线?!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又低头继续读诗:“莲子清……取来作羹……”   那放在里正旁边的碗里没喝完的甜汤正是莲子羹!   沈瑶桉又琢磨了一下最后三个字,“请君行……”   请行, 清醒!   沈瑶桉觉得自己可能推测出了什么,可她不太确定,遂道:“有没有可能……”   “里正是假死。”江温远将她心中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沈瑶桉点头, 没想到他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瑶桉回眸, 望了一眼在杂草丛中若隐若现的道观。   他们现在就像身处迷雾之中,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隐隐约约窥见了一丝光亮。   就目前来看, 死者很可能就是昨夜对言泽下手的人, 可不知道他出于怎样的心理, 偷走了东西,却没有置言泽于死地,还费尽心思地留下线索,叫他们寻来,甚至暗示他们,大理寺内可能会有奸细。   这么一想,好像案子又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殿下,现在我们怎么办?”沈瑶桉问。   江温远沉吟片刻,将纸条收回衣袖,往道观的方向走去。   待走回道观,他取下腰间的信号筒,朝空中发了信号。   这里离衙门不远,大理寺的官差看到信号,便会赶过来。   而恰巧,当信号在空中炸开时,六一刚好抬起了头。   “有情况!”六一拍了拍一旁六二,其余官差抬眸望去,也看到了空中深蓝色的烟花。   “六二,你和其余人留在这里,我带两个人去看看。”六一道,“七十,七一跟我走。”   两名官差依令跟上。   “哎,官爷,小的同你们一起吧,说不定能帮上忙!”报案的矮胖子刚从一旁的偏房里走出来,闻言连忙道。   六一思索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遂叫他一起走。   他们从官衙正门出去,骑马绕了一圈才来到道观,同江温远和沈瑶桉汇合。   矮胖子被六一带着策马狂奔,险些吐了,这会儿从马背上爬下来,正扶着膝盖缓气。   他刚刚缓过来,一抬头就望见了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当即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踩到六一。   六一连忙往后退了点,无语道:“你胆子这么小,究竟是怎么进衙门的?”   矮胖子惊魂未定,反驳道:“平时镇子里哪有这么吓人的血案啊!”   “……”六一无言以对。   江温远却盯着矮胖子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六一你带他去看看认不认识死者。”   矮胖子当即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却仓皇地想跑,大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的真的看不了!”   六一一把拽住他的后衣领,拖着他往道观里走,凉凉道:“你不是来帮忙的吗?现在大人需要你帮忙确认。”   矮胖子哀叫一声,放弃了挣扎。   待走到尸体旁六一把矮胖子提溜着转过来,往前推了推,道:“看看,认不认识?”   矮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却顿住,惊道:“这不是阿良吗!”   “阿良?”江温远下意识道。   “对对!就是阿良!小的不会认错的,阿良可是里正身边的红人儿,小的经常同他打照面!”矮胖子以为江温远是在问他,遂又重复了一遍。   江温远却沉默了。   他记得,三十之前同他说的,那个负责将奏折送到大理寺的人,就叫阿良。   这么说来,那些奏折也许根本没送到大理寺就被销毁了。   而阿良,很可能成为了弃子。   又是这样,一旦他查到了什么线索,这个线索就一定会断掉。   幕后的人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最后阿良会背叛他,给他们留下了线索。   江温远面若寒霜,唤道:“六一,你过来。”   六一闻言,几步跑到江温远面前,问:“大人有何吩咐?”   “你一会儿将那个报案人和这具尸体送回大理寺,衙门那边留两个人守着,其余人一起回去,本官同沈姑娘先行一步。”江温远道。   “是。”六一领命。   江温远同沈瑶桉招招手,后者会意,走到他身旁,小声道:“殿下,怎么了?”   “你先同本王回去。”江温远低下头,凑到她耳旁道,“这里交给六一他们。”   “好。”沈瑶桉乖乖应道。   她知道江温远要先离开,定然有他的道理。   江温远牵了一匹马,带着沈瑶桉一路疾驰,回了大理寺。   此时大理寺的验尸房内,仵作已经将言泽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个遍,却依旧未见任何伤口,而且更奇怪的是,这具尸体上也没有形成尸斑。   还真是前所未见。   仵作忙活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在验尸台旁的空地上盘腿而坐,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将之前那小半碗银耳羹拿来,皱着眉头盯着它看。   想要知道言泽的死因,可能还要查出这银耳羹里掺了的东西。   可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纠结片刻后,仵作端着那碗莲子羹出了验尸房。   他决定去找外援。   白纪昀是江温远特别招进大理寺为官差们看病治伤的医者,平日里没什么事他是不会留在大理寺的,只是赶巧了,今儿刚好有个官差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白纪昀便被请来给他看病。   白纪昀刚刚给那虚脱的官差熬好药看着他喝完,医室的门便被敲响。   白纪昀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请进。”   来人很快走到了他面前,白纪昀问:“你哪里不舒服?”   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回答,白纪昀有些奇怪地抬头,就对上了仵作憨厚的脸。   “彭宇,你怎么来了?”白纪昀望着他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彭宇一只拿着银耳羹,一只手挠挠头,道:“我没什么不舒服,只是有个东西想向先生请教。”   白纪昀这才注意到彭宇手上还拿着东西。   他转头望了一眼好不容易昏昏欲睡的病人,小声道:“去你那说吧。”   彭宇点点头,和白纪昀一起出了医室,回到验尸房。   彭宇将手中的碗递给白纪昀,道:“我感觉这莲子羹里掺了其他东西,可我判断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还请白先生看看。”   白纪昀接过碗,闻了闻味道,当即皱起眉头,道:“这个香味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对了,我想起来了,西域有一种草药,服下会让人呈现出一种近似死亡的状态,那种草药就有这种特殊的香味!”   彭宇问:“具体有何种表现?”   “嘴唇发白,身体发冷,像睡着了一样,却没有脉搏和呼吸。”白纪昀道。   彭宇猛地转头望向躺在验尸台上的人,他说的这些同言泽的情况一模一样!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言泽可能没有死,只是陷入了类似死亡的状态?”彭宇道。   “对。”白纪昀回,“而且这种草药的药效时间不长,最多一日,服药的人就能醒来。”   彭宇点头,若是这样,好像就能解释言泽身上为何没有伤口,也没有尸斑了。   他们说着话,却没注意到,言泽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片刻后,言泽睁开双眼,从验尸台上坐起来,感受到了寒意,他愣愣地低头,问了一句:“谁把老朽的衣服弄乱了?”   彭宇惊悚地回头,就见言泽面带疑惑地四处打量,道:“老朽这是在哪里?”   彭宇拍拍胸口,虽说知道言泽可能是假死,但这突然诈尸很恐怖好吗?!   片刻后彭宇却又十分庆幸,还好他之前验完“尸”,给人家把衣裳穿上了,虽然可能穿的没那么好,否则……   他不太敢想那个画面。   验尸房里正保持着诡异的寂静,突然有一人推门而入,道:“宇兄,殿下说言泽可能是假死……”   他还没说完话,就望见了坐在验尸台上的言泽。   彭宇苦笑:“我已经知道了。”   官差:“……”   半个时辰前,江温远同沈瑶桉就回到了大理寺。   江温远先叫一位官差去将言泽假死的消息告诉彭宇,又让另一位官差去唤三十来见他,就回了他专属的休息暖阁。   沈瑶桉见他实在很累,便没去打扰,自己寻了个地儿休息。   昨夜江温远一夜未眠,现在头疼得紧。   再加上得知大理寺内确有奸细的事情,他就更加头疼了。   江温远在软榻上闭眼休息了一阵,才觉得头疼减轻了些。   隔了一会儿,三十便敲门而入。   江温远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道:“来了。”   三十一见他这状态就猜着殿下的头疼怕是又犯了,遂关心道:“殿下,您没事吧?”   江温远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道:“没事,三十,阿良死了。”   三十面露惊讶,就听江温远继续道:“经本王判断,昨夜‘杀’了言泽的人,就是阿良。”   三十脑子转得飞快,迅速理清了逻辑:“所以,阿良杀了言泽,又被反杀?这么说来,送奏折一事问题应当出在阿良身上,那大理寺内,也许没有奸细?”   “这可不一定,”江温远却道,“三十,本王要你去做一件事……”   ——   此时,京城郊外的某处宅子内。   一人将奏折看完,慢条斯理地将它放到火上烧尽。   “主人,属下有一疑问。”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   “有何疑问?”那人声音温温和和的。   “这折子上什么也没写,也不至于牵连咱们,您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让阿良将它取出来?”   那人闻言,笑着摇摇头,道:“你啊,到底脑子蠢笨了些,拿奏折不是目的,杀弃子才是目的。”   “什么?”黑衣人不解。   “有些人啊,太蠢,有些人啊,又太聪明,若不主动交一根‘线索’出去,他怕是要挖出后面的棋子了。”   那人烧完奏折,慢悠悠地捻起一颗黑棋,落到棋盘上。   “可惜,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520快乐呀! 第32章 设局1   傍晚, 医室内,昏睡了一整天的官差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叫道:“糟了!我今夜还要值守呢!”   他慌忙穿鞋下床,刚跑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正准备往里走的三十。   “九一,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三十扶住官差的肩膀,避免他撞上来。   “三十, 我着急去值守!”九一说着,绕开他想要往外跑, 三十赶紧伸手将人拉回来,道:“哎,莫急,今夜你不用去了,已经找人替你了,好好回来休息吧。”   九一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这才觉得双腿发软,险些没站住, 还好三十一直没松手,将他提溜起来,无奈道:“就你这个样子, 哪里能去值守?”   九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由三十扶着回了医室里。   他刚刚坐在床上,便听三十问:“你平日里身子底挺好的, 怎的突然上吐下泻的?”   九一道:“昨日八十从家里拿了些小吃来, 我贪吃, 就多吃了些,莫约是肠胃不太能接受,就病了。”   三十眸色微深,又问:“除你之外可还有相同症状的人?”   “没有,可能是我确实不太适合吃那些吃食吧。”九一道。   “行了,你好好休息吧,”三十拍拍他的肩膀,“记得下次莫要贪吃了。”   “九一知道了。”   三十点头,起身往外走,出门时还将医室的门顺道关上了。   三十在医室门前停了一会儿,才离开。   九一是他们中年纪比较小的,也才进大理寺一年而已,很单纯,对同僚就更没什么防备心了。   若昨日的小菜只有他一人吃了出事,那也许是意外。   可九一是今夜负责看守胡周的官差之一,他生病,值守的位置势必会空出来一个,若那人想要今夜动手,这会是个很好的机会。   况且,今日午时,八十主动向他请示,要替九一值守。   这就不得不让他有所怀疑了。   不过……今夜怕是有一场大戏要上演了。   此时,关押胡周的牢房外,官差一动不动地站着,恪尽职守。   八十姗姗来迟,先是不动声色地站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下值守的官差,见那人是今夜本就该轮值的八六,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他捂住肚子,缓缓地走过去,先同同僚道了个歉:“对不起啊,八六,昨日吃坏肚子了,方才去蹲了会儿。”   八六看了看他那苍白的脸色,关心道:“你没事吧?要不你去歇着,这儿有我守着,出不了事。”   “没事没事,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八十笑着,站到了牢房的另外一边。   在他往牢房边走的时候,往牢房里瞥了一眼。   胡周似有感应般抬起头,在望见他时,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八六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还在道:“八十,要说啊,你昨日拿来的菜是不是没处理干净,九一今日也是上吐下泻的。”   “哎,那些菜都是在饭馆里买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八十颇有些懊悔地道。   “一看你就是在街边小摊买的,那些小摊的东西吃了,最容易闹肚子。”   “是是,这次长记性了,下次绝不去那家买了。”八十道。   闲聊告一段落,两人便没在说话,各自站着。   过了一会儿,八六忽然“哎呦”一声捂住肚子,对八十道:“我有点想如厕,你在这儿守着啊,我去去就回。”   八十本来悄悄将手伸到了后背,闻言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子里,笑道:“去吧,有我在,没事的。”   八六似乎受不住了,他刚说完,他便捂着肚子直直跑了出去。   在跑过转角后,八六朝站在阴影里的三十点了点头。   三十蓦地沉了脸色。   而这厢,因为胡周的牢房是单独隔开的,所以八六一走,这儿便只剩下八十和胡周两人。   八十缓缓转过身,腰板直挺,面色阴沉,哪还有之前那副老好人的模样。   胡周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您可是天璇大人?”   天璇眯了眯眼,冷冰冰地道:“主人说了,你办事不利,自当谢罪,要怎么做,应当不用本使教你了吧?”   胡周冷汗直冒,道:“是,是!小的罪该万死,只是小的的家人……”   “一个失败的棋子,还有脸同本使谈条件?”天璇冷笑道。   “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孩子今年才两岁……”胡周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咬牙道。   “放心,你的小孩琳琅定会好好调/教。”天璇缓缓蹲下身来,“但你若是不自觉一些,那本使可就不敢保证了,懂吗?”   “懂!懂!”胡周眼里尽是绝望,可无论如何,只要他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   天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刚要站起身,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以为是八六回来了,一回身,却见十几个官差向他围过来,而方才借口去如厕的八六正站在三十身旁。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三十缓缓朝他走来,冷笑道:“八十啊八十,你藏得可真深,这么久了,我们居然都没发现。”   天璇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假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哎,还要装啊?”三十摇摇头,“可惜了,方才我可是全看见了。”   天璇面上一僵,忽然反应过来,眼神犀利地望向八六,就见八六抬手摸到耳后根,缓缓从脸上撕下一层皮。   天璇瞳孔一震,他根本不是八六,而是十四!   可这怎么可能,十四不是还在清河镇吗?!   十四望着他一脸震惊的模样,笑道:“八十,啊不,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天璇’大人?你以为你可以算计所有人,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八六去哪了?”天璇咬牙切齿地问。   “那傻小子今夜休息了,我替他值守。”十四慢悠悠地道,“天璇大人好算计,你故意拿了放了药的小菜来,可那药却放得极为讲究,吃几口没有问题,吃得多就不行了,而其他官差警惕心高,只象征着吃了几口,九一却因为贪嘴把一大半都吃了,自然受不了,上吐下泻。   “而这正是你想要的,因为九一病倒了,值守的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一个,这时候你再主动请缨,替九一值守,旁人只会觉得你心怀愧疚,不会多想。   “你很聪明,知道另一个值守的八六实心眼,老实憨厚,于是故意装作同样吃坏了肚子却依旧坚持顶班,这样就会让八六放松警惕。”   天璇一言不发地望着十四,目光冰冷。   十四抬了抬下颚,盯着天璇的衣袖,道:“你原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衣袖里藏着的银针将胡周弄死吧?”   方才他虽然看似对天璇的小动作丝毫没有察觉,但其实,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天璇的一举一动。   主动与他聊天也不过是想分散对方的注意力罢了。   他先是发现胡周抬头望向天璇时,眼里露出了惊恐还有挣扎。胡周那时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后来又发现天璇偷偷将手背在后背,那衣袖里露出了银针的一角。   他估摸着,天璇是要动手了。   为了给三十他们提示,也为了争取时间,十四才假装肚子疼,跑去如厕。   果不其然,他一走,胡周就出声唤了八十“天璇大人”。   当然天璇是不可能在只有他自己一人时动手,毕竟胡周一死,最大的嫌疑人便是他了。   而天璇很快就转变了计划,想要威逼利诱让胡周找机会自杀,这样他既不用费工夫杀人,又不会暴露身份,所以他才会花那么长时间同胡周掰扯。   计划是好计划,可惜天璇最后却败给了他自己的高傲自大。   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人,最容易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天璇确实很聪明,就方才那一会儿,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冷笑一声,忽然抬起手。   “小心!”十四叫道。   官差皆拔剑,就见天璇猛地飞出一把银针,一根直直刺向胡周,胡周还未反应过来,便一头倒下,没了气息。   官差们抬剑挡银针,却不想这银针威力巨大,他们瞬间被击得往后退去,硬生生吐出血来。   天璇趁着银针乱飞之际,想要运轻功逃走,却在转角处被人一剑砍倒在地。   柳云一剑挥出来,没给天璇反击的机会,剑一挑,断了他的经脉。   天璇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不停。   柳云低头望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银针,沉声道:“银莲士?”   天璇红着双眼望向柳云手中握着的剑,不可置信地道:“柳奇风!”   柳云“呵”了一声,道:“还真是好久不见。”   天璇蓦地嘶吼出声:“好你个柳云,居然做了官府的走狗!”   柳云本欲往牢房的方向走着,闻言淡淡地道:“为官府做事又如何?好歹我是在保护百姓,而你在做什么?霍乱天下?”   “你不懂!你不懂!”天璇大笑起来,“山雨欲来,扶摇将起,江山必然易主!”   说罢,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自毁丹田,七窍流血而亡。 第33章 设局2   柳云在听到天璇说的话时, 便直皱眉头,这是要明晃晃的造反啊。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 突然注意到了天璇的动作,心下一凛,迅速运气, 在以内力形成屏障的那一瞬间,天璇自毁丹田而爆发出来的内力猛地朝他们袭来。   柳云咬牙挡住, 那内力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在墙上砸出一个个大坑来。   待那股内力散尽, 柳云才撤了内力,猛地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住。   三十似乎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跑上前去扶住柳云,问:“柳君,你没事吧?”   柳云摇摇头,却有汗水从头上滴落。   方才那一阵, 若非他反应迅速,早有准备, 这周围的人,怕都要被那内力毁掉五脏六腑,全都没命。   这么多年不见, 银莲士还是这般心狠手辣, 不仅对自己毫不客气,也不给对方留一点活路。   柳云歇息了一会儿, 稍稍缓过来了些, 便沉着脸道:“你们简直是胡闹!”   三十和十四皆知方才情况有多危险, 遂低着头乖乖挨训。   “若是我今日不在,你们全都要命丧于此!”柳云当真是气急了,脸上那道刀疤也变得狰狞起来。   三十等柳云将气撒了,才弱弱地问:“柳君,你怎么来了?”   他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柳云了。   “我本是去向殿下汇报了下最近的事情,殿下便同我说,你们这边也许会有情况,他不太放心,遂让我来看看。还好我来了,否则就你们这般鲁莽行事,还真得出大事。”柳云虽然脸色好了些,却依旧没消气。   三十和十四摸了摸鼻尖,道:“我们也没想到这奸细武功会如此高强,还以为我们一众人,能制服得了他……”   “别人也许可以,但是这银莲士,一百个你们也不够打的。”柳云叹息一声,不再纠结这帮傻小子,而是走到伤员旁,蹲下身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势。   十四有些惊讶,问:“柳君认识这人?”   “曾经交过手。”柳云道。   而三十在听到“银莲士”三个字时便已变了脸色。   这次真的是他大意了。   他虽未见过其人,却听过其名。   曾经江湖有句传言:“细针探花银莲士,利剑斩叶柳奇风。”   说的就是银莲士和柳云。   银莲士以那一手神出鬼没的银针暗器而闻名于江湖,银针被内力催动,可杀人于无形。   柳云也在心里叹气。   这些个大理寺的官差,功夫自然是不差的,甚至可以说是佼佼者,可惜在官府体制下培养出来的“高手”,远远没法和江湖里潜心修行的武痴疯子相比。   对官差来说,他们面对的可能是凶神恶煞的犯人,可对江湖人来说,武功就是他们活命的本钱。   弱肉强食,这可比朝堂残酷粗暴多了。   柳云挨个查看,发现他们虽有吐血之症,却只是受了些内伤,不伤及丹田经脉,好生吃药修养一番,就可痊愈。   在柳云查看伤势时,三十却满脸愁容。   为了引那奸细出来,他可谓是费了大功夫设局。   今日殿下将他叫过去,便告诉他今夜也许会有异动。   他原先不解,后来却得知今夜负责值守的九一病倒,八十替班,他忽然品出点味道来。   他对八十有所怀疑,当即便急信将十四叫回来,又去找了八六,告知他今夜有人替他值守了,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就留在暖阁里休息,不要出来。   八六老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乖乖接受了他的安排。   之后三十去找梅止衡,叫他按照八六的模样,做一张面具出来。   梅止衡不仅画像厉害,做面具也是一流的,当即两下三下就将面具做出来,交给了三十。   刚巧十四一行人也秘密赶回来,与他汇合。   后来他们就将计就计,十四顶着八六的脸去同八十值守,他带着人在转角伺机而动。   结果到底是功亏一篑,奸细差点没抓到,还险些将他们一众人的性命搭进去。   真是的,忙活了半天,可能又是一条断线索。   “行了,没受伤的把伤员送去医室,三十、十四,你们有谁知道天璇的住处?”柳云稍稍安下心来,站起身问道。   三十回神,想了想,道:“档案处应当有记载,我们可以去找找。”   三人一同去档案处将八十的资料翻出来,找到了住处,待天一亮,就骑马赶过去了。   柳云本以为这住处十有八九是个假的,却不想还真有这么个地儿。   天璇住在京城的“贫民窟”里,之所以这么称呼它,是因为这地儿聚集了大量的罪臣之后,其中还混杂着乞丐流氓。   这里的人自成一派,蜗居于此,倒也不惹事,官府索性随他们去了。   京城中的人常叫它“地街”。   还好柳云有先见之明,出门前让另外两人同他一起换了常服,还特地挑了不起眼的粗布麻衣。   再加上柳云本就生得魁梧粗犷,这么一穿,倒也没什么违和的地方,而三十和十四便活脱脱变成了跟在柳云身后的小弟。   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地街里。   地街里的街道狭长闭塞,街道上坑坑洼洼,全是泥垢,街道旁的房屋低矮破旧,三三两两的人挤在屋子前,脸色蜡黄,衣服脏兮兮的,看不出来有多久没有换洗过了。   他们走过的时候,那些人似乎也没有察觉,神色麻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对外界漠不关心。   十四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天子皇城里还有这种藏污纳垢之地。   柳云和三十的神情就自然许多,仿佛对眼前的场景司空见惯了。   十四不自觉地往三十的方向靠了靠,三十察觉到十四的不适,淡笑一声,道:“小朋友,你还需要多见见世面。”   十四自幼长于暗翎之中,没见过太多世道险恶与艰难,但柳云和三十都曾在江湖中生活过,风餐露宿,不修边幅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家常便饭。   他们在地街里左拐右拐,终于在最角落的窄巷子里找到了天璇住的小破屋。   这是一间用石头砌起来的屋子,屋门狭窄。   可当三人破门而入后,才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   这屋子是一个“V”字形的,门口狭窄,内里却很大。   院里有许多信鸽,看样子天璇平日里是用信鸽往外传信。   三人在院里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遂进了屋。   屋里杂乱无章,书卷笔墨,衣服鞋子到处都是,甚至还有四处散落的酒壶。   屋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十四直皱眉头:“天璇这活的,也太糙了吧?”   柳云和三十没什么表情,直接踏入那一片狼藉中,开始翻找。   若是天璇压根不觉得自己此次任务会失败,就根本不会想着去销毁那些与“琳琅”来往的信件,那么他们也许就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十四很快也加入了搜找队伍。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人找了半天,搜出几封信件,上面是另一边的回信,其中有一封写着“榕树镇酒馆已销毁”。   三十捏着那封信,磨了磨后牙槽,这“销毁”指的就是放了那场大火吧?   还有最近的一封,上书“除掉胡子”,应当指的就是要杀掉胡周。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虽然天璇在大理寺潜伏许久,依旧是个边缘的看门小差,碰不到大理寺的重要资料和案件,更不用说潜入暗翎。   但那“琳琅”的人每次都能比他们快一步切断线索就有了原因。   有个内应在大理寺,他们的日常行动自然也就被对方全都知晓了。   他们注意到,所有信的落款皆是“天枢”,除此之外,还有一印章,印章上为“琳琅”二字。   他们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些年在四处扰乱治安,挑动民心的,便是这叫“琳琅”的组织。   三人将屋子搜了个遍,把有用的都拿走了。   他们刚刚离开屋子不久,那石屋里便着起了大火。   可惜这一次,琳琅的人终究慢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小可爱就点个收藏吧! 第34章 破局1   在三十一行人设局引奸细之时, 验尸房内也没有闲着。   言泽醒来后,先是伸手理了理衣裳,又打量了下四周。   见这屋子里除了几张长桌以外, 便只有门口放了个火盆,简陋至极。   这里显然不是他办公的衙门。   他揉了揉还有些发昏的头,又问道:“老朽这是在何处?”   彭宇叹息一声, 只好如实相告:“里正如今在大理寺的验尸房内。”   “什么?!”言泽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是说老朽在验尸房里?!”   他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长桌, 忽然觉得那桌上冰凉无比,他有些惊慌地道:“那老朽这是坐在……”   “验尸台上。”彭宇尴尬地笑道。   言泽像是被烫了屁股, 一下子从台上跳下来,顿时头也不昏,腿也不软了。   他面如菜色,嘴角抖了抖,道:“老朽好好在衙门里呆着,怎的醒来就到了这验尸房,还躺在死人躺的台子上?”   白纪昀扶额, 这个彭宇还真是直肠子,说话都不带拐个弯的, 也不怕把老人家又吓昏过去。   “那是因为……”眼看着彭宇又要语出惊人,白纪昀连忙捂住他的嘴,勉强牵起嘴角, 道:“里正昨夜可是喝了一碗莲子羹?”   言泽不知白纪昀为何突然将话题扯到莲子羹上, 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啊。”   “可否请里正告知晚辈,这莲子羹是何人送来的?”白纪昀继续问。   “阿良送来的, 这小子心思细, 老朽经常忙着公事, 不知不觉便会忘了时间,他有时便会给老朽端碗甜品来,解解乏。”言泽说着,眼里尽是柔和。   彭宇同白纪昀对视一眼,后者叹息一声,道:“里正,你昨夜喝的莲子羹内被人掺入了一种草药,这种草药会使人出现失去呼吸,心跳停顿的假死状态,也正因为如此,官差才会将你带回大理寺。”   “这怎么可能?!”言泽突然有些失控,“阿良那孩子生性善良,怎会做这种事?!他绝不可能害老朽!”   “也许阿良并不是想要害你,”白纪昀很冷静地分析,“他大概知道你难逃一劫,于是才出此下策,让你以假死逃脱。”   言泽愣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道:“这两日榕树镇出了大事,怕是有人打主意打到老朽这儿了。”   白纪昀见言泽是个明白人,暗暗松了口气。   “唔唔!”彭宇一直被白纪昀捂着嘴,实在难受,便挣扎了两下。   白纪昀反应过来,松开手,小声道:“抱歉。”   彭宇摇摇头,却听言泽问:   “大人们可知阿良如今在何处?”   两人皆摇头,彭宇道:“我同少卿大人去榕树镇查看情况,后来先将你带了回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言泽沉默,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宇兄,我们又带了具尸体回来,你且看看。”一道男声突然响起,紧接着几人走进验尸房。   六一先一步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官差,他们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用白布盖着,看不到死者的模样。   言泽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却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六一一眼就望见了言泽,奇道:“言里正?!”   虽然方才他们入大理寺时,便已有官差告知他们言里正可能是假死,只是没想到言里正这么快就醒了。   言泽认出他是之前随另一位官差一起去榕树镇的人,便点点头,算是回应。   “又有何人死了?”彭宇有些头疼,这言泽的事刚刚解决,又来活了。   六一望了望言泽苍白的脸色,想了想,还是没直接说出来,而是先道:“言里正,你如果清醒了的话,就同我去见少卿吧。”   言泽猜想他是不愿让自己探得死者的信息,便应下来:“好,还请大人引路。”   六一点头,带着言泽离开的时候冲抬着另外两名官差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对着他点了点头。   六一和言泽离开后,两名官差将担架放到验尸台上,掀开了白布,其中一位道:“死者是言泽身旁的小差,名唤阿良。”   “阿良?”彭宇着实没想到,前脚言泽还说给他端莲子羹的是阿良,后脚这阿良就被抬进了验尸房。   “这阿良应当就是给言里正下药的人,殿下先我们一步回大理寺,应当是有所安排,彭兄,你尽快验尸,验好了将结果给殿下送去。”那官差继续道。   “好。”彭宇撸了撸袖子,准备干活,“对了,白先生,还请你将那草药写下来给我,我一会儿一起交给殿下。”   “好。”白纪昀知道他要忙工作,便迅速写了纸条,压在一旁空着的验尸台上,同其余两名官差一起悄悄离开了。   彭宇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全身,发现他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可新鲜的伤口却只有咽喉的那一道。   那伤口狭长,应当是锋利的小刀所致,伤口很深,且切口平整,干脆利落,杀人的人没有丝毫犹豫,一刀毙命。   彭宇一面看,一面摇了摇头,这杀人的大概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   他查验完伤口,正要将尸体的衣服穿回去,却突然发现死者的胳肢窝里有东西。   他将死者的手抬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个纹身,形似鱼又似鸟。   彭宇皱眉,直觉这是个重要的线索,遂找来笔墨,照着模样画了一份,又合着之前白纪昀留下的纸条,填了两份验尸单,忙活完这些,他将验尸房收拾妥当,便准备将这些东西交给江温远。   临到门前,他特地将门口的火盆点燃,然后跨过去,去去晦气,复又将火盆熄灭。   彭宇到达江温远办差的地方时,屋门还是关着的,守在屋外的官差同他行了个礼,道:“宇兄,言里正还没出来,你且稍等一下。”   彭宇点头,站到一旁等候。   此时屋里。   袅袅烟雾从香炉里飘散,带着安神的清香。   江温远坐在摆放着公文奏折的长桌后,端起茶杯,喝了口温茶。   他面色平静,不动声色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言泽。   言泽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放在桌上,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面色有些难看。   片刻后,他似是不死心般抬头,又问了一遍:“阿良他……是真的死了吗?”   江温远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给出了答案:“是。”   言泽抿了抿唇,眼里黯然无光。   这么说来,方才官差抬进验尸房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阿良了。   江温远微微前倾身体,问道:“阿良在里正身边潜伏这么久,你多次向大理寺递奏折,却不曾得到回音,里正难道就没有怀疑过?”   言泽摇头,他真的从未对阿良起过任何疑心,否则昨夜就不会那般毫不犹豫地喝下阿良递过来的银耳羹。   “阿良曾是个好孩子啊……”最后他无不惋惜地道。   不曾责怪,不曾怨恨,只是惋惜和哀伤。   江温远想言泽对阿良定是有很深厚的感情,而阿良对言泽也亦然,否则也不会赌上性命去救言泽。   而正是言泽对阿良的这份信任,让他逃过一劫。   江温远知道言泽需要些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再逼他,只是道:“言里正可曾听说过‘琳琅’一派?”   言泽似是还未从打击里缓过神来,闻言也只是呆呆地摇头,道:“不曾。”   江温远在心里叹息一声,想来阿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断不会让身边的人这么容易便察觉了身份。   “既然如此,那本官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江温远道。   言泽缓缓地站起身来,朝江温远做了个揖,道:“那老朽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见言泽要往外走,江温远及时叫住他,“阿良既然下药让你假死,定当是希望你不再搅进这趟浑水里来,如今你既然已经脱身,本官晚些时候会秘密送你出京,你便寻个乡下养老去吧。这样也算了了阿良的心愿。”   “让大人费心了。”言泽道木讷地抬头,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问出口,“大人,老朽可否将阿良的遗体带走?”   江温远摇头:“这恐怕不行,阿良乃罪犯。”   言泽失望地叹了一声气,道:“老朽谢过大人了。”   说罢,便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他仿佛一瞬间没了精气神,就如那枯朽的老木,摇摇欲坠。   言泽走出屋门时,目光涣散,仿佛已经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   年过半百的人,竟然这般落了眼泪。   他这一生,自认为是个清正廉洁,爱护百姓的好官,却不曾想,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竟是个人人喊打的恶人。   他为了妇女儿童失踪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阿良看在眼里,却拦住了他求救的奏折,叫那些姑娘小孩一日复一日地受着无尽的折磨,他怎能不懊悔,不愧疚?   他这一生未曾娶妻,更没有子嗣,阿良对他来说就如亲生的孩子一样,孩子犯了错,他也该有责任。   可那孩子,竟然在最后都想着让他逃脱死亡的困境,而甘愿自己赴死。   傻孩子啊,言叔宁可不要活着。   江温远方才的话又在他的耳旁回响:“阿良最后还是醒悟了,他故意留下线索,告知了本官一些事情,这说明,他良心未泯……   “更何况,本官一直有所怀疑,一个神志不清醒的女人,要如何走过那么多里路来到皇城,又是如何知道击鼓鸣冤之法?这背后,或许也有阿良的帮助……”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沾湿了衣襟。   作者有话说:   关于阿良的故事我会在番外里补充完整~   补个520小剧场吧:   婚后某日。   江温远下朝回来却未见沈瑶桉,遂问青桃:“夫人去了何处?”   青桃答:“王妃说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要亲自下厨为殿下做一顿饭。”   江温远顿时有些惊慌。   要知道他家夫人能断得了案,破得了局,却是个妥妥的厨房杀手,这……夫人做的菜……   然而江温远终究晚了一步,他到达厨房时,沈瑶桉已经把菜做得差不多了。   这会儿她正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尝味道,见江温远进来,便招招手,道:“阿远,快来尝尝我刚做好的菜!”   见沈瑶桉这么有兴致,江温远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就着沈瑶桉的手吃了一块排骨。   嗯?这排骨的味道还不错嘛。   看来夫人的手艺有进步。 第35章 破局2   彭宇看着言泽如失了魂木偶一般飘走, 到底没忍心再去打扰。   守门的官差对他道:“宇兄,你可以进去了。”   彭宇回过神,掩住眼里的同情, 默默进了屋。   江温远刚刚揉了揉鼻梁,便见有人进来,又打起精神, 道:“彭宇来了。”   彭宇点点头,将手中的两份验尸单递给江温远, 道:“殿下,白先生告知属下言里正喝的那碗莲子羹里掺了会让人假死的草药, 具体的属下已经写进了验尸单。”   “嗯。”江温远一面听着,一面看了看两份验尸单,“阿良身上没有别的外伤?”   “对,但是属下在阿良身上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纹身。”彭宇说着,从衣袖里拿出那张临摹画递给江温远,“那纹身似鸟又似鱼。”   江温远拿起那张画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道:“这是鲲鹏。”   鲲鹏乘风而去,扶摇而上九万里。   彭宇却不解地挠挠头, 道:“这鲲鹏不是逍遥自在的象征吗?怎么一个造反的组织会用这个做标志?”   “身在曹营心在汉,用逍遥无争掩盖勃勃野心。”江温远淡淡道。   彭宇还是不太懂,果然肉食者之间那种弯弯绕绕谋略他这种粗人看不透。   两人正说着, 门口官差来报:“殿下, 柳君、三十和十四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江温远道。   彭宇觉得自己的事情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遂没再打扰, 主动退了出去。   他与进屋的柳云、三十和十四点头问好, 便离开了。   三十和十四一进屋门, 就直直对着江温远跪下去,请罪道:“殿下,属下无能,虽揪出了奸细,却让他自尽了,还连累同僚受了伤,请殿下责罚!”   江温远叹息一声,三十和十四有时候做事还是不够沉稳 ,自以为万全有的把握还是会有漏洞,所以他才叫柳云去看了一眼。   对这个结局,他不是很意外,只是道:“你们既然知错,一会儿便去大理寺里自己领罚。”   “是!”两人道。   “说说吧,你们查到了些什么?”江温远有些累了,将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殿下料事如神,那奸细果然在昨夜准备动手除掉胡周,此人乃大理寺的官差八十,琳琅内部人称‘天璇’,武功高强,擅长用银针暗器杀人。”三十先道。   “银针?”江温远似乎想到了什么,望向站在一旁的柳云,“柳君,本王记得,江湖上好像有一位高人,擅用银针?”   柳云上前一步道 :“此人正是曾与属下齐名的银莲士。”   江温远眸色暗沉,道:“本王记得,那银莲士性子高傲,怎会舍弃自由投入琳琅?”   柳云低着头,沉吟片刻,才道:“这琳琅能吸纳江湖中人为自己所用,幕后之人定然不简单。”   江温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事确实有些棘手。”   三十接上话:“殿下,属下三人去此人的住处搜寻了一番,发现他经常与琳琅中的人通消息,大概是因为有人里应外合,他们才能每一次都比我们快一步。”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先前他们从那石屋里带回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道:“殿下,这就是属下们搜到的东西。”   江温远大致看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那盖着印章的署名上。   那印章上除了“琳琅”二字以外,还有红色的雕刻,“琳”字旁为海浪鲲鱼,“琅”字旁为流云大鹏。   “天枢……”他念出声来。   “殿下,属下猜测这琳琅里以星宿为代号,天璇和这天枢应当都是其中之一。”一直未插上话的十四道。   江温远垂眸盯着那信纸的一角看了许久,神色不明。   片刻后,他才将信纸放下,淡淡道:“如今胡周和阿良已死,榕树镇上的拐卖窝点也被大理寺端了,此案可以结案了。   “三十、十四,你们稍后便起草告示,着人去京城里粘贴,此消息也一并传去周围的镇子上,先前那几位酒馆的小厮,让人去审讯,看他们是否知情,若他们知情,按法处置,若他们不知情,则等榕树镇新的里正上任,再将他们同之前的屠夫木匠一起移交。”   “是。”三十、十四领命离开。   待两人走后,柳云才对江温远道:“殿下,这个案子背后恐怕牵扯甚广,咱们还是要小心行事。”   “本王明白,”江温远道,“柳君,本王需要你去暗中查一查,最近江湖上可是有很多人不知所踪。”   柳云知道江温远的顾虑,若此事单单牵扯到朝廷王侯的话,还比较好办,毕竟朝堂里的规矩,官人们都懂,可若江湖中也有人淌了这趟浑水,那可就有些困难了。   江湖上侠客异士多,且大多讲究义气,往往自为一派,沆瀣一气,若要管制,困难重重。   这“琳琅”的主人若是将朝堂和江湖联合,实力不容小觑。   “行了,你退下吧。”江温远越想越头疼,只挥了挥手,让柳云离开。   屋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人,江温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往椅子里一摊,仰着头闭上眼睛。   还好柳君说这几日皇兄那边不曾有什么异动,否则两边的事情一股脑叠加起来,他可真的吃不消。   半晌后,他睁开双眼,目光深沉。   琳琅……   无论你们想干什么,本王都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江温远从办事的屋子里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官差们已经将那几个酒馆小厮挨个审讯过一遍,他们确实并不知情,两人便把他们先关在了一起。   三十和十四也已经将告示写出来,着文官复刻,拿到京城及周边进行张贴。   段一终于被官差从黑黢黢的审讯室里拎了出来,关进地下的牢房里。   他买女子,还虐/待囚/禁她多年,罪行深重,判为无期。   这个案子经过好几天,总算是破了。   江温远虽然算不上很轻松,却还是稍微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到官差的休息区域,挨个看暖阁寻找沈瑶桉。   终于在最里面的暖阁找到了小姑娘。   暖阁里未点灯,只有细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木窗透进来。   小姑娘窝在靠窗的软榻上睡得正香。   她的身子一半沐浴在阳光里,一半埋在昏暗中。   江温远轻轻走进半敞开的门,走到沈瑶桉身旁蹲下,抬头望着小姑娘。   他一直觉得小姑娘长得很美,可大多数时候,小姑娘独立又果断,那种美里面更多有一种飒气,这会儿她缩成一小团睡在软榻上,长长的睫毛染上夕阳余光,一向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整个人放松又柔和。   他终于在那张飒美的脸上望见了一丝江南美人的影子。   不知看了多久,江温远察觉不妥,默默移开目光,耳尖微红。   原本睡着的人“唔”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还有些迷糊。   江温远见她醒了,放轻了声音道:“沈姑娘,本王送你回候府吧。”   沈瑶桉呆呆地在软榻上躺了一会儿,才彻底醒过神来,迎上江温远温和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大理寺,江温远带着沈瑶桉上了马车。   待马车缓缓前行时,沈瑶桉才想起来,问道:“殿下,言泽的案子如何了?”   “言泽已经醒了,等风声过去,本王会送他出京。他已经证明当天晚上给他端莲子羹的就是阿良,阿良的罪证确凿。”江温远简单说了几句结果,“按照大云律法,段一犯重罪,终身都会被关在牢狱中。”   至于其他的,江温远决定先不同小姑娘说。   但小姑娘很敏锐,一下便察觉不对,问:“胡周呢?”   江温远只好道:“胡周畏罪自杀了。”   “啊。”沈瑶桉有些惊讶,却又想起胡周那对幕后之人的袒护态度,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沈姑娘不必操心接下来的事了,本王自会处理好,你好好回候府休息吧。”为了避免小姑娘继续打听有关胡周死因的事,江温远及时结束了话题。   沈瑶桉望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愿意让自己牵扯太深,便没再追问,乖乖靠在椅子上。   可她的心里却有了种种推测。   若真如阿良留下的纸条上所写,大理寺内有内奸,那胡周多半是被那个叫“琳琅”的组织灭口的。   不过就像江温远说的那样,接下来的事,她一个外人,并不方便参与。   马车沿着京城的长街往候府的方向走。   周围有时会有百姓经过,嘈杂而热闹。   车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沈瑶桉掀起车帘的一角,发现他们已经行至大理寺与候府之间的闹市街。   街上有许许多多的百姓正围在告示板前议论纷纷。   “哎!那拐卖人口的人已经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是啊,告示上还说,那买了女子的男人按大云律法被判了无期徒刑!”   “……”   老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拍手称快。   一旁贴告示的官差瞅准机会,站到高一点的桩子上,同百姓们普及律法知识,告诉他们若是碰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官。   百姓们纷纷点头,表示受教了。   沈瑶桉露出微笑。   其实官差们这样做是对的,法律不仅仅是惩罚罪犯的武器,更要让百姓们知法用法,这样才能避免更多悲剧的发生。   她微微抬眸,望向天边灿烂的晚霞,顿时觉得这些天积攒下来的疲惫都消失不见了。   这桩惊动京城的击鼓鸣冤案,终于真相大白。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江温远盯着沈瑶桉的睡颜,心跳加速。   糟了,是心动的感觉!   这个案子正文完结啦!   之后会写一个阿良的番外补充细节~   喜欢的宝子们可以收藏和评论一下(比心) 第36章 阿良(番外)   阿良出生在一个山间小镇上, 父母在一次山崩中离世,他年仅八岁就成了孤儿。   这个小镇隐藏在深山里,没有田地, 靠山吃饭,穷困潦倒。   镇上的人连饭都吃不饱,更没有精力去接济一个小孩。   阿良守着那崩裂的山石大坑哭了几日, 只靠些野果充饥。   后来眼泪流干了,他抹了抹脏兮兮的脸,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坑。   阿娘曾经告诉他,无论未来遇见什么, 他都要好好活下去。   而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囫囵,从此止步不前。   他爬上崎岖的山路,穿过茂盛的树林,回到了那个家徒四壁的屋子。   屋子里还剩一些干饼,他悉数收好,穿上阿爹的草帽草衣,又拿上弹弓和木棍, 走出屋门,悄无声息地往山下走。   晨光穿过树叶, 投下斑驳陆离的树影,阿良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坡路往下走,四下毫无人烟, 只有飞鸟长鸣着飞过上空。   汗水打湿了衣襟, 阿良抬手擦了擦汗水,抬头望向那被树林半遮掩着的天空。   他看见了炙热的阳光和掠过的飞影。   若他能做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就好了。阿良想。   可他做不了飞鸟, 他是陷入泥泞的行人, 在这世间的洪流里挣扎着往前走。   后来, 他下了山,去到邻近的小城里,当了乞丐。   这小城依山傍水,有田地,有水源,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相比他出生的深山老林,人们的生活要富足安乐许多。   小城里的乞丐流民不多,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互相帮持。   小城里的人大多心地善良,会施舍给他一些吃的穿的,阿良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可有善良的人,自然也有欺软怕硬的熊孩子。   有个胖小子总是带着三两个小孩每日走街串巷,专门欺负阿良这样的乞丐。   他们嬉笑怒骂,对着他拳打脚踢,可阿良不敢还手。   因为他们有家人护着,而他还需要他们的家人施以援手。   他身上总是带着伤,却倔强地不愿掉一滴眼泪。   小城里有一间学堂,学堂里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小孩,他们穿着舒适的棉布衣裳,坐在木桌后,拿著书本,以稚嫩的声音念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书声朗朗。   他趴在窗外,羡慕地望着他们,却不敢踏进去一步。   转眼寒冬已至,大雪纷飞,遍地雪白。   阿良躲在屋檐下,冷得瑟瑟发抖。   他将自己缩成一团,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忽然,前方的风雪变小了。   他疑惑地抬头,就望见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厚实的毛皮外披,一身玄色,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那人在风雪之中蹲下身来,问他:“你可愿意同我走?”   阿良颤抖着抬起头,只问了一句:“和你回去有吃的吗?有穿的吗?”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道:“有。”   于是阿良同他走了。   他没有什么追求,只要能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就行。   那人将他带到了一个叫“琳琅山庄”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同他一样的孤儿。   而他们都尊称那人为“旬空大人”。   旬空没有骗他,琳琅山庄给了他们吃的穿的,他也住进了暖和的屋子,但是他们每天都要接受严酷的训练,却只学习杀人之术。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也许昨天还在一起学习的人,明日就要在测试里同你争夺活下去的机会。   他必须活下去,因此他将自己的心用城墙壁垒封锁,忍痛割舍所有的感情,任由鲜血染满双手,成为了那一批小孩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他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称号,顺利出师。   旬空给他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榕树镇,想办法进入官衙。   他打听到榕树镇的里正生性仁慈,便使了个法子,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在一个深夜里躺倒在了里正的家门口。   第二天他果然被里正抬进了家门。   里正名叫言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花白,却慈眉善目,温和和蔼。   阿良没想到言泽竟是一人生活,没有家眷,亦没有子女。   他索性卖惨,告知言泽他身世凄惨,流浪至此,又被同为乞丐流民的人欺负,浑身是伤,这才昏迷在了街上。   言泽相信了他的话,遂允许他留在家里养伤。   后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伤好了以后,就留在了言泽身边。   他原本只是将言泽当做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并没有想要投入感情。   可却招架不住言泽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他生病的时候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的生辰,关心他想要什么。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旬空只告诉过他,只有弱者才会为情所困,只有弱者才需要别人的关爱。   而他生存的地方,只有一条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言泽做了,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孩,给予了他一直渴望的温暖。   言泽告诉他,有事不要硬抗,你有人可以依赖。   言泽手把手地叫他认字读书,十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那时言泽一面握着他的手写“阿良”,一面对他说:“这名字好啊,阿良这一生要时刻保持着善良的心,胸怀苍生。”   阿良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心跳渐渐变快。   他该如何告诉言泽,他那颗心,早已被鲜血污浊,再不可能与“善良”二字沾上边。   他与言泽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几年。   那段日子太过安逸舒适,温馨幸福,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家向官衙报案,说自己家的姑娘和小孩不见了,他们寻遍了各处却找不到。   阿良一听,心中便觉得不安。   他隐隐猜到,这件事情也许会与琳琅有关。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一直未曾出现过的旬空给他传了一封密信,约他在离衙门不远的荒废道观里见面。   旬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言泽在查的是琳琅的生意,而他要做的,就是替琳琅的一位下线隐瞒罪行,不得让这件事暴露。   阿良接下了这个任务。   言泽是个爱民的好官,一得到消息,便每日都带着人出去寻找。   他们很快就查到了胡周的酒馆。   当言泽他们下酒窖时,阿良替胡周转移了视线,所以胡周并没有暴露。   可阿良每日都在接待那些哭得伤心欲绝的受害者家人,心里十分煎熬。   他知道,若是自己完不成任务,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要活下去,就必须踩着其他人的尸骨。   换作以前,他定当丝毫都不会在意别人的死活,可言泽教会了他仁慈,教会了他去爱别人。   一直被他死死压抑着的天性,开始渐渐冲破铜墙铁壁,野蛮生长。   同情、愧疚、纠结……   无数的情感冒出来,日日夜夜地折磨他。   理智和感性每日都在拉扯,在他偷偷将言泽递给大理寺的奏折烧掉的时候,在他看着言泽为了此事奔波忙碌的时候,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他却始终犹豫踟蹰。   而这种犹豫,终于在见到那个在大雨中迷茫痛哭的女人时,烟消云散。   他曾在榕树镇上见过那个女人。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在河边一面洗衣服,一面哼着歌,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后来小姑娘失踪了。   她的家人一直在寻找她,却杳无音讯。   如今他醒悟过来,小姑娘莫约也是被胡周抓了卖到了别处。   而望着她的模样,心里的堡垒终于崩塌。   他不想再做这违心的破事了。   平生第一次,阿良选择了反抗。   他哄着女人,策马将她带到了京城里,指导她去敲响了鸣冤鼓。   他带着斗篷和面具,躲在阴影里看着女人被大理寺的官差带走,才转身离开。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的话,他可能面对暴露甚至死亡的威胁,可他从未觉得如此放松过。   就算死,他也不在乎了。   而幸运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被琳琅的人察觉。   不久之后,大理寺的官差果然顺着线索查到了榕树镇和清河镇。   大胡子被带走,官差也成功从言泽那里获取了信息。   他以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想,旬空给他的下一个指令,是杀了言泽,将言泽新写好的奏折拿出来。   后者他可以做,但前者,他做不到。   他费尽心思弄了一株能让人假死的药草,混进莲子羹里端给了言泽。   他看着言泽一口一口吃了大半,终于放下心来。   待言泽呈现假死的状态后,他才潜入言泽的屋里,将奏折拿走。   旬空定的交接地点在之前那间道观里。   他隐隐觉得,自己此去大概是凶多吉少,于是提前写好纸条,然后才出发。   一路上,他都留了记号,希望官差能顺着它找来。   最后,他将纸条埋在了草丛的土里,才进了道观。   果不其然,他完成了任务,却也暴露在了官差的面前,所以,他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琳琅对他下了杀手。   他看清了杀他的人是旬空。   那个将他领进琳琅的人,亲手了结了他的生命。   有些讽刺,却不意外。   旬空是他本该变成的模样,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可惜他遇见了光,再也无法回到黑暗的地狱里。   他用尽全力,在死之前,伸出手指,指向了埋着纸条的地方。   身上越来越冷,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眨眨眼,有冰凉的东西从眼里滑落。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还会流泪。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言叔,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作者有话说: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引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感谢在2022-05-24 16:12:26~2022-05-25 10:5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色电电龙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入宫用膳   马车停在了候府门口, 沈瑶桉同江温远道了别,便下了马车,往候府走去。   余晖洒在小姑娘的身上, 柔和又温暖。   他望着她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步履轻快地走上石阶。   门口的小厮朝她行礼, 开了大门。   直到沈瑶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厚重的大门也缓缓关上, 江温远才放下车帘,淡淡道:“走吧。”   车夫轻喝一声, 马儿便抖着鬃毛往前走。   江温远本想回王府休息一下,却不想马车在半途就被拦了下来。   喜公公踏着小碎步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嘶哑着声音道:“殿下,陛下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江温远掀开门帘往外面望了一眼。   喜公公穿着深蓝色的官服,双手藏在袖子里,平平举在胸前, 臂弯里还挂着一支拂尘。   他低着头等江温远的回复,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小太监, 其中一人还牵着马。   江温远猜想他们应当是去过大理寺,得知他送沈姑娘回候府,索性便在半途中等着, 好拦住他。   江温远叹息一声, 本想着回去整理下思绪,拟好折子, 明日再上交给皇兄, 看来皇兄是等不及了。   他清清嗓子, 道:“那便入宫吧。”   喜公公闻言,又伏了伏身子,方才转过身去,上了马,将马骑到街道的旁边,道:“殿下请。”   其余的小太监迅速分开站到街道两旁,静静恭候马车走过去,又等喜公公骑马往前走,他们才低着头快步跟上。   太阳的光芒越来越暗,天边也只剩一抹橙光。   路上没几个行人,长街空旷又寂静。   江温远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双眼,默默理顺有些凌乱的思路。   马车一晃一晃地,慢慢驶入暗红色的宫门。   四下更加寂静,只能听见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只听车夫唤了一声:“吁——”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喜公公嘶哑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咱们到了。”   江温远睁开双眼,就见马夫已经下了马车,替他掀起了门帘。   江温远从车里钻出来,踏上青石板路。   喜公公走在前面为他带路,其余的小太监自觉地缩到江温远身后,默默跟着。   他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面是高耸的红墙,红墙下的宫灯已被点亮,黄色的光照亮了前路。   江温远一面走,一面出神。   这条路,他已走过无数次,从前,是喜公公牵着他的手,走过这条青石板路,去见父皇,转眼间,喜公公白了头发,弯了脊背,那个坐在大殿里等他的人,变成了皇兄。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感慨。   走过宫道,踏入一道宫门,便到了宫中的小广场。   小广场的北面,便是勤政殿。   勤政殿坐落于石阶之上,黄瓦红墙,肃穆庄严。   暖黄色的烛光从大殿里透出来,在石阶上洒下光影。   小太监们走到石阶前便站住不动了,喜公公同江温远拾级而上,走到殿门前,喜公公先是细着嗓子唤了一声:“王爷到——”   待大殿里传来一声:“进。”   喜公公便对江温远做了个揖,退到一旁去了。   江温远推开半掩着的殿门,走了进去。   屋里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照着大殿里雕梁画栋的浮雕,更显金碧辉煌。   江温行坐在桌案后的龙椅上,刚刚批完桌上的一堆奏折,刚刚往后靠了靠,歇息了一下,见江温远进来,便坐直了身子。   江温远走到台阶下,朝江温行行了个礼:“臣弟参见陛下。”   江温行抬抬手,道:“免礼,阿远到朕面前来。”   江温远走上台阶,站到桌前。   江温行望着一脸严肃的弟弟,脸上扬起笑意,道:“击鼓鸣冤的案子办得不错。”   “朕这几日都快被那些个大臣的折子淹没了,许多人都在上书让朕催大理寺办案子,朕都压下来了,好在你最后也在最短时间里将案子破了。”江温行的眼里满是欣慰。   江温远冷脸道:“那些大臣想挑大理寺的刺很久了,这么好的机会,自然要大展身手。”   江温行嗤笑一声,道:“那些老狐狸,整日都在想方设法叫朕难堪,这朝堂上,又有几个没心怀鬼胎?”   江温远也知道,江温行年少即位,周围尽是城府极深的老臣,这几年他们过的可谓艰难。他们休养生息,渐渐待羽翼丰满,那些不安分的大臣,却也开始蠢蠢欲动。   江温远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皇兄,臣弟之前一直追踪的那个组织已经有眉目了。”   “哦?”江温行收起怒气,颇为关注地望向江温远。   “那个在大云的国土上四处挑事的组织名唤‘琳琅’,以鲲鹏为图腾,似乎与江湖有牵扯。”江温远道。   “江湖……”江温行皱眉,“阿远,一定要紧盯他们的动向,对方在暗,我们在明,若再扯上江湖,我们会很被动。”   “臣弟明白。”江温远道。   “对了,如今阿漓已经回京,朕想将他放到礼部去。”江温行道,“阿远以为如何?”   “阿漓当年代表大云访问西域,互通往来,如今西域诸国皆与大云签署和平条约,他功不可没,皇兄将他放入礼部,自然合适不过。”江温远闻言,还是挺高兴的,沈君漓可堪大用,若有他帮持,皇兄会好过很多。   两人又讨论了些政事,走出大殿时,天已经黑了。   “阿远可用过晚膳了?”江温行站在殿门外问江温远。   “还没有。”江温远回。   “那正好,你陪朕用晚膳吧,咱们也有几日没喝一杯了。”江温行拍拍江温远的肩膀道。   “好。”走出大殿后,江温远瞬间就放松了许多。   “坤宁宫里的海棠花开了,咱们去那里用膳吧。”江温行道,“喜公公,记得拿两壶酒来。”   喜公公领旨,小跑着去御膳房传膳了。   兄弟俩肩并肩往坤宁宫走,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众宫女太监。   这坤宁宫是他们的母后曾经住过的宫殿,母后去世以后,这宫殿里便再也没有住过其他人,即使后来江温行娶了妻,也是另建了一座宫殿给皇后住。   但宫里时常有宫人洒扫,还算干净。   两人走进坤宁宫里,入眼的便是一片火红。   宫里的海棠开得正盛,落红铺满了青石板路。   他们踏着落花走到海棠树下的小亭里坐下。   清风微拂,花瓣纷飞。   两人不自觉地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花雨,江温行感慨道:“过去母后最爱这海棠花开的时节,如今海棠年年开,却没了赏花的人。”   方才江温行说要来这里用晚膳时,他便知道皇兄是思念父皇母后了。   他们没有经历过一般皇宫里那种兄弟相残,头破血流的夺味之争,父皇专情,一生只娶了母后一个妻子,后来诞下他们兄弟俩,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虽然大臣提议广纳嫔妃的折子从来没有断过,可父皇从未动摇过。   他们度过了还算幸福的童年,却也因为这样,当年父皇母后相继离世后,所有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他们两人身上,那时江温远差点没能喘过气来。   要知道兄长跟在父皇身边,自小被当成皇位继承人培养,而江温远从未有过这种顾虑,于是幼时顽劣,性子毛燥。   他本以为自己日后就当个闲散王爷,游山玩水就好,可现实却给他当头一棒。   这些年,江温行处事越发有帝王之风,而江温远也从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磨练成了如今沉稳的大理寺卿。   他们完成了蜕变,却也失去了很多。   兄弟俩心照不宣,却懂得彼此的怀念。   过了一会儿,宫女捧着菜品,一样一样地放到了石桌上,喜公公也来到小亭里,将宫女拿来的酒打开,为两位倒上。   江温行挥了挥手,喜公公会意,领着一众宫女太监退到宫外猴着。   今日的菜都是江温远喜欢吃的,两兄弟先是沉默地吃饭,偶尔举杯相碰。   吃完饭后,江温行放下筷子,问:“阿远,听闻这次的案子,也是沈姑娘帮忙破的?”   江温行有些好奇,虽然他们与沈君漓交好,却没见过沈瑶桉几面,在他的印象里,小姑娘还是那个穿着小花裙对着他吐泡泡的婴儿。   “嗯。”江温远道,“皇兄,臣弟想将沈姑娘招到大理寺里来。”   江温远已经有些醉了,脸颊泛红,眼里却满是认真。   江温行笑道:“朕就知道你会有此意,只不过,前些年外国来犯,侯爷征战多年,这会儿好不容易回京,一家人得了团圆,你又将沈姑娘拐去大理寺,他老人家会同意吗?”   “臣弟自会想办法。”江温远道。   “你可问过沈姑娘的意愿?”江温行看着他那固执的模样,就知道他心意已决。   “她……”江温远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涣散,“是愿意的。”   江温行挑眉,这些年阿远性子越发内敛,这么明显的发愣还真是少见。   这小子,想把沈姑娘招到身边去,怕不仅仅是因为欣赏她的能力吧?   江温行突然来了兴致,便道:“若你能说服侯爷,那朕便下旨批准。”   “好……”江温远又喝了几杯酒,此时已经醉醺醺的了。   他趴在石桌上,半梦半醒之间,唤了声:“沈姑娘……”   江温行听见了这话,轻笑一声,将酒杯里的酒喝尽,抬眸望向火红的海棠花。   这春天将过,有些人的春天却要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5 10:55:22~2022-05-26 16:3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归家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官差们皆松了口气。   这日清晨,榕树镇传来消息,说新的里正已经走马上任, 完成了工作交接。   之前暂时关押在大理寺的几个人可以转交了。   柳云刚刚走进大理寺,就听其他官差在议论这件事,他握了握挂在腰间的佩剑, 转身去了江温远的办公处。   江温远正就着清晨亮堂的光线“唰唰”写着击鼓鸣冤案的汇报奏折。   他时不时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心中后悔。   前日晚上就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一向酒量差, 后遗症还很强,昨日压根就没能爬起来, 在床上躺了一天,才醒了酒,今日一早便跑来大理寺写奏折。   他刚刚奋笔疾书完,将手中的毛笔一扔,直直往后倒去。   柳云先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江温远听见敲门声,又坐直身子,道:“进。”   柳云走进来, 对着江温远行了个礼 ,开门见山地道:“殿下, 今日大理寺将那些犯人押去榕树镇。”   “嗯。”江温远淡淡地回了一声。   “属下想顺便将眠儿姑娘带回榕树镇,也许她还能找到自己的亲人。”柳云顿了一下才道。   江温远抬头望了他一眼,柳云面色平静地回望他, 眼里却有波动。   片刻后, 江温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道:“也好。”   柳云又朝江温远拜了拜, 才转身离开。   江温远却望着他的背影出会儿了神。   柳云吩咐官差将那木匠屠夫和几名小厮押到囚车上, 自己去了眠儿住的暖阁。   这几日眠儿一直呆在大理寺, 膳房里帮忙做饭的小姑娘替她换了衣裳,又每日给她端来饭菜,若是不忙,小姑娘还会同眠儿聊聊天。   渐渐的,眠儿对周围的人没有那么重的防备心了,虽然还是会自言自语,却也开始学着与人交流。   柳云走进去时,眠儿正拿着小姑娘刚刚送来的一盘点心吃着。   一面吃,一面还点点头,一脸享受的模样。   她穿着合身的淡绿长裙,头发也梳起来了,扎成妇女常梳的发髻。   没了污泥,她原本的模样就露了出来。   细柳眉,丹凤眼,温温和和的长相,确实很容易叫男子心动。   眠儿见到他,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过来。   柳云也笑了笑,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信任与亲近。   柳云走过去,眠儿便从怀里抱着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点心,塞给柳云,道:“吃!吃!”   柳云配合地吃了一口,道:“好吃。”   眠儿的眼眸亮了亮,笑得咧开了嘴。   柳云将一块点心吃完,才放柔了声音对眠儿道:“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眠儿的笑容定住了,她望着他,眼里有几分期许,几分怀疑:“回家?”   “对,我送你回家,去和你爹娘团聚。”柳云又耐心地说了一遍。   眠儿忽地开始哭起来,眼泪一直往下掉,嘴里重复地说着:“回家……回家……”   柳云猜想她这是乐极生悲了。   毕竟努力了那么多年,她却一直未能实现回家的心愿。   柳云又轻声哄了眠儿一会儿,待她的情绪平复,柳云才将她带出了暖阁。   眠儿一路上都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   两人走到大理寺的偏门时,其余官差已经在那儿了。   柳云细心地捂住眠儿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那被套着手铐脚链,关在囚车里的犯人。   负责押送的六一咂咂嘴,小声道:“柳君何时变得这么细心,这么温柔了?”   柳君对他们可都是拳头伺候的。   三十敲了敲六一的头,道:“干好你自己的事。”   六一“嗷”了一声,捂着头跑到六二身旁求安慰。   六二对这个傻哥哥颇为无奈,敷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三十好笑地看着俩兄弟互动。   六一六二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比较沉稳,可在日常生活里简直就是两个活宝。   柳云将眠儿带上马车,本想下来,却被眠儿抓住了衣袖。   眠儿怯生生地望着他,眼里带着哀求。   柳云反应过来,这马车也是个封闭的空间,眠儿大概不太敢自己留在这儿吧。   他安抚地拍拍眠儿的手,掀开窗户的帘子,吩咐其余官差道:“出发吧。”   “好。”三十朝身后的官差挥挥手,率先骑上马背。   一众人便出了偏门,朝榕树镇行去。   到了榕树镇外,他们便分成两路,柳云陪着眠儿,车夫看着马车,其余人去与新的里正交接。   柳云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将眠儿扶了下来。   眠儿原本还有些胆怯,却在望见车外的景象时,一瞬间愣住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对着一块大石,上面用红色的墨汁刻了三个大字——榕树镇。   眠儿忽地朝那大石跑去,颤抖着手抚摸大石,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可哭着哭着,她却笑了。   好一会儿,她才将手放下,往镇里跑去。   柳云连忙跟上,就见眠儿一路往前跑,中途拐了几个弯。   她好似很明确自己要去哪。   街上时有路过的行人,眠儿撞到了他们,却好像没有发觉般,继续往前跑去。   “哎,姑娘你慢些呀,都撞到人了!”   柳云跑上去,同那行人道歉,又继续追眠儿。   不知跑了多久,眠儿停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却踟蹰地不敢上前。   柳云后她一步跑来,刚停住,一抬头便望见了一座青砖黛瓦的小屋,小屋前还用木头围了个小院。   有两个老人在小院里,男的正抡锄头砍着柴,女的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木盆,她拿着一把菜,正细细挑拣着。   他们皆白发苍苍,衣着朴素。   眠儿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似是想要确定什么,片刻后,才哽咽着唤道:“爹、娘!”   两个老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瞬间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们不敢相信地望着站在院外的姑娘,迟疑地道:“眠儿?”   眠儿哭着点头,那一刻,她似乎完全恢复了神志,扑到篱笆前,又叫了一声:“爹娘!”   老人放下手中的锄头和菜,几步跑到篱笆前,将篱笆的门打开,三人抱作一团。   “我的眠儿啊,我的眠儿,你终于回来了!”   老妇人哭得伤心,抱着眠儿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老头儿一只手抱着老妇人,一只手揽着眠儿,面上不动,却红了眼睛。   好半天,三人才分开。   两个老人这才注意到,院外还站着一个男子。   “你是……”老妇人问。   柳云上前几步,却未踏进小院,抱拳道:“在下柳云,是大理寺的官差。”   老妇人瞬间反应过来:“是你带眠儿来到榕树镇的吧?”   柳云点头。   老妇人连忙走出小院,拉起柳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官人,谢谢你啊!”   老妇人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双眼里全是感激。   自从眠儿失踪以后,他们一直未放弃寻找,急白了头发,却杳无音讯。   本以为此生相聚遥遥无望,却不想在有生之年,女儿还能回到他们身边。   柳云被她那双粗糙的手拉着,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感谢的话,心里无不动容。   他对老妇人道:“这是在下应该做的,您不必道谢。”   老妇人却摇头,对老头儿道:“你快去把树儿林儿叫回来,今日我们要吃顿好的!”   老头儿连连说“好”,立即跑出去了。   柳云本想告退,却被老妇人拉住,道:“官人,今儿留下来吃饭吧!”   柳云与老妇人僵持了一会儿,就听得一声呼唤:“姐姐!”   柳云转头,便望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朝这边奔来,他们还扛着锄头,卷着衣袖,看样子是才从田地里回来。   两个弟弟自幼与姐姐亲近,本想跑过去抱住姐姐,却又有些犹豫地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   前几日,榕树镇上许多失踪的姑娘都回了家,却对男子的靠近表现出惧怕。   他们不知道姐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也不敢轻易去刺激她。   最后反倒是眠儿先伸出手,一边一个拉住了两个弟弟。   弟弟们望着姐姐,都掉了眼泪。   柳云见老妇人望着孩子们温和地笑,便轻轻拂开了她的手,在老妇人转头之时,抱拳对老妇人道:“你们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在下就不打扰了。”   老妇人见他执意如此,便没再勉强,而是道:“官人,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眠儿,绝不会再叫她受伤了。”   柳云点头,转身离开。   他听见其中一个青年叫着:“今日要杀只鸡来好好庆祝!”   一阵笑声响起来,如铜铃般清脆。   不用回头看,柳云也知道,眠儿笑了,她的眼里一定不再是死一般的沉寂,即使带着泪水,也熠熠发光。   他眨了眨微酸的双眼,喃喃道:“真好啊。”   真好啊,他们终究得到了团聚。   而不像他那失踪的妹妹一样,这么多年了依旧毫无音讯。   他忽然就想起了爹娘生前对着妹妹的东西泣不成声的模样,他们甚至在临死前都未能再见小妹妹一面。   这莫约是他们一辈子的遗憾吧。   别人都奇怪他为何突然变得温柔,其实是因为,在看到眠儿的那一瞬间,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妹妹。   他至今都不知道她身处何方,也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可他会一直找下去的。   阳光正好,阴霾终散。   柳云微微抬头,迎着阳光,坚定地想,他们也一定会团聚的。 第39章 入职   柳云走到榕树镇外时, 其他人还未回来。   他翻身坐上马车的横梁,坐在另一旁的车夫见他回来了,微微抬了抬草帽的帽沿, 问:“将姑娘送回家啦?”   柳云点点头,难得扬起浅笑,道:“嗯, 送回去了。”   车夫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显现出来, 眉眼弯弯:“那就好。”   两人在车上呆了一会儿,其他人便回来了。   六一一见到柳云, 就忍不住吐槽:“柳君,你可没见着那新的里正,从头到尾板着张脸,感觉谁都欠他三百吊钱似的,一点也没言里正和蔼可亲。”   三十抬手就往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慎言。”   六一也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口无遮拦了,便闭上嘴不吭声。   “无论他是冷淡还是和蔼, 只要是个好官就行。”柳云心情好,难得没批评他们。   官差们上马, 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这边欢乐美好,另一边却是乌云密布。   “呲!”一个云纹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到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皮肤一下子就红了一大片。   可那人却不敢动,低着头跪着, 额头上全是汗水。   穿着妥帖奢华的人坐在长桌后面, 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这帮废物!天璇怎么暴露了?!”   旬空眼里闪过慌乱, 却道:“属……属下不知。”   “不知!不知!”他气得瞪大双眼,连一直追求的高雅都顾不上了。   天璇可是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安插进大理寺的,这些年有因为有天璇,他们逃过了很多追查,如今倒好,暗棋没了,还打草惊蛇,想再让人混进大理寺谈何容易!   “庄主真是好大的火气啊。”那人正气得发抖,一道妩/媚的声音忽然响起。   屋子一侧的垂帘被人轻轻掀起,珠子相碰,发出脆响。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紫色的长裙,一只手拿着紫色的羽扇,一双狐狸眼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那人望了女人一眼,强行压下怒火,又从桌上的茶壶旁取了一个新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喝着。   女人扭着腰身走到长桌旁,翘着腿坐下,低着头轻柔地捋了捋羽扇的毛,道:“银莲士武功高,一般人可没那么容易能取他性命,你可查到是何人杀了他?”   “属下猜想,应当是柳云。”旬空道。   “柳奇风?”女子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几年前他忽然在江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居然是投靠了官府吗?”   “是,他如今是大理寺的副官。”旬空道。   “那就不奇怪了,”女人耸耸肩,“虽说江湖上习惯将二人相提并论,事实上,银莲士擅使暗器,若没有一定的距离做保障,他毫无胜算,而柳奇风恰恰相反,其人擅长近攻,其剑法如风,又快又狠,平心而论,银莲士不是柳奇风的对手。”   “如今我们又当如何?”那人问。   “庄主急什么?反正这桩生意也不过是我们的敛财之法罢了,如今羽翼丰满,又何必在乎几个废棋呢?”女人毫不在乎,“况且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怕什么?”   女人的话似乎安抚了他,后者沉默片刻,倒底也没再为难旬空。   窗外有微风吹进屋子,挂在墙上的风铃轻轻作响。   女人抬起头,望着那晃动的风铃,轻快地哼起曲子。   娇软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却带着阴森。   “风息又起,何时城楼唱逍遥,只道江山改……”   ——   翌日清晨,众臣如往常一般上朝。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官服,下了马车,三三两两的一起往大殿走。   沈君漓今日也换上了官服,不过他过去只是以使节的身份去拜访西域,虽然名头响亮,但是品阶不高。   他举着笏板,慢悠悠地往大殿走。   间或抬头望一眼愈来愈近的宫殿,心里不禁感慨。   这些年来他带着使团,走访了整个西域,习惯了在外奔忙,这会儿回到暗潮汹涌的朝堂,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一会儿,朝臣们陆陆续续都走到了大殿的台阶下。   沈君漓站在靠后的位置,懒懒地抬眼。   前面乌压压的一群人,小声地交头接耳,他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片刻后,太监总司一声长呼:“上朝——”   大臣们才止住说话声,鱼贯而入。   他们将将站好,身穿明黄龙幅的江温行便信步走进大殿。   江温行坐到龙椅上,懒懒地撑着手,淡漠地望着臣子对他行跪拜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江温行淡淡道。   众臣纷纷起身。   “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奏?”江温行道。   殿下的大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一人站出来。   该弹劾的,他们前几日都已经弹劾遍了,现下当真无话可说,无事可奏。   江温行挑挑眉,今日可真是难得的清净。   他微微坐直身子,正了神色,道:“既然诸位无事可奏,那朕便宣布一件事。”   大臣们抬起眼,等着陛下往下说。   “朕欲将沈爱卿调入礼部,担任礼部侍郎一职。”   江温行话音刚落,便有老臣跳出来反对:“陛下,此举怕是不妥,沈大人如此年轻,怕无法担此大任。”   江温行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才刚刚养起来的好心情瞬没有了。   江温远站出来,淡淡道:“大人此话说得就不对了,沈大人率领使团访问西域诸国,扬我大云国威,与西域互通往来,签订和平条约,功绩赫赫,如何不能胜任侍郎一职?”   方才发话的大臣一噎,望了一眼同伴。   户部尚书便站出来,徐徐道来:“沈大人出访西域多年,恐对各衙门运行机制并不了解,草率升任,怕是会出乱子啊。”   “对对,臣等也是这般认为的。”大臣们纷纷附议。   江温行早已沉了脸色。   这帮大臣在这朝堂上占着位置,却从未真正为这个国家考虑过。相较于家国百姓,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利益。   固守陈规,拉帮结派,不思进取。   这样的国家如何能长久,如今也不过是吃着老本,勉强维持着所谓的“国泰民安”罢了。   况且如今还有一个不知立场,不知来头的琳琅在暗中捣乱,更是火上浇油。   江温行甚至怀疑,这朝堂上各个戴着面具的大臣里,保不齐便有那琳琅的眼线。   大殿里吵吵嚷嚷,一堆自诩学富五车的读书人却像是在集市里骂架。   沈君漓默默地站在一帮口吐芬芳的大臣里,满脸无奈。   他忽然理解为何江温行会对他说,他需要他帮帮他。   整日里面对这些个大臣,没被气死都算江温行厉害了。   江温行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重重锤了一下龙椅的椅背,发出一道响声。   江温行脸色阴沉,吼道:“够了,都给朕闭嘴!”   原先吵得正起劲的大臣们被镇住了,皆停下来,低头不语。   “好,好得很,大云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大臣,犹如集市里斗架的蛐蛐,只比谁嗓门大,谁气势凶是不是?既然如此,朕何必留你们?且去集市里摆个摊,也不浪费你们这口才了!”江温行怒道。   大臣们被吓住了,陛下向来温和,如此震怒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一帮人顿时怂了,齐刷刷跪倒一片,直呼:“陛下息怒!”   “沈爱卿任侍郎一事,朕心意已决,若再有人跟朕唱反调,一律处置!”   天子震怒,大臣们就算有再多的算盘,也没胆子说。   他们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江温行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朝站在一旁的喜公公招了招手。   喜公公会意,从一旁的暗柜上拿起明黄的圣旨,走到台阶前,缓缓展开。   他嘶哑的声音传遍了大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爱卿访问西域诸国,扬我国威,缔结友好条约,功绩赫赫,特擢升为礼部侍郎,望沈爱卿不负朕所托,恪尽职守——”   沈君漓直起身,又俯下去,叩首谢恩。   “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望。”   一次早朝便这般结束,江温行拂袖离开,心情却没那么糟糕了。   他到底如愿以偿地将沈君漓安排进了礼部。   一些大臣却苦了脸。   这礼部侍郎一位自上一任告老还乡后一直空缺,如此肥差,各个阵营都在盯着,却不想叫沈君漓捡了个便宜。   而且他们都很清楚,沈君漓一向与陛下交好,他到礼部,就相当于陛下将势力渗透到礼部,之后他们的一举一动,皆会受限。   可他们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假笑着祝贺沈君漓。   沈君漓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皮笑肉不笑地回礼过去,将大臣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待众人散去,沈君漓才两步走到江温远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年你们不容易啊。”   江温远淡淡地笑了笑,却并没有什么波动。   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   两人一起往外走去,即将分开时,江温远突然回头对沈君漓道:“对了阿漓,今日你升迁,稍后我会亲自登门拜访,为你庆贺。”   沈君漓挑挑眉,觉得江温远突然拜访肯定没那么简单,却也没追问,只是挥挥手,潇洒道:“好啊,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8 17:22:34~2022-05-29 20:3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葵序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登门拜访   沈君漓回到候府, 才刚刚坐下来喝了口茶,就听门外小厮跑进来道:“公子,殿下来登门了。”   沈君漓挑挑眉, 来得倒挺快。   他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   走到候府外时,沈君漓眼里笑意更甚。   只见一辆十分低调的马车停在府外。若不是他认出了那驾车的车夫是王府里的老仆从, 怕是真的很难将这么朴素的马车与当今的小王爷联系起来。   江温远本想着,既然他说要祝贺沈君漓升迁, 那就该带些贺礼来。   可沈君漓今日才在大殿上出了风头,这会儿他再明晃晃地送礼, 这不给沈君漓树敌嘛。   况且这“祝贺”之说不过是一个托词,他最想做的,其实是别的事情。   于是再三权衡,还是决定低调。   沈君漓让小厮将那辆马车请进了偏门。   大门关上后,江温远才下了马车。   沈君漓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道:“阿远果然言必信,行必果。”   江温远笑了笑, 不免有些心虚。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沈君漓, 道:“此物我赠予你,权当升迁的薄礼吧。”   沈君漓笑着接过,道:“多谢。”   他没有着急打开木盒, 而是拿在手上, 引江温远往候府里走。   江温远对候府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   这一路走来,倒唤醒了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   他记得, 幼时他经常同沈君漓在候府里瞎窜, 爬树翻墙, 一样不落。   他们沿着青石板路走着,穿过一道垂门,便入了正院。   院子的正前方是招待客人的正堂,一条细长的石板路通向正堂的大门,石板路的两旁都是池水,水里飘荡着团团莲叶,还有一些青青的花苞。   鲤鱼在莲叶下灵活地游动,带起一圈圈涟漪。   江温远忽然想起,幼时有一次,他同沈君漓在这小路上嘻笑打闹,不慎坠入这莲池,吓得沈君漓连忙跑去唤大人,等一众人急急赶来时,他已经坐在石板路上晃着腿了,头上还顶着一团莲叶。   他自幼便识水性,池塘里的都是盛开的睡莲,没有复杂的根系缠绕,他掉下去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扑棱两下,就摸到了石板路。   他正要叫住沈君漓,却见他慌张地往屋里跑,压根没往他这里看。   沈君漓见他毫发无损地从莲池里上来了,还乐呵呵地冲自己笑,当即扑上来抱着他大哭。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又傻又好笑。   却是童年特有的,香甜的滋味。   两人走上石板路,沈君漓忽地笑了起来。   江温远与他对视一眼,便知道他也想起了幼时往事。   两人进了正堂,沈君漓唤婢女奉茶来,又派小厮去寻沈珺意。   王爷亲临,于情于理,侯爷也该来一趟。   而此时,沈珺意正在思漓里。   父女俩坐在梨树下的石桌旁,一人捧着一杯清茶,彼此沉默。   沈瑶桉一面小口小口抿茶喝,一面偷偷看着沈珺意。   几日前她一回候府,便一头栽进思漓院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沈珺意原本有很多话想问她,却见她确实太疲惫,便没去打扰,踏入思漓院后,只是吩咐青桃粉芸好生照顾她,便又退了出去。   她浑浑噩噩地睡了几日,才算是恢复了精气神。   半个时辰前,她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桃粉芸给她梳妆打扮,心里却颇为无奈。   她如今的身子实在太娇弱了,这不过是跑了几日,办了个案子,就累得不行了。   以后还是要多多锻炼才行。   青桃粉芸才为她梳妆好,门外的小厮便道:“侯爷来了。”   她出了房门,就见沈珺意穿着一袭青衣,坐在石桌旁,抬头望着满树的梨花,似是怀念,似是沉思。   她走过去同沈珺意打了招呼,便在他的对面坐下。   青桃很快烹了茶来,放到她面前,又退下去。   沈珺意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与她交谈。   一杯茶快要喝完时,沈珺意终于开了口:“桉儿,爹爹听闻你在查案一事上颇有天赋,可爹爹却清楚,查案一事,三分靠天赋,七分却靠后天的学习,你告诉爹爹,你是从何处习得此技艺的?”   沈瑶桉低头望着茶杯里浅浅的茶水,茶杯轻轻晃了晃,带起一圈圈涟漪。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可她其实很纠结这件事情,她不知该如何同沈珺意说。   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说辞就算在她的时代都没几个人会相信,更何况是在这里呢?   思讨许久,她抬起头,认真地问沈珺意:“爹爹相信托梦一说吗?”   沈珺意挑眉,问:“此话为何意?”   “桉儿曾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人教会了桉儿这些破案的方法,”沈瑶桉一面说,一面观察沈珺意的表情,“梦醒之后,桉儿便有了这门技艺。”   沈珺意呆呆地望着她,显然十分诧异。   沈瑶桉自是知晓此番说辞不足以令人信服,可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了。   沈珺意一直以为,桉儿在他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却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的。   虽然荒谬,却似乎能接受。   沉默片刻,他只道:“爹爹相信桉儿。”   这回换沈瑶桉惊讶了。   虽说古人可能比较相信天意一说,可沈珺意的接受能力出乎她的意料。   可她很快又释怀。   也许他是出于对女儿最本能的信任吧。   沈珺意话音刚落,青桃便跑上前来,道:“侯爷,小姐,殿下来了。”   沈珺意抬眸,淡淡道:“知道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桉儿,爹爹去正堂见见殿下。”   沈瑶桉见状,也站起来,道:“爹爹,桉儿也想去。”   沈珺意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示意她跟上。   江温远同沈君漓才喝完一盏茶,就见两人踏进正堂。   江温远望着走来的沈瑶桉,眼里闪过惊艳。   细细算来,这应当是他第四次见沈瑶桉穿女儿装。   上一次这般惊艳还是在王府里,她穿着一袭紫衣,垂眸抚琴。   那一瞬间,即使满院繁花都黯然失色。   有美人兮,胜花美矣。   今日沈瑶桉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裳,外裙是一层薄纱,走路的时候,轻纱微扬。   粉嫩的衣裳陪着两个可爱的小鬏鬏,平添了几分少女的活泼。   她走到两人面前,还算规矩地福了福身,道:“桉儿见过殿下,见过哥哥。”   江温远连忙回神,温和道:“沈姑娘,几日未见,休息得好吗?”   沈瑶桉笑笑,道:“挺好的。”   江温远点头,站起身来,对沈珺意拜了拜,道:“晚辈见过侯爷。”   沈珺意轻扬嘴角,也回了个礼。   沈珺意走到上首坐下,沈瑶桉则坐到了江温远和沈君漓的对面。   待婢女上了茶,沈珺意才不急不缓地问:“殿下此次来候府,有何贵干?”   江温远才将将坐下,闻言又站起身道:“晚辈这次拜访,主要是为了与侯爷商量一件事。”   沈君漓默默地喝茶,腹诽道:“果然为我庆贺什么的只是个幌子。”   “何事?”沈珺意问。   “晚辈想征招沈姑娘到大理寺任职,还望侯爷同意。”江温远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   “咳咳咳!”沈君漓着实没想到江温远会说的这么直接,当即被茶水呛到,捂着嘴咳个不停。   沈瑶桉默默将端起来的茶杯放了回去。   还好方才她没喝茶,否则后果可能与沈君漓一样。   沈珺意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地说这件事。   他欣赏他的勇气,不过他还是回绝道:“本侯并不同意,桉儿一个姑娘家,若真在大理寺里任职了,往后不得日日同嫌犯和尸体打交道?这成何体统?”   沈瑶桉低下头,双手下意识交缠在一起,沈珺意会反对,她并不意外,可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憋屈和失落。   “桉儿是本侯唯一的女儿,与其让她过那样辛苦的日子,本侯更愿意给她相一门好人家,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沈珺意的话更加刺痛了沈瑶桉。   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那种女人一辈子呆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江温远沉默了,沈珺意的想法确实没有错。   哪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每日都处在奔忙与危险之中?   况且沈姑娘之前便已经吃过很多苦了,侯爷大约本就心怀愧疚,就更不希望沈姑娘再受苦。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本来都有些被沈珺意说服了,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沈瑶桉的动作。   小姑娘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好像有些委屈。   他想起了她之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突然惊醒,也许,他们都不该替她做出选择。   于是江温远道:“侯爷,这往后的日子还得要沈姑娘自己过,您不妨听听沈姑娘是怎么想的吧。”   沈瑶桉本来都想豁出去跟沈珺意坦白了,却不想江温远先给她递了个台阶。   沈珺意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问:“桉儿,你是如何想的呢?”   “爹爹,我想去大理寺。”沈瑶桉抬起头,望着沈珺意坚定地道。   沈珺意觉得今日桉儿似乎总让他意外,却还是耐心地道:“桉儿,你可知道去大理寺任职十分辛苦,你可能没日没夜地查案,走访,甚至会遇到危险?”   沈瑶桉点头,道:“这些桉儿都知道。”   早在她当年决定踏入这一行时,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可无论前路如何艰辛,她却坚定地想要走下去。   只因为,她深深热爱着这个职业。   “爹爹,桉儿长大了,想去做自己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珺意愣住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在桉儿那张认真的脸上看到了阿漓的影子。   年轻时候的阿漓,也曾这般告诉过他,她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阿意,女子也有自己向往的生活,不仅仅只能是相夫教子,也可以是抚琴作诗,去寻求那遥远的梦。   “所以啊,若将来桉儿长大了,她想做什么,你就让她做什么,莫要成为她的束缚。   “我们的女儿,就该做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   阿漓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 ,沈珺意忽然想通了。   他不该阻拦桉儿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好,本侯同意了。”沈珺意终于松了口,“但是桉儿,你要答应爹爹,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   “放心吧爹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沈瑶桉没想到沈珺意会这么快改变主意,开心得笑弯了眉眼。   “还有啊,殿下,”沈珺意转头望着江温远,“我将桉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江温远将双手举平,福了福身,道:“请侯爷放心,晚辈定当好好保护沈姑娘!”   江温远原本都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却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沈瑶桉送他出候府时,他的嘴角还在不停地上扬。   两人走到候府门口,江温远道:“沈姑娘,就送到这里吧。”   沈瑶桉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殿下,我们好歹也一起破了两个案子了,你怎么还叫得那么生分?”   “嗯……”江温远思考了一会儿,犹豫道,“那本王同令尊令堂一样,唤你‘桉儿’吧。”   沈瑶桉笑着应了,又道:“殿下,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今日是六一儿童节,给宝子们送一份小礼物叭~   小剧场:   (当小王爷穿到现代后……)   六一儿童节那天,一向忙得昏天黑地的沈瑶桉终于忙里偷闲,得了一天假期。   她奔回家里,一开门就被一股焦糊味扑了满脸。   沈瑶桉一面咳嗽,一面往里走,刚踏进厨房,就见江温远对着几盘黑乎乎的不明物眉头紧锁。   沈瑶桉叹息一声,道:“阿远,你怎么又下厨了?”   江温远委屈:“本王见你整日忙碌,今日好像又是你们这里的节庆,就想着给你烧顿好菜,犒劳犒劳你,哪知烧菜这般难!”   沈瑶桉憋着笑,却没告诉他,六一节是小孩子过的,只是将那些烧糊了的菜处理掉,然后推着他去换衣服:“别纠结了,我带你去六一节该去的地方。”   一小时后,游乐场。   江温远看着那旋转到高空的大摆锤,还有上上下下极速飞驰的过山车,愣在了原地。   穿越过来这么久,他又一次开了眼界。   沈瑶桉拉住他的手,道:“阿远小朋友,恭喜你获得六一限时礼物——游乐园一日游。”   他们一起去坐了过山车,大摆锤,江温远感受着大风吹拂和那忽然而来的失重感,既紧张又兴奋。   两人玩了一圈,沈瑶桉买了一朵棉花糖,排队坐上摩天轮。   江温远望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地面,眼里亮闪闪的。   沈瑶桉将棉花糖凑到他嘴旁,笑道:“阿远,儿童节快乐!”   宝子们六一儿童节快乐嗷! 第41章 风起   江温远心情愉悦地回了王府, 当即便进了书房,写了封信差人送进宫里。   江温行收到信时,还颇有些意外, 阿远这动作挺快呀。   他展开信,就见上面写着一行霸道的字。   吾已成功说服侯爷让沈姑娘到大理寺任职,还请皇兄尽快拟旨。   江温行哭笑不得, 隔着信纸他都能感受到江温远的嚣张和得意。   果然即使面对外人再沉稳冷静,到他面前都是个傻小子。   江温行一面笑着, 一面拟了圣旨,派遣宫人送去南阳侯府。   宫人骑马行至南阳侯府, 声势浩大,让其他的高门候府震惊至极。   一日之内,候府里两位后辈皆加官进爵,这在大云历史上前所未有。   更何况,其中一位竟还是个姑娘!   圣旨刚刚到候府门前,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各位官人在惊讶的同时,更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一个女子入职大理寺, 又能坚持多久呢?   到头来莫约会变成一个笑话。   沈瑶桉不知道自己的事迹有多惊天地泣鬼神,她得到了消息, 连忙从思漓院跑出来。   老太监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待她跑到面前,才将圣旨展开, 嘶哑着声音道:“南阳侯府沈氏听旨——”   南阳侯府一行人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南阳侯府沈氏, 协助大理寺破获悬案, 颇有天赋, 因特此征招,即日入大理寺任职,钦此——”   “臣女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瑶桉叩首,起身后双手举到头顶。   老太监轻轻将圣旨放到她的手上,语重心长地道:“沈姑娘,你可是大云第一位被朝廷正式启用的女官,莫要辜负了陛下和殿下的期望啊。”   “臣女明白。”沈瑶桉接过圣旨,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明黄的卷轴传到了她的手上。   她明白,这圣旨里是陛下的殷切期盼,也是殿下对她的信任。   这道圣旨前无古人,可她既然接下了,便愿意做那个开先河的人。   她会向天下证明,女子也可独当一面,有一番事业。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有这份勇气,亦有这份决心。   老太监望见小姑娘熠熠生辉的眼眸,便知她有抱负,有野心,应当不会叫两位失望。   他颇为欣慰地点头,待众人起身后,做了个揖,方带着宫人离开。   沈瑶桉捧着圣旨,既兴奋又紧张。   仿佛回到了她当年第一次穿上警服,踏入警局大楼的那一瞬间。   未来也许是无法预料的,但她可以走好脚下的路。   可候府里的两个男人却心事重重。   沈珺意摇摇头,这下南阳侯府可真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沈君漓摇摇头,小团子入职大理寺的消息若是传开,日后怕没有公子敢上门提亲了吧?   沈瑶桉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思漓院,在石桌旁坐下。   青桃粉芸见她回来了,先是去膳房里端了几盘点心来,又给沈瑶桉沏了杯花茶,才站到一旁候着。   青桃见她喜滋滋的,便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沈瑶桉喝了口茶,点点头道:“确实遇见喜事了。”   粉芸也有些好奇地望来。   “从明日起,我就要去大理寺任职了。”沈瑶桉决定同她们分享喜悦。   “大理寺?!”谁知两姑娘闻言,皆面露惊讶。   沈瑶桉这才冷静了些,唉,她怎么忘了,青桃粉芸是土生土长的大云人,怎能理解她的选择呢?   但两姑娘也只是惊讶了一瞬,便颇为通情达理地道:“无论小姐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的。”   “傻姑娘。”沈瑶桉笑道。   她低头细细品着花茶,睫毛微动,心生感慨。   现在想来,除了一开始穿越而来时,有些惊心动魄,也曾为嫡小姐的身世叹息过,如今却都在慢慢变好。   她身边有青桃粉芸两个贴心的丫鬟,也有虽然迟到却很温馨的亲情呵护着,现在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未来的日子应当会更好。   沈瑶桉想着想着,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一片梨瓣忽地落到茶杯里,她愣了愣,抬头望去。   满树繁花,良辰美景。   她忽然想起,王府里的梨树似乎也有这般繁盛,雪白一片。   那日她于古琴上移开目光,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不可否认,那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江温远……   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有几分欣赏,还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眷恋。   “铮铮铮——”一阵琴音忽地响起,打断了沈瑶桉的思绪。   她侧头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时日经常能听到乐声,皆是古琴,曲子却不尽相同。   可这候府里,沈君漓和沈珺意都鲜少弹琴,哪里来的琴声呢?   前几日她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伴着乐声睡得昏昏沉沉,如今倒想起来问了一问:“青桃粉芸,你们可知是何人在奏乐?”   两个姑娘却有些惊疑地望着她,道:“姑娘,咱们这候府不远处就是琴音阁,琴音阁里都是学习琴艺的姑娘,你以前也去过的呀。”   经她们这么一提醒,模糊的记忆才浮上心头。   大云是一个比较开放的国家,女子虽不参政,却可以学习其他技艺。   大云还专门为女子设立了学堂,称为十二阁。   十二阁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主要教授十二种技艺,琴音阁就是其中之一。   在琴音阁学习的女子,若是成绩优异,并且顺利通过乐府特设的考核,便可以进入乐府,成为乐娘,为宫廷演出。   而其他阁也是一样的。   这在大云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因此很多高门贵女都曾去十二阁学习。   但鲜少有人真正留在乐府任职,大多数成绩优异的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夫家,从此销声匿迹。   而那些真正被选入乐府的女子,大多是百姓人家。   沈瑶桉回忆了一会儿,才笑着摇摇头,道:“时间太久了,我还真有些忘了。”   青桃粉芸却以为她是想起那些伤心往事了,遂也不再纠结。   毕竟当年姑娘在琴音阁学习时,琴艺了得,曾叫先生们赞不绝口。   可后来,郑隐却断了她去琴音阁学习的路。   青桃只道:“想来是快到乐府挑人的日子了,姑娘们也就练习得勤快了些。”   沈瑶桉点头,未再继续这个话题。   太阳的影子渐渐偏西,暖黄的光斜斜地照过水面,映入清池旁的亭台楼阁。   身着花衣的姑娘们或坐或立,纤纤细手抚过琴弦,琴音便如潺潺溪流般从指尖泻出。   那曲声有时低吟婉转,有时高亢奔放,或像娇羞着吟情诗的少女,或像执剑走天涯的侠士。   琴音如画,亦如人生,千姿百态,纷纷杂杂。   姑娘们抚低头抚琴时,微风带着飘荡的花瓣轻轻柔柔地落到她们身上,吹起如墨的发丝。   一曲弹完,姑娘抬起手,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   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姑娘抬头笑了笑,露出漂亮的酒窝。   池水边的欢声笑语穿过亭台楼阁,传入琴音阁深处。   一帮匠人正围着一片盛开的莲池比划着,要将莲池清空。   这莲池着实诡异,本该飘散着荷花的芬芳,却不知为何有一股恶臭,硬生生将那香味遮掩了去,只叫人作呕。   匠人们划着小船,一面忍受着臭味,一面用镰刀割着密密麻麻的荷叶。   说来也怪,旁的荷花在这个时节都是将开未开,颜色浅淡,可这里的荷花虽然开得不多,却颜色红艳,花朵都要比寻常大上许多。   坐在船头的匠人受不了了,抬手捂住口鼻,船却忽然晃了一晃,停在了荷叶中间。   匠人用手上的镰刀扒拉了一下周围的荷叶,同伴嘟囔道:“你们不觉得臭味更浓了吗?”   其他两人翻着白眼,都快被这臭味臭晕了。   “这莲池有多久没换过水了啊!怪不得没人来,谁受得了这股味道啊!”另一人道。   坐在船头的匠人将前面的荷花割掉,忽地顿住了动作,他努力往前探了探头,唤道:“哎,你们看,前面好像有东西!”   坐在船尾的人不以为意:“这莲池里除了荷花荷叶烂根烂草还能有什么东西?”   坐在船中央的匠人道:“到前面去看看吧,反正这一池子的荷花咱们都得弄完。”   “得嘞!干活!完事儿了咱们兄弟几个去喝一杯!”船尾的人又划起了小浆,另外两人卖力地割荷花。   愈往里走,那臭味愈浓。到最后几乎是无法忍受的地步。   前面两人咬牙坚持着,划桨的人却忍不住了,头一歪吐了个昏天黑地。   前面那个匠人砍完最后一株荷花,终于看清了藏在荷花丛中的东西。   他猛地往后倒去,惊恐万分地吼道:“鬼,鬼啊!”   小船猛地晃了两下,三人险些翻下船去。   那匠人再也不敢看那东西一眼,惊慌失措地叫道:“走!快走!”   另外两人也被他吓到了,以为真的有鬼,手忙脚乱地拿起木桨,飞快地划船离开。   池水晃动,那乌黑黑的东西也随着晃动了几下,散发出恶臭。   作者有话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引自《孟子.公孙丑上》 第42章 命案   第二日清晨, 沈瑶桉从沈君漓那里要了一套男装来穿上,便坐马车前往大理寺。   晨光熹微,街道上人烟稀少, 沈瑶桉坐在一晃一晃的马车上,闭眼小憩。   马车靠近大理寺时,忽地有一群官差骑马跑出来, 马夫连忙勒住缰绳,马儿“咴”了一声, 抬起前蹄,使劲地踢了踢。   马车蓦地倾斜, 沈瑶桉猛地往后倒去,瞬间惊醒。   待马夫将马儿稳住,她掀起门帘,问:“怎么回事?”   马夫擦了擦被惊出的冷汗,道:“这大理寺的官人们忽然冲出来,老夫只能赶紧刹住马车,让姑娘受惊了。”   沈瑶桉摇摇头, 道:“我没事。”   她走下马车,十四便下马走上前来, 对沈瑶桉抱拳行礼,道:“沈姑娘,刚刚接到报案, 咱们有些着急, 多有得罪。”   沈瑶桉却抓住了重点:“有新案子?”   “是。”十四话音刚落,前面的官差已经出声催促, 十四只得对她点点头, 又翻身上马, 策马往前跑。   沈瑶桉只来得及转头叫马夫先回去,便去追十四。   没想到她才来上任的第一天就有案子。   沈瑶桉摇摇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等等!我同你们一起去!”沈瑶桉唤道。   十四没想到她会追上来,勒住缰绳,待沈瑶桉跑上来,才犹豫道:“沈姑娘……”   “我和你们一起去,”沈瑶桉打断他,“昨日陛下已经正式下旨,从今往后我与你们便是同僚,有案子,我理应去。”   十四这才反应过来,昨日之事确实闹得沸沸扬扬,可他还没习惯将沈瑶桉当自己人。   “抱歉,是我唐突了。”十四道。   “无妨。”沈瑶桉道。   十四知道她不会骑马,遂先下了马,将沈瑶桉扶上马去,自己坐在后面,道:“沈姑娘,失礼了。”   说罢,便一打缰绳,马儿一瞬就冲了出去。   沈瑶桉抓住缰绳,在颠簸中努力保持平衡。   她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学骑马。   莫约一刻钟后,马儿停在了一道大门前。   沈瑶桉下马,抬起头就望见了那大门上的牌匾——琴音阁。   朱红色的大门上被贴了封条,大理寺的官差站在门外,神情肃穆。   此时时辰尚早,门外倒没有看热闹的百姓,气氛压抑又严肃。   十四带着她走上台阶,向官差出示了腰牌,官差点头,给他们放行。   往日里琴声阵阵的琴音阁今天格外寂静,姑娘们都各自呆在屋里,路上空荡荡的。   他们一进大门,便有一人迎上来。   她穿着淡绿的长裙,扎着两个丸子头,年纪不大,怯生生地问:“两位是大理寺的官人吗?”   十四点头,那姑娘便道:“先前进来的那批官差嘱咐奴婢在这里等着两位,请跟奴婢来吧。”   “有劳姑娘了。”十四道。   姑娘摇摇头,抬头时忽然望着沈瑶桉愣了一瞬,而后又觉得失礼,慌乱地低下头,转身带路,耳尖泛红。   沈瑶桉心思细腻,一下便察觉了小姑娘的异样。   她挑挑眉,这小丫鬟是对着她害羞吗?   十四望了小姑娘一眼,默默往沈瑶桉的方向挪了两步,悄悄道:“沈姑娘,你今日穿的这一身的确潇洒俊俏。”   他第一眼望见她的模样时,也呆了一瞬。   今日沈瑶桉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长衣,头发规矩地束起,戴了支汉白玉的簪子,颇有些儒雅公子的模样,温润如玉,举手投足之间却隐隐透出些潇洒来。   小姑娘会害羞,他一点都不奇怪。   沈姑娘这样子,倒颇有几分侯爷年轻时的风范。   姑娘小跑着,带着他们穿过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去了琴音阁的后院。   沈瑶桉一面走着,一面默默观察着四周。   这琴音阁里虽说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颇为精致,大的结构却不复杂。   他们方才从大门进来,便到了学堂区,大多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全木结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望见里面的长桌软垫,还有一张张摆放整齐的古琴。   往里走半刻,便是公共的休息区,这里大多为阁楼,阁楼的颜色要比前面的矮屋要深一些,阁楼临清池而建,木门敞开。   沈瑶桉大致扫了一眼。   阁楼外有长桌软垫,姑娘们可以在这里抚琴。   阁楼的一楼是可以歇息的软榻和小木几,有些小木几上还放着未吃完的糕点。   二楼有一木窗,临池而开,里面也是长桌软垫,应当是练习的地方。   沿着阁楼中间的小路再往里走,就是宿舍区了。   琴音阁为官府所建,条件很好,大多是两到三人为一间。   从宿舍区的小路穿过去,就到了报案人说的案发现场。   愈往后院走,空气中的臭味的愈浓。   沈瑶桉皱眉,这样浓重的臭味她很熟悉——这是尸臭。   且恶臭到这种地步,应当是高度腐化了。   姑娘将他们领到望得见一群官差的地方就止步了,她大约忍了很久,同他们告完别,就捂着嘴跑到一旁的草丛边吐了。   十四有些担忧地望着沈瑶桉,这尸臭一般女子可受不了,沈姑娘会不会也一样?   可沈瑶桉除了脸色比之前苍白一些以外,并没有要呕吐的症状。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遂道:“沈姑娘,你若是受不了,可以不要过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沈瑶桉抬脚往彭宇的方向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十四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也许沈姑娘确实不是常人。   沈瑶桉皱起眉头,终于看清了尸体的模样。   那具尸体的脸十分肿胀,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球往外突起,嘴唇同样肿大且向外翻着、舌尖伸出、胸部和腹部高高隆起,如将要生产的孕妇,四肢也犹如发酵的馒头,膨大至极。   尸体身上的衣服已经腐烂,看不清原貌。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这是一具巨人观。   她又将视线往前方移了移,望见了那一池被清理了一半的荷花,抓住一个被臭得直作呕的官差问:“这具尸体可是从那莲池里打捞上来的?”   那官差翻着白眼吃力地点了点头,沈瑶桉放开他,他就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吐了个昏天黑地。   沈瑶桉却陷入了沉思。   这就对了,人死以后,若是长期泡在水里,很容易形成巨人观。   而且看这具尸体的腐烂程度,怕是离遇害有一段时间了。   彭宇穿着防护的衣裳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具尸体,一面还不停地提醒周围的官差离远一点。   这巨人观极其脆弱,轻轻一碰,就可能爆炸。   到时候他们可就连这目前唯一的线索都没了。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尸体,方才缓缓站起身,慢慢往后面退了几步。   江温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眉头紧锁地望着彭宇验尸。   今早他们接到报案时,江温远带着彭宇和几个官差最先赶到了琴音阁。   那三个最先发现尸体的匠人却压根不承认他们看到了尸体,只是一直嘟囔着:“撞鬼啦!撞鬼啦!”   官差们做这一行,自然不太相信所谓的鬼神之说,当即坐上小船,唰唰砍掉碍事的荷花,将那具浮尸露了出来。   江温远感到此事没有那么简单,遂传信回大理寺,多叫来了些人手。   当时在岸上的匠人一望见那浮尸,就被吓昏了过去。   倒是那个报案的女子还算镇定,除了呕了几声,便苍白着脸求江温远一定要彻查此事。   那报案的女子是这琴音阁的掌事之一,名唤兰惜,在这当值了十余年了。   江温远问她:“你是如何发现莲池的异状的?”   兰惜便答:“这莲池总是弥漫着一股恶臭,臭味都飘到宿舍去了,姑娘们实在受不了这味,便同我反映,我便找了人来,将这一池清除,想着换换水,重新栽种那恶臭应当就没有了。   “昨日傍晚,那三位匠人忽然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从后院跑出来,说自己撞鬼了。我一向不太相信鬼神,所以便怀疑是死了人,于是报了官。”   女子说这些的时候十分冷静,叫江温远有些惊讶。   撞见了这么恐怖的事情却处变不惊,他先前只见过桉儿一人。   所以他当时多看了兰惜几眼。   兰惜长相清清秀秀,毫无攻击性,她苍白着脸的时候,还有几分楚楚可怜。   可她那双眼眸却是清澈冷静的。   江温远眼里多了几分深思。   在这具柔弱的身躯之下,应当有个坚韧的灵魂。   他问完话,就将女子和三个匠人请出了案发现场,叫官差们做好防护,小心翼翼地将尸体弄到岸上来,让彭宇开始验尸。   彭宇一面擦着汗,一面唤了声:“殿下,属下验完了。”   江温远收回思绪,淡淡道:“说。”   “这尸体高度腐化,已经无法辨认样貌了,但属下可以确定她是位姑娘,从体格和尸体特征来看年龄不大,大约在十五到十六岁,由于尸体长期浸泡在水里,所以属下根据尸体腐烂的程度以及最近天气推测,她应当死亡了九到十一天。”   江温远抿了抿嘴,这姑娘遇害这么久,却无人怀疑,还真是蹊跷。   “彭仵作,你在尸体身上可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沈瑶桉在一旁听完全程,出声询问。   “有!”彭宇说着,从尸体旁拿起一块凸起的白布,道,“我还发现了一块玉坠,这玉坠原本是死者戴在脖子上的。”   好在那玉坠的绳子长,即使尸体肿胀腐烂,也没有勒在脖子上,反而因为因为被腐蚀,他轻轻一碰,就落在了地上。   沈瑶桉点头:“这玉坠大概会是死者的一个重要特征,可以先拿着这玉坠去问问琴音阁里的姑娘和掌事,看看有没有人认得。”   作者有话说:   注:   关于巨人观描写一段作者是通过百度查资料然后用自己的话去写的,如有偏差,请原谅。 第43章 寻人   直到沈瑶桉出声, 江温远才注意到她。   小姑娘站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周围恶臭环绕,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冷静地提出意见。   江温远轻咳一声,道:“就按沈姑娘说的办。”   “是!”十四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玉坠,先去找了兰惜。   作为掌事, 她应当比其他人更清楚学子的情况。   兰惜被官差请走之后,便回了自己的阁楼休息。   她坐在阁楼二楼窗边的软榻上, 侧靠着软垫,头微微伸出窗子, 有清风拂过,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手放在小桌上,无意识地蜷缩。   “咚咚咚——”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兰惜回过神,捋了捋耳旁的碎发,起身下楼。   她刚刚将大门打开,就望见了站在门外的官差。   她的注意力一瞬间就被官差手里的东西吸引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玉坠, 是个憨态可掬的胖童子,胖童子侧躺在一个大葫芦上, 闭着眼睡得正香。   这是福禄寿里的“福星”。   玉坠的材质不太好,面上已有些斑驳,兰惜一眼就认出了那玉坠。   十四望着她略微瞪大的双眼, 便知道兰惜认得这玉坠。   兰惜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问:“这个玉坠可是……”   可是在尸体上发现的?   她想这么问,却嗫嚅着, 不敢问出口。   十四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点头道:“是, 你可知这玉坠的主人是谁?”   兰惜的身子晃了晃去,露出悲伤的神情,她似乎缓了一会儿,才道:“这玉坠应当是秦湘芸的,我之前见她天天将这玉坠戴在脖子上,因此比较有印象。”   十四问:“这秦湘芸是何人?”   兰惜瞥开目光,不忍心再看那玉坠一眼,只是道:“湘芸是这里的学子,弹琴的天赋极高,先生们都很看好她。”   “若死者真是你说的姑娘,那她消失这么久,你们就一点都没察觉?”十四皱眉。   兰惜摇摇头,道:“不是的,先生们都知道湘芸是个好孩子,平时不会落下一节课,所以当她十日前没有来上课时,我们就发现了,可当先生们去她的宿舍找她时,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信上说她家中有急事,必须要立即回去一趟。   “湘芸一向老实,先生们对这封信深信不疑,便也没有深究,就想着等湘芸回来了,再问问情况。”   “信上说她要回家,你们可有查证过?”十四问。   兰惜还是摇头:“湘芸不是京城人,当年她独自一人昏倒在琴音阁门前,被阁主捡了回来,后来先生们发现了她在琴艺上的天赋,就将她留下来了,我们曾问过她的来处,可她并不愿意提这件事,我们也就没有勉强了。因为琴音阁一直有收留有天赋的流浪儿的传统。”   十四却很快品出不对来,按照兰惜的说法,那这秦湘芸要么与家人关系不好,要么就没有家人,那她突然回家一说就值得怀疑了。   十四问:“秦湘芸有走得比较近的同砚吗?”   “没有,”兰惜道,“湘芸这姑娘性子内向,平日里好像没见她和谁关系好。”   “她可有舍友?”   “没有,湘芸是一个人住。”   “好,本官知道了。”十四道,“那封信现在在何处?”   “在我这里。”兰惜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十四。   十四接过,朝她点点头,道:“行,本官先回去复命,若你之后还想起什么线索,可以来同本官说。”   十四才走出几步,兰惜又忽然叫住他,道:“官人,我突然想起,湘芸失踪前和一名学子有过争执。”   十四停住脚步,转头问她:“哪个人,现在在何处?”   “……”兰惜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人名唤郑兰,现在应当在宿舍里,沿着这条路直走,到尽头右转,桃花盛开处便是宿舍,三个学子住一间,叫依兰院。”   十四点头,问:“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兰惜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衣裳,眼神忽地变得坚定,道:“官人……请你一定要查清真相,还湘芸一个真相。”   “请放心,大理寺会让每一个死者沉冤昭雪。”   直到十四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兰惜才垂下眼眸。   她的手在颤抖着,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十四往莲池走时,彭宇已经和另外几位官差将尸体运走了。   所幸那巨人观没有爆炸,算是有惊无险。   江温远和沈瑶桉站在池水边,梳理了他们现在掌握的线索。   江温远特地同小姑娘说了兰惜的异样,沈瑶桉闻言,低头沉吟了一瞬,道:“这有两种可能,要么兰惜是个心理素质极好的人,不怕这种场景;要么她其实是害怕的,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可惜她没有见到那位兰掌事,不然的话,也许能看出端倪。   “没事,我们应该还有机会见她。”江温远见小姑娘摸着下巴沉思许久,神情有些凝重,便道。   沈瑶桉点点头,兰惜作为报案人,自然是有机会再见的。   不过她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沈瑶桉盯着那莲池里开得艳丽的荷花,眸色微沉。   她总觉得,这莲池有些古怪。   她想起候府水池里那些素雅的花苞,再看看莲池里那些又大又艳的荷花,忽然知道了差异。   这个季节,荷花不该开得这般好吧?   她突然联想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东西,蓦地沉了脸色。   她轻轻拉了拉身旁的人的衣袖,江温远垂眸望着她,感觉小姑娘的脸色好像比之前还差,便关心地问:“桉儿,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歇息一下?”   沈瑶桉摇摇头,道:“殿下,你不觉得这池荷花有些奇怪吗?”   江温远闻言,望了一眼莲池,也看出不对来。   这池子里不仅荷花艳丽,连荷叶都比寻常的大一圈。   “殿下,我们需要将这莲池清理干净,还要把水放干净。”   小姑娘冷清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将莲池的水放掉……   小姑娘是怀疑这莲池下还有别的东西吗?   江温远想到那莲池里的浮尸,忽地明白了沈瑶桉的话。   他面色铁青,立即转身吩咐一旁值守的官差,道:“想办法将这一池荷花荷叶清理完,再将水放了。”   官差领命,先去找琴音阁里负责花草的匠人,询问换水的途径。   十四刚刚走进后院,就望见一队官差急匆匆跑出去。   他将那玉坠连着下面的白布一起收好,才对江温远行礼道:“殿下查到死者的身份了,死者是这里的一名学子,据兰掌事说,这姑娘性格内向,不好相与,没什么朋友,倒是同一个叫郑兰的同砚有过争执,属下已经打听到她如今在宿舍的依兰院呆着。   “那掌事还交给属下一封信,说是秦湘芸失踪后,他们是看到这封信才没去寻她的。”   “……”十四又将方才从兰惜那里得到的信息一一同两人说了。   江温远点头,道:“那便先将信给本王,我们去见见这位郑小姐吧。”   “是。”十四把信交给了江温远。   沈瑶桉自然没有异议。   三人正要往宿舍走,忽地有一个丫鬟跑来,停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官人,我家阁主听闻你们来了,想见你们一面。”   江温远和沈瑶桉对视一眼,前者对十四道:“你先带两个人去郑兰的宿舍外守着,本官同沈姑娘去见见那位阁主。”   十四领命,唤了两个官差跟他走。   江温远背起手,淡淡道:“带路吧。”   那丫鬟显然有些怕他,缩着头说了句“好”,便迈着小碎步带路。   两人穿过小路,到了琴音阁的另一头,停在了一个庭院前。   这庭院比其他的院落要更讲究些,要先踏上一个白石拱桥,才能进院子。   院子里有假山石桌,还有一片青翠茂盛的竹林。   一座三层小楼坐落于翠竹之间小楼上有一牌匾,上书“识音阁”。   这院落倒是格外雅致,沈瑶桉甚至能想象出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坐在阁楼之上抚琴的模样。   琴音和着那竹林的轻响,别有一番意境。   他们走过拱桥,正要踏入院子,一团白影忽然跳过拱桥,跑进院子。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慌忙退了几步,险些摔倒,沈瑶桉及时扶了她一把,她才站稳。   待那白影停下来,小丫鬟才“啊”了一声:“原来是雪儿。”   沈瑶桉抬头望去,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坐在院落中央,正在眯着眼舔爪子。   它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仿佛将蓝天印刻在了眼眸里。   雪儿顺完毛,似乎才发现院外的不速之客。   “喵——”它发出一声猫叫,傲娇地站起身,迈着猫步走到小楼门口。   “吱呀——”小楼里的人莫约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将门打开了。   雪儿熟练地扒着那人的裙角,三下两下便跳进她的怀里。   女子低头爱惜地抚了抚它的毛,雪儿便舒服地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女子笑了笑,抬起头,才望见站着的三人。   小丫鬟见她跑出来了,连忙跑过去,嗔怪道:“阁主,你怎么出来了?还穿得这么少!”   女子温柔地笑了笑,道:“我才出来了一小会儿,无妨的。”   江温远与沈瑶桉走到女子面前,后者抱着猫对着他们俯了俯身,道:“民女见过两位官人,很抱歉,民女身子不好,不能出这小楼,还劳烦官人们跑一趟。”   江温远虚扶了她一下,道:“无妨。”   她起身的一瞬间,沈瑶桉看清了她的模样。   黛玉眉,丹凤眼,脸色苍白,嘴角却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温先生。”沈瑶桉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突然想起,幼时便是这位琴音阁阁主教她琴艺。   温念琴有些惊讶地望向她,半晌后才认出了眼前的人,笑道:“好久不见,桉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3 08:30:41~2022-06-04 09:5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67471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线索   “进去说吧, 我不能在外面久待。”温念琴道。   “好。”两人跟着温念琴进了小楼,小丫鬟守在了门外。   一楼还算宽敞,有一面高山流水的屏风挡住了门口的风, 三人绕进屏风,便有三张软榻,它们都是淡黄色的云纹垫子, 软榻上放着淡色的木桌,旁边是乳白色的宫灯, 宫灯下置一雕花的小香炉,正飘着袅袅烟雾。   温念琴在主位上坐下, 江温远同沈瑶桉分坐在两旁。   “我听闻后院莲池里发现了尸体,大理寺的官差也来了,便想着叫你们来,看看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温念琴先出声道。   江温远点头,问:“阁主对秦湘芸此人可有印象?”   “秦湘芸……”温念琴沉吟一会儿,道,“我想起来了, 秦湘芸成绩优异,先生们都很看好她。”   沈瑶桉顺着往下问:“先生, 我记得琴音阁里会有对乐府的推免名额,那秦湘芸如此优秀,可获得这个名额了?”   江温远看了沈瑶桉一眼, 小姑娘是在套温念琴的话啊。   温念琴对沈瑶桉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 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姑娘说话不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只当她想知道推免的人是谁, 遂道:“这次乐府考核的推免名额经先生们商议后给了她。”   沈瑶桉点头。   她记得, 乐府考核每五年进行一次, 而每次琴音阁里一共只有一个推免名额。   而这个推免名额一般会给成绩优异的百姓人家的姑娘。   这是琴音阁不成文的规定。   “那先生可知郑兰与秦湘芸关系如何?”沈瑶桉又问。   “她……与秦湘芸关系一般般吧。”   温念琴说这话时神色淡淡,说罢,她突然反应过来,抬头问沈瑶桉:“桉儿,你忽然问秦湘芸的事情,难道那具尸体是……”   沈瑶桉点头,道:“虽然尸体腐化得厉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但尸体身上戴着一个玉坠,经过兰掌事的确认,那是秦湘芸的。”   温念琴的眼眸颤了颤,抚摸着白猫的力道忽地变重,白猫不舒服地扭动了几下,发出“喵喵”的叫声。   她抬眸,带着探究望了一眼沈瑶桉。   沈瑶桉察觉到了,坦坦荡荡地回视。   温念琴见沈瑶桉的眼眸干干净净,还带着一丝疑惑,似乎并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看她。   温念琴收回目光。   是她多虑了吗?   她怎么觉得方才桉儿说的那些话,像是在给她下/套?   若是换作多年以前,她一定会很快否定这个想法,毕竟她曾经认识的桉儿,是个心思单纯,性格内向的小姑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同秦湘芸还挺像的。   但现在她细细回想那一连串的问话,看似平淡,却暗藏玄机,又没那么坚定了。   虽然她常年闭关于这小楼里,对外面的消息不甚灵通,可昨日却听闻南阳侯府的嫡小姐被破格任用,成了大理寺的女官。   虽然是陛下亲自下旨,但她还以为只是给个名头。   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小姑娘,这些年还是成长了很多啊。   温念琴开始提防起沈瑶桉来,可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叹息一声道:“兰惜平日里对秦湘芸很是关照,若她能确定,那八九不离十了。   “多好的孩子,原本能有个大好前途,却偏生出了这样的事情。”   温念琴的眼中闪过惋惜与哀伤,似乎对秦湘芸的事情颇为叹惋。   可沈瑶桉却觉得,温念琴对她起戒心了,这一段话,倒更像是顺着她的话,顺势表了一下态。   沈瑶桉摸了摸下巴,就目前她掌握的信息来看,秦湘芸是个内向话少,人缘不太好的小姑娘,却在弹琴上很有天赋,获得了直通乐府的机会。   但在她和郑兰的关系上,温先生与兰掌事的说辞却不一致。   沈瑶桉有注意到,方才温念琴说到她们两人关系一般时,她下意识垂下了眼眸。   这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却表明说话的人并不想与对话者对视,这是心虚的表现。   而当她反应过来询问死者是否是秦湘芸,然后得到了她的肯定回答后,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眼眸微颤,这说明她有些惊慌。   综合来看,沈瑶桉更偏向于兰惜的说法。   而方才十四同他们说,兰惜是犹豫了很久之后,才在他临走前将两人关系不和的线索告诉了他。   那么当时兰惜一定经过了一番心理挣扎,而她最后请求十四要查明真相,这大概是她肯鼓起勇气将此人说出来的原因。   兰惜和温念琴,一个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一个干脆含糊其辞,这里面,应当有他们不知晓的隐情。   能让两个在官府里任职的女官为难的,能是什么呢?   无外乎是这些姑娘们背后复杂的关系网和地位网。   而两个同砚之间,最直接的利益纠葛,应当就是那个推免名额。   可郑兰需要这个名额吗?   她不太确定,可直觉告诉她,郑兰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沈瑶桉知道自己再问下去,温念琴也不一定会说实话,遂悄悄将手伸到木桌后面,拉了拉江温远的衣袖。   江温远一直在旁边看着,自然也察觉到温念琴对沈瑶桉的态度变化,这会儿小姑娘一拉他的衣袖,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知怎的,对于小姑娘的聪慧,他忽地有些自豪。   他用手掩住嘴唇,轻咳一声,道:“温阁主,这郑兰是哪家的小姐?”   温念琴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嘴唇。   这两个年轻人还挺聪明,就方才那几句对话,就听出了些名堂。   然而她也许敢忽悠一下沉瑶桉,却不敢忽悠江温远。   虽然江温远一直以大理寺卿的身份自居,并没将王爷的身份公之于众,可她曾经是宫里的乐娘,后来才被调到这里,任阁主一职,自然认得小王爷,也清楚小王爷的手段。   即使她不说,小王爷也很快能够查到。   到时候,若是给她安个瞒而不报的罪名,她可真的吃不消。   相较于琴音阁里那些个嚣张跋扈的官家大小姐,这位更是得罪不起。   于是她道:“郑兰乃现任礼部尚书郑云的嫡女。”   江温远与沈瑶桉对视一眼。   这还真是巧了。   前脚沈君漓才入职礼部,逼着郑云认下这调令,后脚他心爱的女儿就卷入了命案里。   不知道郑家与沈家是不是命里犯冲。   而他们也算知道了两位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江温远想,这郑云是朝堂上的老狐狸了,背后的关系网络复杂得很,皇兄将沈君漓放到礼部,也是为了给郑云那老头儿提个醒,叫他不要太嚣张。   而皇兄更希望的是,未来沈君漓能替代郑云的位置。   奈何这老头儿做事太圆滑,也不留痕迹,这些年他们虽然想抓把柄,却始终挑不出大错。   这回说不定是个扳倒他的好机会。   沈瑶桉想的却是,听闻这郑云家中全是男孩,他六十几岁才得了一个闺女,郑云对这闺女宝贝得不得了,若郑兰真是郑云的女儿,那倒难办了。   虽说古时经常宣扬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说到底,若郑兰真是凶手,官官相护,要制裁一个犯了法的高门贵女谈何容易?   更何况受害者还是一个连家乡都不知是何处的贫寒姑娘。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事,都沉默下来。   温念琴觉得自己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也没什么能告诉他们的了,遂道:“官人,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二位若是没什么想问的了,便请离开吧,我也有些乏了。”   说着,她还咳嗽了几声。   沈瑶桉见温念琴的脸色确实比之前还要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有些发白,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她便问:“先生可否告知我们依兰院如何走?”   温念琴咳得更厉害了些。   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打听到了吗?   不过也是,既然他们先去寻了兰惜,后来又如此精准地询问到秦湘芸与郑兰的关系,想来是兰惜已经将她们两人不和的消息告诉他们了。   哎,她真是老了,这么点东西都没绕明白。   待咳了一阵,温念琴才顺了气,道:“依兰院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两位出了这小楼,叫外面那丫鬟带带路便可。”   “那我们就不打扰先生了,先生好生休息吧。”沈瑶桉和江温远起身告辞,往门外走去。   温念琴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眸色微深。   几年不见,这两个晚辈可真是叫她刮目相看啊。   一个从遇事只会躲起来偷偷哭鼻子的小姑娘,成长成了如今独立自信的模样;一个从不学无术,调皮捣蛋的纨绔皇子,变成了如今冷静干练的模样。   她摇摇头,真是越活越窝囊了。   她现在也像那些个自己曾经讨厌的老人们一样,眼里只剩下明哲保生,万事退避。   曾几何时,她也为那不公的世道义愤填膺过,也曾想着做个仗行正义的侠客,奈何抵不过这红尘的熏染,走过半生,磨平了棱角,熄灭了热火,连心中的道义都抛却一边,只像个浮萍一样,随波逐流,泯然众人。   都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但愿他们莫要像自己一般,成了利益的奴隶。   竹林沙沙作响,一黑一白的身影跟在小丫鬟身后,很快消失在小楼外。   空荡荡的小楼里,唯剩一声叹息。   江温远和沈瑶桉离开后不久,小楼的门再次被敲响。   温念琴揉了揉太阳穴,道:“进。”   兰惜推开虚掩着的门,缓缓走到屏风后,道:“阁主。”   温念琴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兰惜,淡淡道:“你将秦湘芸与郑兰有过争执的事情告诉了那两位官差。”   她说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   兰惜咬咬牙,道:“兰儿是觉得,这毕竟关乎一条人命,如今大理寺都介入了,我们也不该瞒着……”   “你究竟是只为公道,还是夹杂私情,你以为我会不清楚吗?”温念琴打断她。   兰惜低着头不说话,眼里有氤氲的雾气。   “罢了,此事我不会追究,你先回去待着吧。”温念琴叹息一声。   温念琴的态度,似乎表明了她不会再阻止大理寺的人查这件事,兰惜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温念琴。   在她的印象里,阁主一直是个处事圆滑的人。   琴音阁里那么多官家小姐,一个个娇纵成性,动不动就惹出一堆烦心事来,可阁主偏偏就能将事情都处理好,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地坐了几十年。   她一直以为,阁主定不愿意让此事闹大。   毕竟现在看来,郑兰有重大嫌疑,而她心里也觉得此事很可能是郑兰做的。   温念琴见兰惜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眼里全是惊疑,嗤笑一声。   “我心里也曾有公道正义,只不过世事不如我所愿罢了。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们若要查,便随他们去吧。” 第45章 郑兰   江温远与沈瑶桉出了温念琴的小院, 便由小丫鬟领着,往依兰院走去。   依兰院在宿舍区的中间部分,前后左右都有其他宿舍。   沈瑶桉一面走着, 一面观察。   那片出事的莲池在宿舍区的后面,若是当天郑兰去了莲池,应当会有其他的同砚看到。   他们沿着宿舍间的小路一直走, 不一会儿便到了依兰院。   依兰院地如其名,院里种着白色的惠兰, 兰花绽放,一团团, 一簇簇,铺满了宿舍小道旁的草地。   依兰院栅栏的门是虚掩着的,小丫鬟为他们推开门,便俯了俯身,告退了。   两人踏入小院,几步走到紧闭的屋门前。   江温远抬起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 门便打开了,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探出个头来, 问:“两位有什么事吗?”   沈瑶桉望了一眼那个姑娘,莫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偏黄, 脸上有雀斑, 身上穿着的衣服是很普通的布料做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这依兰院不是郑兰的住处吗?   可眼前这位, 怎么看都不太像郑兰。   江温远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 请问郑兰可在这里?”   “大……大理寺?”姑娘眼里闪过惊慌, 结结巴巴地道,“在……在的,郑兰在里面。”   她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女声忽地响起:“姚欣,你在干什么啊!开个门开这么久!”   姚欣听到那声音,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才道:“兰姐姐,是大理寺的官人,他们来找你……”   “大理寺?”那道尖锐的女声又响起,语气倒没之前那么底气十足,参杂着慌乱。   沈瑶桉挑眉,她倒是想见见这位被礼部尚书宠坏了的小公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哒哒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长相明艳的姑娘出现在了门口。   她穿着一袭红衣,发髻上带着红色玛瑙串联而成的步摇,明眸皓齿,朱色唇瓣,一双凤眼里带着清高自矜,就连望向他们时,下颚都是微微扬起的,高傲又不屑。   她抱着手臂,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在臂弯上轻轻敲着,问道:“两位找本小姐有什么事?”   沈瑶桉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姚欣已经默默退到了角落里。   就好像默默无闻的配角,在主角登场时,总是自觉地退出聚光灯,藏进黑暗里。   姚欣低着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瑶桉抿抿唇,眼里闪过深思。   江温远一直知道郑家的嫡小姐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她目中无人到这种程度,面对官差都敢高傲无礼。   他沉了脸色,冷冷地道:“郑兰是吧?现在大理寺怀疑你与莲池里的女尸案有关系,需要审讯你。”   “审讯我?!”郑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哎,你个小小官差,怕是不知道我爹爹是谁吧?还审讯我?信不信我让我爹爹叫你脱了这身官服?”   “有本事你就试试。”江温远冷笑道。   “你!”郑兰第一次被人这般轻视,当即气道,“好啊,你给本小姐等着!”   沈瑶桉却在一旁听笑了,这郑兰还真以为自己的爹是天王老子啊?居然信誓旦旦地说要削小王爷的官职?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郑兰注意到了她的笑容,瞪着沈瑶桉,道:“你笑什么?!”   “郑小姐,你作为一位高门候府里的大小姐,可能不了解我大云的官制,那今日本官就同你说说。”江温远阴恻恻地道,“大理寺为陛下直属,官员的任命撤职由陛下决定,其余人说的可不算。”   郑兰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江温远这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大理寺官员的升迁任免只有陛下说的算,若是她爹爹能决定官员的前途,那他的职权不就比陛下还大吗?   这……这可是大罪!   “……”郑兰抱着的手死死抓住了衣袖,咬了咬后牙槽。   她好像闯祸了。   江温远看到她气焰浇灭的模样,颇有些解气,这嫡小姐同她那个爹一样,目中无人,高傲自大。   他继续道:“大理寺的官差有权提审任何一个与案子有关的人员,若是该人拒绝审讯,按律法,可处置。   “郑小姐,你是想去牢里呆一呆?”江温远眼里全是冰冷。   “本……本小姐配合你就是了!”郑兰一想到那阴森森的大牢,就浑身难受,立即就改口道。   江温远闻言,同守在依兰院外的十四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走上前来,对郑兰道:“郑小姐,请吧。”   郑兰有些慌乱,她站在原地,不肯动,道:“不就是要问话吗?在这问不就行了?”   “不行。”江温远冷冷地道。   郑兰虽然不知道这穿着黑衣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她下意识就有些怕他。   “不行就不行!”郑兰拂了拂衣袖,跟着十四走了。   沈瑶桉却从她的背影里看出了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待郑兰走后,沈瑶桉才凑到江温远身边,略带疑惑地问:“殿下,郑兰不认得你吗?”   “郑兰一直被养在深闺里,郑云宝贝得紧,自然不曾见过本王。”江温远回道。   “走吧,我们先进屋子里看看。”江温远道。   屋里除了姚欣之外,还有一个蓝衣姑娘。   这姑娘要比姚欣胖一些,脸蛋圆圆的,他们走进来时,这姑娘紧张地从软榻上站起身,局促地说了声:“姜月见过官人。”   沈瑶桉望了一眼江温远,后者默契地点了点头。   他上前一步,问道:“你们都是哪家的姑娘?”   “回……回官人,我是姚府庶女,家父是礼部吏司姚晨。”姚欣先道。   “回官人,我是姜府的庶女,家父同为礼部吏司姜葛。”姜月道。   两个都是郑云的下属官员之女,难怪会和郑兰住在一起。   “好,本官知道了。”江温远转头将另外两位官差叫进屋,道,“你们两个将她们先带下去,单独关押。”   两个姑娘一听,当即慌了,她们直道:“官人,我们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要抓我们!”   若是她们被大理寺关押的消息传出去,她们这一生可都毁了!   “你们怕什么?不过是正常的查案流程罢了,若你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本官自然会放了你们。”江温远淡淡道,“带走。”   “是!”两个官差上前,一人带一个人离开。   姚欣和姜月在被分开带走前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是惊慌。   在江温远忙着的时候,沈瑶桉去屋里看了看。   除了外面公共休息的小厅,里面被划分成了三小间。   应当是三个姑娘的寝卧。   她先进了装饰比较奢华的那一间。   屋里点着熏香,那浓重的味道叫沈瑶桉打了几个喷嚏。   她捂住鼻子,仔细看了看屋里的东西。   一张床靠墙放着,床的旁边是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几个首饰盒,还有一些零散的胭脂水粉,梳妆台旁靠着立柜,应当是放衣服的地方。   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张精致的软榻,看颜色和材质,应当是后面郑兰自己添置的。   沈瑶桉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床边。   床边放着几双鞋,有粉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每一双都很精致。   这些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中间空出来了一个位置,鞋子很干净,看起来应当是经常换洗。   沈瑶桉走到立柜前,将柜门打开。   里面是各色各样的衣裳,绫罗绸缎,奢华富贵。   衣柜里满满当当,可中间却突兀地空出来一格。   沈瑶桉又回头看了看屋里的陈设。   无论是床上的被子枕头还是梳妆台上的首饰胭脂,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可就是太整齐了,让人感觉这不是一个供人休息的寝室,倒像是那种展览馆里陈列的展品。   从这种对整齐的执着来看,沈瑶桉觉得郑兰大概率是个有强迫症的人。   她将目光重新移回床边,却蓦地顿住了。   浅蓝色、紫色、绿色……   沈瑶桉看了看鞋子,又转头望向立柜里的衣服,恍然大悟。   这些衣服和鞋子是按颜色摆放的,所以它们空缺出来的位置一模一样。   沈瑶桉想起,她曾经看到过一个分析,有强迫症的人一定要按照自己认定的规律和顺序摆放东西,若是中间有无法填上的空缺,那他们宁愿空着,也不愿打破规律。   所以她猜想,这空着的地方,原本应该有一双鞋子和一件衣服。   沈瑶桉翻完衣服,一低头,就看到了立柜下面放着的木盒。   她蹲下身,将那木盒拿出来,打开后,一个布偶便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白色的布偶,有四肢,却没五官,它的身上插满了银针。   沈瑶桉将那木偶翻过来,就望见了后面的字。   血红的字迹触目惊心。   秦湘芸,你个贱/人该死!   这行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沈瑶桉猜那是秦湘芸的生辰八字。   沈瑶桉眸色暗沉,连这种诅咒之术都用上了,郑兰对秦湘芸该有多大的仇恨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09:39:30~2022-06-06 08:4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s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讯问1   “桉儿, 你可是发现了什么?”沈瑶桉正拿着那布偶看着,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男声。   江温远看着官差将人都带走后,便进里屋找沈瑶桉。   他走进其中一间香味浓重的屋子, 就见沈瑶桉蹲在立柜前,不知在看什么。   于是他走到她身后,出声询问。   沈瑶桉站起来, 微微侧身,将手中的布偶拿给江温远看。   血红的字迹映入眼帘, 江温远蓦地皱起眉头,道:“这郑兰为何要对一个小姑娘抱着这么大的恶意?”   沈瑶桉道:“这个要问了本人才知道。”   “还有其他发现吗?”江温远问。   沈瑶桉摇摇头, 道:“暂时没有。”   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想,但她暂时还需要更多的验证。   “走吧,去另外两间屋里看看。”沈瑶桉将那布偶放回木盒里,收进了衣袖里,然后率先往外面走去。   江温远跟在她的身后,在走出房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他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这屋子里的摆放他看着有些难受。   沈瑶桉去姜月的屋子里看了看。   这个房间里很朴素, 没添置旁的东西,床边有三双鞋,都有些陈旧了。   沈瑶桉注意到, 那三双鞋里有一双很干净, 上面一尘不染,似乎是刚刚才洗过。   这双鞋与其他两双灰扑扑的鞋子放在一起, 犹为显眼。   沈瑶桉走过去看了看, 虽然那鞋子面上一尘不染, 可她还是在鞋底与鞋身的缝隙里捻出些黑色的污泥。   这污泥可不常见,因为琴音阁内每日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洒扫,小路上连落叶都很少见,更不用说这乌黑黑的污泥。   沈瑶桉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只在那案发的莲池旁见过这种污泥。   莲池被污泥覆盖,池水的颜色也比较深,与候府里的清池截然相反,因此她印象深刻。   而且她记得,那莲池周围没有高台,有一条低矮的小路绕着莲池,有些地方甚至被池水淹没了。   彭宇当时给出的死亡时间是九到十一天,而那几日京城刚好都在下雨。   若是那个时候有人去了莲池,上涨的水位会将池中的污泥一起带上小路,鞋子就很容易沾上泥水。   而这种污泥浸到鞋缝里,不易清洗干净。   江温远见沈瑶桉拿着一只鞋端详半天,便知她发现了什么端倪。   于是走过去蹲下身来,拿起另外一只看了看。   沈瑶桉见他认真端详,就问:“殿下,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江温远看了看手上的鞋,又看了看摆在地上的另外两双,道:“这双鞋太干净了。”   沈瑶桉点点头,道:“是,也不是。”   江温远抬头望向她,沈瑶桉便用手指了指他拿在手上的那只鞋的鞋缝,道:“面上是洗干净了,但这里却露了马脚。”   江温远垂眸,看了片刻,才道:“这是污泥。”   “对,”沈瑶桉道,“从其他两双鞋来看,姜月并不是那种特别爱干净的姑娘,为何突然将鞋洗了?”   “因为她知道这双鞋子上沾到的东西会给她带来麻烦。”江温远接道。   沈瑶桉点头,她将那鞋子放下,去查看立柜里的衣裳。   那些衣裳凌乱地塞在柜子里,沈瑶桉伸手去翻那些衣裳。   看来姜月这小姑娘过得有些粗糙啊。   若是没有去过郑兰的屋子,沈瑶桉大概也还能忍受。   没有对就没有伤害。   而江温远望着这间颇有生活气息的屋子,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在郑兰的屋子里时,他会感觉有些不舒服。   那间屋子太整齐了,整齐到没有了烟火气,只剩下冰冷的条条框框。   沈瑶桉在那堆不知道究竟洗没洗过的衣裳里翻了半天,无法判断这里面有没有当时同那双鞋一起穿出去的衣裳。   因为立柜里实在太乱了。   江温远见小姑娘整个人都快钻进立柜里了,就道:“桉儿,莫找了,若是这鞋子洗了,那衣裳肯定也洗了。”   沈瑶桉从立柜里爬出来,将立柜的门关上。   江温远说的也是,这衣裳与鞋子不同,若是洗了,那污泥的痕迹应当是找不见了。   两人将那鞋子收了,最后去了姚欣的屋子。   姚欣的屋子在最里面,是依兰院里相对来说比较小的那一间,且采光也不太好,屋里有些潮湿。   这间屋里的东西要比姜月屋里的还少,只有一双鞋,几件素色的衣裳,梳妆台上没有什么首饰,只有几小盒胭脂水粉。   沈瑶桉想起方才她在郑兰屋里听见的两人的自我介绍。   相较而言,同样是礼部副职家的庶女,姜月应当比姚欣要受宠。   毕竟姜月屋里首饰胭脂样样齐全,虽说鞋子衣服也不太多,可到底也没姚欣这般落魄。   沈瑶桉望着屋里的东西,忽地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时的那间破旧草屋。   她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之处,也没有找到沾有污泥的衣裳鞋子。   沈瑶桉沉思了片刻,这姚欣……   两人勘察完依兰院,便带着物证去了关押三人的地方。   沈瑶桉决定先去审讯姚欣。   沈瑶桉方才进依兰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姑娘。   她开门也好,说话也罢,都习惯耸肩驼背,畏畏缩缩。   面对郑兰的质问,她也只敢小声地结巴地回答。   从她的行为举止来看,这姑娘缺乏自信,且在宿舍里的地位应该是最低的。   她住在最差的那间屋子里,在姜月都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软榻上时,她却只敢低头站在一旁。   这样的人,胆子小,性格软,若是审讯的话,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而且更重要的是,目前他们没有发现姚欣与这个案子的紧密关联。   可直觉告诉她,同住一个宿舍的三人里有两人可能去过案发现场,那么剩下那个人,即使没去过,也大概率会知道些什么。   沈瑶桉的想法与江温远不谋而合,两人颇有默契地朝关押姚欣的屋子走去。   这间屋子本是空的,官差们搬来一张木桌和三张椅子,便叫姚欣先呆在这里。   有一扇窗子微微开着,些许阳光透进屋里。   姚欣却下意识将椅子往阴处搬了搬,似乎不习惯沐浴阳光。   她坐在木桌后面,双手放在桌子上,不安地绞在一起。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吱呀——”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姚欣神经质地瑟缩了一下,她颤抖着抬起头,望见走进来的两个人,下意识要站起身来。   她一动,就被身后的官差按回椅子上。   姚欣不敢再乱动,只能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结巴道:“官……官人。”   沈瑶桉朝她点点头,同江温远一左一右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   沈瑶桉坐下来后,刚好挡住了那一束阳光,光亮笼罩在她的身后,为她镀上一道金边。   姚欣抬头望着她,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她认出了沈瑶桉。   说起来,几年前,当沈瑶桉还在琴音阁学习琴艺时,她们曾在一起学习。   可她与沈瑶桉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沈瑶桉就像郑兰一样,含着金钥匙出生,受尽宠爱。   再加上沈瑶桉在琴艺上颇有天赋,阁主宝贝得不得了,亲自教授她技巧。   那时她羡慕她,如今依旧羡慕她。   京城中的人都知道,南阳侯府的嫡小姐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前不久又卷入命案,所有人都以为她命不久矣,可谁曾想,最后恶毒的后母被送进大牢,妹妹出家,而嫡小姐在沉寂多年以后,成为了第一个被陛下亲自任命的女官。   不似十二阁的女官那般,大多是师父还乡,徒弟接任,而是陛下下旨,昭告天下。   这是何等的荣光。   沈瑶桉就像一颗暂时被灰尘蒙蔽的宝石,一旦擦去灰尘,遇见阳光,依旧光芒万丈。   不像她,出生低微,从小在主母和各位姨娘的夹缝里生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精疲力竭。   沈瑶桉捕捉到了姚欣眼里的一闪而过的羡慕,却不知她在羡慕什么,只是道:“姚欣,你的同砚秦湘芸死了,现在郑兰与姜月有重大嫌疑。你与郑兰、姜月二人共住一室,前段时间可曾察觉到她们二人有何异样?”   姚欣见沈瑶桉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心里一痛。   她不记得她了吗?   明明一起上了一段时间的课。   可姚欣很快就自嘲一笑。   也是,沈瑶桉那时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又怎会记得只敢躲在角落里的自己呢?   姚欣低下头,牵了牵嘴角,双手死死地抠在一起,却沉默不语。   姚欣低着头,沈瑶桉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能感觉到姚欣周围的低气压。   “姚欣,我们在问你话,请如实回答。”江温远微微前倾身子,敲了敲桌子,道。   姚欣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将手都抠破了,却依旧不吭声。   直到江温远敲桌子,她才从自己的情绪里走出来,反应过来方才他们说的话。   秦湘芸死了?   那郑兰和姜月她们……   她的眉毛皱到一块儿,神情纠结。   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沈瑶桉道:“官人,若是我说了实话,会有危险吗?”   她害怕,害怕被报复,害怕成为下一个秦湘芸。   沈瑶桉回视她,就发现姚欣眼里有雾气,她应该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不会,”江温远认真道,“你若是能提供有效的线索,大理寺定当会保护好你的安全。”   姚欣闻言,一直紧绷着的肩膀蓦地松了松。   她深吸一口气,道:“十日前,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6 08:49:55~2022-06-07 12:06: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寒 5瓶;墨爱吾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讯问2   姚欣记得, 十日之前下了一场大雨。   平日里爱在清池旁抚琴的姑娘们都躲进了小楼,风裹挟着雨水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水溅到窗台上。   姑娘们将窗子关得只剩一条缝, 一面听着雨声,一面谈笑喝茶。   那日宿舍里只剩她一个人,她窝在自己那间潮湿昏暗的屋子里, 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难得没有郑兰尖锐的指使声, 也没有姜月笑里藏刀的讽刺,只有铺天盖地的磅礴大雨, 带着微凉的气息。   “哒哒哒——”不知过了多久,依兰院里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郑兰的咒骂声;“秦湘芸那个贱/人,凭什么这次乐府的推免名额是她的!”   她垂下眼眸,知道郑兰又要开始无休止的辱骂了。   在秦湘芸没有来琴音阁之前,她是天之骄女,被阁主捧着, 被同砚们恭维着,时间久了, 便以为自己琴艺过人,琴音阁里无人能与她相比。   而事实上,郑兰那个嚣张跋扈的性子, 若是有人忤逆她, 便会被她和她的三两跟班羞辱打骂,可没人敢反抗。   因为在琴音阁里, 郑兰父亲的官位是最高的, 无人敢得罪她。   为了避免皮肉之苦, 她们虚与委蛇,满足了郑兰的虚荣心。   但郑兰的真实琴艺真的十分一般,若按照琴音阁里真实的排名,她连中上都算不了。   所以当空中楼阁遇见真正的天赋之人,美梦就如泡沫一样,瞬间破灭。   秦湘芸来琴音阁时,已经十一岁了,她却从未碰过琴弦。   按理来说,到了这个年纪,再重头开始学习琴艺,几乎没有什么前途。   可秦湘芸偏偏是个意外,仅用了四年便赶超了其他同砚,展现了过人的天赋。   她仿佛天生为琴而生,手指只要碰到琴弦,便能弹出妙曼的曲子。   郑兰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终于碰到了让她输得灰头土脸的对手。   可她是被捧在手心呵护的大小姐,从小自我惯了,当碰到挫折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找自己的原因,她只是不停的埋怨,不停的咒骂秦湘芸。   这一骂,就骂了四年,乐府考核在即,推免名额的确定也推上了日程。   毫不意外地,阁主将推免名额给了秦湘芸。   这其实是琴音阁里不成文的规矩,推免之人在百姓人家中按成绩挑选,成绩优异者可获得。   学子们都心知肚明,郑兰自然也知道,可她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骂骂咧咧。   沈瑶桉听姚欣说到这里,便问:“那日郑兰和姜月出门去做了什么?”   姚欣抬头望向沈瑶桉,眼里罕见地闪过嘲讽,难得顺溜地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找阁主理论了。   “可惜阁主平日里虽对她多有照顾,但是在推免这件事情上,她并没有让步。”   所以郑兰生气至极。   姚欣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身体猛地颤抖了两下。   沈瑶桉注意到她的异常,放柔了声音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欣将手放到膝盖上,死死抓住衣裳,眼里全是恐惧,方才那种淡漠麻木地讲故事的情态消失不见,又便回到了最初惶恐不安的模样。   沈瑶桉猜想,她应当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遂安抚道:“没事了,都过去了,现在你需要告诉我们那日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   姚欣低着头,有眼泪从眼里滴落,砸在手背上。   “她先是进了宿舍,对着我一阵拳打脚踢,全然把我当做出气筒,后来打完我还觉得不解气,就又往外走去,说什么要叫秦湘芸付出代价……”   江温远问她:“郑兰出去的时候,姜月有没有跟着?”   姚欣哭着点点头,道:“姜月本就是郑兰最忠实的跟班,郑兰去哪里,她自然会跟着。”   “那你呢?你有没有跟过去看看?”他又问。   姚欣的眼泪掉得更猛了,使劲儿摇头,道:“我哪敢跟上去啊,我都被她打蒙了,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哪敢再凑上去。”   沈瑶桉望着她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恐惧,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个以郑兰为中心的宿舍里,姜月可能更懂得如何去讨郑兰欢心,而性子木讷内向的姚欣,只能不停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让郑兰压根儿就想不起来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可往往事与愿违。   她越退缩,越忍让,对方反而越嚣张,越变本加厉。   暴力的开始,只分第一次和无数次。   郑兰拿捏着姚欣的软弱,又依靠着“一手遮天”的爹,于是肆无忌惮。   姚欣哭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猜到郑兰她们要去找秦湘芸的麻烦,可我原本以为,她们就是像原来一样,最多打秦湘芸一顿……毕竟这种事情,我也没少经历。   “可……可是今天我听说莲池里发现了尸体,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方才你们又说秦湘芸死了,那莲池里的尸体是不是……”   “是秦湘芸。”沈瑶桉直截了当地道。   果然,果然!   姚欣抬起头,红着眼睛望着沈瑶桉,问:“若是这件事真的与郑兰有关系,你们会抓她吗?”   姚欣静静地等着一个答案,心中忐忑不安。   “会。”江温远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姚欣用手擦了擦满脸的泪水,悬着的心放下了些,目光忽地变得坚定,“若是能叫郑兰付出代价,我今天说的这些,就值得了!”   沈瑶桉温声道:“你放心吧,若郑兰真的犯了法,我们不会放过她的。”   姚欣点点头。   沈瑶桉有些心疼。   能让这样一个忍气吞声多年的姑娘鼓起勇气来说出这些事情,该多么不容易。   她明知这件事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可她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了说出口。   姚欣说完这些后,觉得忽然轻松了很多。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硬气了一次,反击了一次。   郑兰,你做的那些恶事,终有一天会被揭开。   所以,郑兰你还能嚣张多久呢?   她缓缓靠到椅背上,闭上了双眼,也遮住了那一闪而过的愤恨与狠意。   她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脸色苍白,神色疲倦。   沈瑶桉轻轻拉了拉江温远的衣袖,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了。   出了屋子,沈瑶桉才觉得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消散了些。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就听江温远问:“桉儿,你可相信姚欣的话?”   沈瑶桉转头望向他,只见江温远很认真地看着她,似乎是诚心发问。   “殿下不相信她吗?”沈瑶桉反问。   江温远没回答她。   可他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她,他对姚欣的话是存疑的。   沈瑶桉叹息一声,道:“殿下,我能理解你对每一个涉案人员都保持怀疑的态度,但我觉得姚欣说的是实话。”   江温远默默地听她往下说。   “我能看得出来,最开始我们问她可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的时候,她低着头,本不愿回答。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纠结。她是真的挣扎了很久,才决定将自己所见所闻说出来的。   “殿下,你想啊,一个常年受到欺负的人,让她说出施暴者的恶行,这要付出多少的勇气?”沈瑶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悲哀。   “所以啊,不要辜负她的勇气,也许她这一生,只有这一次会选择踏出这一步,”沈瑶桉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相信她,因为她肯对着我们说出那番话,说明了她对我们的信任。”   江温远望着小姑娘那双泛起雾气的眼眸,心上忽地痛了一下。   他怎么忘了,桉儿之前也是在继母和妹妹的欺辱下度过了很多年。   倘若在继母陷害她杀人的时候,她没有站出来反驳,那如今她会是什么模样?   被关在大牢里郁郁而终吗?   桉儿当时选择反抗,是不是也付出了很大的勇气?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沈瑶桉的心情。   也许在看到姚欣的时候,她会想起过去的自己吧。   片刻之后,江温远道:“好,我信你,也信她。”   沈瑶桉与他对视,殿下的意思,是因为他相信她,所以也相信她说的话吗?   她眨了眨眼睛,湿润的雾气便凝成泪珠,打湿了睫毛。   沈瑶桉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些想哭。   也许是姚欣的处境让她想起了原来的嫡小姐,也许是今天这个事情,让她联想到了曾经接触过的那些校园暴力的案子。   所以她对姚欣的勇敢欣慰又心疼。   其实,很多时候,悲剧的发生,都是因为那句无法说出口的求救。   嫡小姐如此,也许秦湘芸也是如此。   沈瑶桉努力平复了心情,才道:“走吧,去会会姜月。”   从姚欣的话来看,姜月一直与郑兰走在一起,若是郑兰对秦湘芸做了什么事情,那姜月绝对也过不了干系。   关押姜月的屋子原本是学子用来休息的小阁楼。   他们推门而入时,姜月正拿着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她的手边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桌上也洒着些食物的残渣。   负责看守姜月的官差站在她的身后,嘴角忍不住抽搐着。   江温远看着姜月那猛吃的模样,也有些无语:“这姑娘都被关起来了,怎么还有闲心吃东西?”   沈瑶桉想起,姜月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好像也是在吃东西,他们进去后,她才局促地站起来。   她吃东西的时候又急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食不知味。   她拿着糕点的手是颤抖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整个人焦躁又不安。   沈瑶桉淡淡道:“姜月是在靠暴饮暴食缓解心里的压力。”   她的话音刚落,姜月就望见了他们。   她猛地站起身来,将桌上的另一盘糕点碰翻了,绿豆糕滚了一桌子。   她紧张地握着手,道:“官……官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12:06:11~2022-06-08 08: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ughter努力拨号中 4瓶;5005560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讯问3   沈瑶桉朝她点点头, 淡淡道:“坐吧。”   姜月手足无措地坐下,本想去收拾桌上的残局,手将将抬起一些, 又放了下去。   传闻大理寺的官差们都冷酷无情,杀伐果决,她不敢轻举妄动。   江温远看出了姜月的想法, 朝她身后的官差使了个眼色。   官差会意,走上前去, 三下两下将桌子上散乱的糕点收拾好。   在官差靠近的那一瞬间,姜月下意识僵直了身子。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 眼睛盯着桌子的一角,一动也不敢动。   待官差端着糕点离开,她才偷偷地送了口气。   官差走出屋子,顺道将门关上了。   屋里陷入了寂静,不一会儿,对面拖动椅子的声音钻入姜月的耳朵。   她悄悄地抬头,打量对面的两人。   他们一人穿着玄色衣裳, 修长高大,眉目清冷, 一人穿着白色衣裳,个子小小的,神色也要温和许多。   两人在她的对面坐下, 那个穿白衣的官人抬起头, 姜月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沈瑶桉的嘴角牵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姜月这姑娘看起来胆子也不怎么大啊。   她很放松地往后一靠, 淡淡道:“姜月, 秦湘芸是你害死的吧?”   姜月猛地望向她, 立即否认道:“不是我!我没有!”   心脏飞快地跳动,姜月甚至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她怎么也没想到,看似温温和和的那个人,却一语惊人。   沈瑶桉望着姜月惊恐万状的神情,却丝毫未被她影响,甚至翘起二郎腿,道:“不是你?可郑兰不是这么说的啊。”   江温远见沈瑶桉一副悠哉悠哉的大爷模样,就知道她又开始给姜月挖坑了。   如果姚欣说的都是实话,那么那天郑兰和姚欣摔门而去之后,一定去找了秦湘芸。   若是秦湘芸是为她们所害,那么姜月要么是参与者,要么是目击者,而无论她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势必是知道这个事情的真相的。   沈瑶桉一上来便给她扣一顶害人的大帽子,又在她否认的时候说郑兰同她的供词不符,就会让姜月生疑。   这招离间计用得不错。   姜月果然上钩了,她瞪大双眼,激动地站起身来,猛拍一下桌子,道:“郑兰胡说!人不是我害的!明明是她把秦湘芸推进了莲池里!”   她怒气冲冲地反驳,心里早已将郑兰骂了千万遍。   难怪!难怪昨夜她听闻莲池里发现了浮尸,猜到秦湘芸的事情可能已经暴露了,忧心忡忡地想找郑兰商量对策时,郑兰满脸不耐烦地将她赶出来,还讽刺她:“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能出什么事,他们就算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我们”,而是“我”。   郑兰恐怕早就想好了,若是大理寺的人查出了蛛丝马迹,就将她供出来当替罪羊吧!   姜月神色愤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官人,我说的都是实话!是郑兰将秦湘芸推下莲池的!我亲眼所见!她这是诬陷我!”   “你先给我坐下!”沈瑶桉脸色一沉,目光凌厉地扫过姜月。   姜月吓得脸色一白,方才因为愤怒而发昏的脑子清醒了些,她喘了几口气,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   她的眼里依旧有还未褪去的怒意,紧紧抿着唇,双手发抖。   沈瑶桉见她冷静了点,将身子微微前倾,冷冷地盯着姜月道:“你说人是郑兰推进莲池的,那就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姜月惊疑不定地望向她,问了一句:“郑兰是如何说的?”   沈瑶桉在心里暗笑一声,这姜月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心思倒是活络,还知道来打探一下郑兰的说法。   “怎么?你问郑兰说了什么,是想串供吗?”沈瑶桉冷冷地道。   姜月缩了缩脖子,直道:“不敢,不敢。”   心里却嘟囔着:“郑兰,既然你对我不仁,休怪我对你不义!”   沈瑶桉察觉到姜月的眼里闪过的狠意,轻轻挑了挑眉。   姜月深吸一口气,道:“官人,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这件事都是郑兰做的!”   她满目愤怒地将那日的事情交代了。   她说的前面那一段同姚欣说的一致,江温远同沈瑶桉对视一眼,看来姚欣说的都是实话。   姜月说,那天郑兰冒着大雨去找了秦湘芸。   秦湘芸一个人住在宿舍区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就在莲池旁边。   当时郑兰气势汹汹地跑到屋门前,正要砸门,就发现那屋门没关严,她直接冲了进去。   秦湘芸在屋檐下的长廊里弹着琴,郑兰见了,更是怒极,当即便将琴掀翻了。   古琴砸到地上,被大雨浇透,琴弦断裂。   平日里无论郑兰怎么羞/辱秦湘芸,她都不会理会。   可那日,秦湘芸看着地上破裂的古琴,忽地爆发了。   她扑到郑兰身上,瞬间就和郑兰扭打起来。   两人推推搡搡,不知不觉就到了屋门前。   秦湘芸将郑云推出门外,吼道:“你给我滚!”   郑兰踩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一下子滑倒了。   她何曾那么狼狈?当即骂骂咧咧地对着姜月道:“给我抓住她!”   姜月一面想,一面说着,忽地被沈瑶桉打断:“等等,郑兰叫你抓住秦湘芸,你照做了吗?”   姜月有些不自然,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我照做了。”   说完,她又马上补了一句:“官人,你也知道,我爹爹是郑兰父亲的属下,我也只能依照家父的意思,依附于郑兰,这时间久了,一听到她的命令,下意识就服从了。”   姜月紧张地攥着衣袖。   她没有告诉两位官人,她下意识站在郑兰这一边,除了习惯,更多是因为害怕。   她怕自己忤逆了郑兰以后,会变成和秦湘芸与姚欣一样的人。   时时刻刻都被郑兰挑刺、羞/辱,每时每刻都要心惊胆战。   所以一开始她就想,站在郑兰的身边,会不会好过一些。   当然,是她想得太好,除了不会成为郑兰的眼中钉外,其余的也没什么区别。   郑兰依旧将她当牛当马,理所当然地使唤她。   可有时她又会自欺欺人地想,至少她要比姚欣强,郑兰使唤她,她就使唤姚欣;郑兰冲她发脾气,她就冲姚欣发脾气;她不敢反抗郑兰,姚欣也不敢反抗她。   反正她在郑兰那里受到的挫败感,能在姚欣身上找回来。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病/态,可她还是忍不住沉沦,至少这样,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姜月不知道的是,她的话直接印证了沈瑶桉之前的猜想。   当时她见郑兰三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宿舍里寝卧的分配时,心中便有了想法。   郑兰无疑是那个被服从的人,可姜月与姚欣之间的关系同样很微妙。   她们三人就像一个金字塔,郑兰站在最顶端,发号施令,趾高气昂,姜月听从她,做她的跟班,却潜移默化地受到郑兰的影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姚欣。   正所谓“近墨者黑”,姜月已经渐渐从一个“受害者”朝“施暴者”的方向发展,而她还不自知。   所以她才会用“下意识听从”来当作借口。   沈瑶桉对姜月的话未置可否,而是道:“继续说。”   姜月原本以为,官人至少会质疑一下她,却没想到对方神色淡淡地叫她继续说。   姜月有些懵了。   身为庶女,她自小便是看着家里庞杂的各种人的脸色长大的,自诩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可到了两位官人这里,她还真是一点也猜不透。   那位玄衣官人从头到尾冷着个脸,也不说话,她便没什么好猜测的,可这位白衣官人,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她也着实琢磨不清。   姜月一面想着,一面偷瞄着沈瑶桉。   沈瑶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姜月的行为她再熟悉不过了。   姜月这是在观察她。   可惜“察言观色”在她这里可不好使,像做她这一行的,对其他人的微表情了如指掌,自然也会有很强的反侦察力,也懂得如何伪装。   姜月这种道行浅的小姑娘,可碰不到她的底。   姜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放弃挣扎,又继续往下说:“我按照郑兰的话,将秦湘芸摁住了……”   她力气大,死死摁住秦湘芸时,即使对方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   秦湘芸嘶哑的叫骂声混着雨声传入她的耳中:“放开!你放开我!你个贱/人!”   秦湘芸一向不会对任何人说不雅之词,淡漠清高得如仙女,可那时她却气急败坏地骂出了“贱/人”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刀片一般狠狠地戳到了姜月心里。   郑兰也好,家中的那些趾高气昂的嫡小姐公子哥也好,都会这般辱/骂她,这两个字,是她的噩梦,也是她的逆鳞。   她很愤怒,为何连秦湘芸也敢这般说她!   她下意识将手上的力道加大了。   郑兰也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秦湘芸猛扇耳光,秦湘芸的叫骂声越来越小,到后面几乎没有了。   姜月担心出人命,就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哪知秦湘芸其实是在憋着一股劲儿,她一松手,秦湘芸就狠狠用脑袋撞了她的头。   姜月头晕眼花地跌坐在地上,秦湘芸站起来朝前面跑去。   郑兰哪肯放过她,立即追了上去,用力推了秦湘芸一下。   秦湘芸刚好站在莲池旁,郑兰一推,她就直直落到了池子里。   秦湘芸不识水性,那莲池水比较深,她掉进去后,就一直在不停地挣扎,呼喊着:“救命!”   沈瑶桉听到这里,蓦地冷了脸,问姜月:“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秦湘芸溺死?”   姜月慌忙摇头,道:“不,不是的!我缓过神来后就听到了秦湘芸的呼救声,我本来想去救她的,可……可郑兰说……”   姜月忽地顿住,眼里闪过恐惧。   “郑兰说什么?”沈瑶桉冷声问。   “她说……若是我敢去救秦湘芸,就和秦湘芸一起去死!”   作者有话说:   注:宝子们,校园暴力是不对的!!!   若是遇到校园暴力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第49章 讯问4   姜月的话如一道惊雷, 直直砸向沈瑶桉和江温远。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沈瑶桉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握成拳。   究竟是谁给郑兰的自信,叫她以为自己可以如此随意地决定别人的生死?!   她又有什么资格将别人的生命视如蝼蚁,如此践踏?!   姜月低下头, 道:“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就此作罢。”   想要救秦湘芸也许是她良心未泯,可若是为了救秦湘芸,她要搭上自己的命, 那可太不值当了。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堪堪将心中的怒意压下, 问姜月:“你可还记得郑兰那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姜月还没从情绪里缓过来,蓦地听到沈瑶桉的问话, 傻了一秒,道:“啊?”   江温远也瞥了一眼沈瑶桉,这小姑娘的讯问逻辑还挺跳脱。   不过他明白,沈瑶桉问的每一句话,都有她的目的。   看似涣散,实则都可串联出线索来。   “本官问你,那日郑兰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沈瑶桉见她没反应过来, 又问了一遍。   姜月终于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道:“那日郑兰穿的是一件粉色的, 上面绣着桃花纹的长裙。”   “你记的还蛮清楚。”沈瑶桉淡淡道。   “寻常的我肯定记不住,可那件衣裳是郑兰特地和我们炫耀过的,据说是……”姜月忽地顿住, 用眼睛瞟了瞟他们, 犹豫了一下,才道, “是江南那边的上好绸缎, 连宫里都很稀少, 她父亲得了这绸缎,专门差人给她量体裁衣,做了这么一套衣裳。郑兰可宝贝得紧。”   江南那边的上好绸缎?宫里都很稀少,郑云却能拿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句话也许是姜月无意识说出来的,可到了江温远这里,可就完全变了味儿。   享受着和皇宫差不多的待遇,郑云这日子过得也忒舒服了些。   皇家专供的绸缎能到一个大臣之手,这背后牵扯的利益不言而喻。   江温远面若冰霜,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沈瑶桉望了一眼浑身阴沉沉的江温远,知道小王爷心里又藏着事儿了。   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她发现了小王爷的一些小动作。   沉着脸一声不吭,就代表他生气了,像现在这样下意识敲东西,说明他在盘算什么事情。   沈瑶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问姜月:“她这么宝贝那身衣裳,那那天之后你有见她再穿过吗?”   姜月摇头,道:“那衣裳在郑兰和秦湘芸撕打的时候划破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连缝都缝不好的,怕是被郑兰扔了吧。”   即使再喜欢的衣裳,若是破了,旧了,都会被她毫不犹豫地舍弃。   沈瑶桉点头,看来之前在郑兰屋子里看到的那两个突兀的空隙就是这套衣裳了。   “秦湘芸掉进莲池之后,你们还做了什么?”沈瑶桉又问。   “还能做什么啊?当然是赶紧离开了啊。”姜月一脸莫名其妙。   “离开之后呢?你们又做了什么来善后?”沈瑶桉盯着姜月,一字一句地问。   姜月原本还理直气壮地与沈瑶桉对视,听到这话以后,忽地瞥开目光。   她咽了一口口水,道:“没……没干什么啊。”   “你以为本官问你的话都是随意问的吗?”沈瑶桉神色严厉,“说吧,那封‘归家信’是怎么回事?”   姜月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你们怎么知道那封信的?”   沈瑶桉皱眉,这信还有隐情?   姜月还是不肯相信,又道:“官人,那封信在你们这里,是不是?”   “呵。”沈瑶桉轻笑一声,道,“怎么,你还当我们在框你?”   她话音刚落,江温远就很默契地从衣袖里拿出那封边角有些被烧糊的信,举起来给姜月看。   姜月望着那封熟悉的信,嘴巴动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为什么这信没被烧毁啊!”   “啪!”沈瑶桉一拍桌子,怒道:“被烧毁?怎么,你们写了封信来忽悠先生,隐瞒秦湘芸的死因,事后还要将信烧毁,以为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姜月吓得一个激灵,抿着嘴不吭声。   心里却十分不服。   那可不是嘛,若是信被烧毁了,那该死的死鬼也没漂起来,发出恶臭,叫阁里的人无法忍受,也就不会请匠人来清除莲池,这件事也就不会暴露了!   沈瑶桉的胸口起起伏伏,感觉怒火都恨不得喷出来,将对面的人烧个干净。   她冷冷地道:“说,那信是让谁写的?”   姜月沉默了一刻,才不情不愿地道:“叫外面的一个聋子大师写的。那人极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   “何人?住在何处?”因为满腔愤怒,沈瑶桉连问问题都开始犀利起来。   姜月哪能感受不到沈瑶桉的怒气,她缩了缩脖子,真心害怕下一秒对面的人就扑上来揪着她暴打,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在琴音阁出去后左拐的窄巷子里的最后一间,只要闻到酒味儿就是了。”   “人是你找的吧?说得这么清楚。”沈瑶桉道。   “是。”姜月说着,还不忘为自己辩驳,“都是郑兰逼着我去做的,她说要是我找不到人将这事掩盖过去,倒霉的就是我!官人,你们既然审讯了郑兰,就知道,她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了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我只是……只是被她逼着帮了些小忙!”   沈瑶桉真的是连冷笑都懒得给姜月。   这姑娘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更算不上犯法。   可这偏偏比那杀人的郑兰还要可恶。   助纣为虐,却毫不知错。   见死不救,帮助凶手掩盖事实,这在她的时代也是犯法的。   况且姜月嘴上说着所谓的“被郑兰逼着去做的这些事”,可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姜月为了逃避责任说的借口罢了。   因为方才姜月讲述案发过程时,她看不到姜月有任何惶恐或者愧疚。   反而在她说自己摁住秦湘芸,然后秦湘芸被郑兰打时,她的表情是亢奋的。   就像猎人看着猎到的猎物在手中苦苦挣扎时,那种变/态的享受感与满足感。   至于姜月说的,她想去救秦湘芸却又没有去,是因为郑兰说的话,沈瑶桉半信半疑。   其实她更是倾向于,也许有一瞬间姜月确实想救她,可在听到郑兰的话以后,她很快选择了离开,这就说明,姜月想救秦湘芸的心思并不强烈。   在知道秦湘芸死后,她第一反应是帮着郑兰掩盖犯罪事实,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她去找了一个会模仿别人字迹的人写“归家信”,神情淡漠,不见悔意。   姜月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会不会牵扯上她。   对于秦湘芸的死,她只觉得是个麻烦。   沈瑶桉微微闭了闭眼。   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真的不值得同情。   她将椅子往后推,然后站起身来,道:“行了,我们想问的都问完了,你就老实地在这儿呆着吧。   “至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们自会去核实。”   姜月却慌忙地站起来,道:“官人,你们这话也问完了,不能放我走吗?我又没犯什么事。”   沈瑶桉牵了牵嘴角,冷漠地道:“不能,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说罢,再也不看姜月一眼,直直开了门往外走。   江温远沉默地站起身来,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以后,沈瑶桉道:“殿下,我们可能需要梅止衡过来一趟,一是画一下郑兰那日穿的衣裳,二是给姜月画一幅画像,让人去寻姜月口中的那个替她写信的人辨认。”   “本王也正有此意。”江温远道。   两人正说着,恰好有官差在巡逻,江温远将他们叫住,差一人去寻梅止衡,又叫其余三人待命,等画像画好了,便去寻姜月口中的那个替她写信的人。   官差们领命退下,两人便往莲池走去。   官差和匠人还在莲池旁忙碌,池里的荷花荷叶已经清理完了,他们现在正在放水。   沈瑶桉望着逐渐下降的水位,呢喃道:“这莲池里,怕不止一条冤魂啊。”   江温远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沈瑶桉的肩膀,一时无言。   半晌后,他问:“桉儿,你打算何时去审讯郑兰?”   沈瑶桉一点也不着急,只道:“再等等,时机未到。”   江温远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已经越来越笃定,他捡到宝儿了。   他有一种预感,未来桉儿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理寺官差。   他想起了之前桉儿说过的话。   哪怕是女子,也可独当一面,也可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相信她做得到。   沈瑶桉怎么会没看出来,今日江温远都在考察她。   所有的事都不插手,让她来操刀,而他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其实她知道,江温远很早之前就在默默观察她了。   从南阳侯府的那个案子开始,一直到击鼓鸣冤案尘埃落定,他恐怕才下定决心将她招进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也是继续考察。   虽然他做得不留痕迹,可沈瑶桉是个心细的人,自然能察觉到。   两个人心照不宣,又配合默契。   不久之后落日余晖,晚霞漫天。   一直被关在阁楼里的郑兰终于忍不了了。   她愤愤地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怒道:“你们究竟要将本小姐关到什么时候?!” 第50章 画骨1   守在屋外的十四听到郑兰的怒吼声, 掏了掏耳朵,无动于衷。   郑兰受不了这种被完全忽视的滋味,砸东西砸得更猛了。   最后还威胁道:“你们等着!我爹爹一定回来救我的!到时候叫你们好看!”   十四叹息一声, 对此毫无畏惧。   你爹爹就是因为自以为是,目无君主,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钉, 肉中刺,又还能嚣张多久呢?   郑云确实来救郑兰了。   今日他下了早朝, 一回府,夫人便哭着扑到他怀里, 道:“老爷,琴音阁里出命案了,兰儿也被大理寺扣押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郑云一听,当即沉了脸色。   大理寺怎敢扣着他的宝贝女儿?!兰儿自小被宠着长大,被吓到了怎么办!   他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肩膀,道:“你放心,老夫一定你将兰儿全须全尾地带回家。”   夫人抹了抹眼泪, 点点头,这才松开郑云, 捏着手帕道:“老爷,你带着兰儿早些回来,厨房里还炖着汤呢。”   “知道了。”郑云去寝卧换了身常服, 便带着家丁出了门, 往琴音阁走。   郑云本以为会一路顺畅,将兰儿接出来。谁曾想, 马车还没到琴音阁门口, 便被官差拦住了。   车夫望着前面挡路的官差, “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他挑起眉毛,口出狂言:“大胆!竟然敢拦尚书大人的车马!”   为首的三十淡淡地抬眸瞥了那车夫一眼,目光冰冷。   那车夫留着大络腮胡,长得凶神恶煞的,却被十四这一眼望得脊背一凉,忽地噤声。   郑云见马车迟迟不走,便掀开车帘,探头出来,问:“怎么回事?”   那车夫听到自家老爷的声音,就又有了底气,当即回道:“老爷,一群不长眼的官差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三十听笑了,究竟是谁不长眼?   公然妨碍公务,倒还如此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   他沉住气,对着马车行了个礼:“不知是哪阵风将郑大人吹来了?倒不是我等有意阻拦,只是前方的琴音阁发生了命案,我等依法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入,还请郑大人绕绕路。”   郑云在马车里坐着,听完三十的话,便知道他不会轻易让自己进琴音阁。   若是换成旁人,他早就无视了。   可这大理寺后面的那位,他虽然不是惹不起,却还是要维持面上的和平,不得不让步。   于是郑云道:“不让老夫过去也行,老夫是来带小女郑兰回家的,各位官差只要将小女带到这里来,老夫便也不为难你们。”   “这……”三十顿了顿,瞥到那车夫昂首轻视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恐怕不行。”   郑云沉声道:“此话何意?”   “郑小姐是本次案子的嫌疑人,在案子未查清之前,她不可离开。”   “唰——”门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了郑云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你在说什么鬼话!兰儿生性善良,怎会是嫌疑人!赶紧给老夫放人,否则休怪老夫不客气!”   三十眼里闪过讽刺。   生性善良?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在殿下和沈姑娘去审讯三位嫌疑人时,他便带了一队人去走访其他学子。   郑兰在琴音阁里可谓臭名昭著。   看谁不顺眼就欺辱谁,恨不得像个螃蟹似的,天天横着走。   这样一个恶霸,也配用“生性善良”来形容?   郑云见一群人依旧堵在马车前,纹丝不动,气得血压升高。   好啊!他还想给大理寺一个面子,可大理寺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赶着上来要和他撕破脸皮。   郑云将车帘重重地甩回去,冷冷地道:“给老夫冲过去,老夫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车夫扬起一抹阴冷的笑,正准备挥鞭子,就听得一道冷漠的男声:“郑大人可真是叫本王大开眼界啊。”   车夫的动作僵住了,鞭子轻轻地落到马身上,跟挠痒痒似的。   马儿甩了甩毛,踢了踢蹄子,未往前走。   一道黑色的身影走过街道,停在了马车前。   三十和官差们为他让路,抱拳行礼,道:“殿下。”   郑云在听到声音的时候便一拍大腿,这个江温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过来给他添堵!   “郑大人,你见了本王,也不下车行礼吗?”江温远笔直地站在马车前,用眼睛瞥了一眼依旧坐在马车上的车夫,淡淡道,“难怪贵府的车夫敢这么嚣张,看来是与郑大人一脉相承啊。”   车夫吓得赶紧滚下马车前的横梁,跪在地上求饶:“小……小的粗鄙不懂规矩,与老爷无关,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次!”   王爷这话,是不给他留活路啊!   他神色惶恐,哪里还有半分之前与三十对峙时的嚣张。   三十俯视他一眼,又厌恶地移开目光。   嘁,看菜下饭的狗玩意儿。   江温远都这么说了,郑云哪里还坐得住,只得忍着口气,下了马车。   虽然他权势大,官龄老,可到底,江温远是君,他是臣。   无论他是否愿意,这礼,他是必须得行的。   郑云下了马车,先是狠狠踹了那车夫一脚。   那一脚攒着狠劲儿,车夫猝不及防,直直被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到路边的墙上,破了脑袋,突出一口血来。   郑云撒了气,这才抖了抖衣袖,扬起一抹假笑来,走到江温远跟前,行礼道:“老臣见过殿下。”   江温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郑大人请回吧,令爱暂时不得回府。”   郑云以为江温远好歹会和自己虚与委蛇一下,哪曾想对方就喊他下来行个礼,就毫不留情地开始赶人。   他翘了翘胡子,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憋红了脸,最后还是道:“这琴音阁虽有命案,可与小女绝对无关啊!兰儿她自幼善良温和,连只小鸟都不敢杀,怎么会与人命有牵扯?现下她被关在琴音阁,肯定已经吓坏了,老臣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还请殿下将小女放出来。”   江温远瞅了一眼郑云,发现这老头儿说着说着还两眼泪汪汪,顿时无语。   “郑大人,你若真的觉得令爱‘善良温和’、‘不会与命案有牵扯’的话,大可放心地回家等着,案子一破,令爱自然就回去了,何苦为难本王的人呢?”江温远故意将“温和善良”和“不会与命案有牵扯”咬得又重又慢。   郑云怀疑江温远在讽刺他,可偏偏江温远望向他的目光很是真挚,似乎真的相信郑兰是个温温和和的柔弱姑娘。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郑云那些反驳的话都噎在嗓子眼,压根说不出去。   江温远很享受把郑云噎死的感觉,他装模作样地伸了只手,道:“郑大人,请回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郑云若还要硬闯,那就不仅仅是置江温远的面子于不顾,更是做贼心虚,觉得郑兰做了什么坏事,他不得不来提前捞她。   郑云就算再不服气,也只能转身准备上马车。   在上马车前,他朝那依旧趴在地上的车夫吼了一句:“还不死过来!”   那车夫顶着一脑袋的血,又站起来,爬上马车,有气无力地挥了挥马鞭,调转车头。   看着马车缓缓离开,江温远拂了拂衣袖,背着手往琴音阁走。   切,老狐狸,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本王迟早要将你那厚得流油的狐狸皮扒下来,露出那肮脏不堪的五脏六腑。   郑云坐在马车上,越想越气,捶胸跺足。   小狐狸,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当郑云回到府邸时,负责去寻梅止衡的十六也抵达了画墨阁。   好巧不巧,他来时,梅止衡还未下课。   十六怕他贸然闯进去,会吓到姑娘们,搞不好还会走漏风声,于是他站在屋子外面,等着梅止衡下课。   梅止衡今日受画墨阁阁主的邀请,来阁里给姑娘们上一堂课。   今日他要讲的内容是关于如何去画一幅人物肖像。   画墨阁里有许多名家名画,梅止衡将一幅老先生的画作挂到墙上,供学子们观摩。   那画上画的是一位市井中劳作的姑娘,只见她穿着浅黄色的粗布短衫,卷起袖子,正在河边洗衣服。   她低垂眼眸,望着木盆里的衣裳,目光专注,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柔顺的发髻上别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面前是流淌的河流,脚下是青葱的草地,身旁是低矮交错的房屋,天边是绚丽的晚霞。   这是一幅十分珍贵的彩墨画,一直珍藏于宫中,后来被先太后特许,放到了画墨阁。   梅止衡问学子:“你们从这幅画里能看出什么?”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作答。   “这画的构图很美。”   “彩墨是真的很漂亮。”   “……”   “你们只看到了构图和色彩吗?还有没有别的?”   一位学子举起手道:“我还看出这画里的姑娘心情不错,因为她是笑着的!”   梅止衡眼里闪过一抹深意,问那个学子:“你确定吗?”   那学子将手放下,弱弱地问:“难道不是吗?”   梅止衡用教棒隔空指了指那姑娘的手腕和眼睛。   学子们伸长脖子望去,这才发现玄机。   那画里姑娘的手腕上有不明显的红痕,那双眼眸的附近有晶莹的泪水。   她们这才反应过来,那姑娘是在哭!   梅止衡淡淡道:“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作画的人道行越高,所画出来的东西便越能体现‘骨相’,你们还要再潜心修行啊。”   十六站在屋子外面,听到这话,忽地摇了摇头。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谁知这看似和气的学堂里,暗含了多少杀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0 19:13:50~2022-06-11 19:1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3601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画骨2   一位老者拿着铁锣一路敲过, 十六听见那声音,便知道学子们要下课了。   他身形一闪,便藏进了学堂旁的花树后面。   梅止衡与学子们道了别, 背起他的木匣,走出学堂,将将要转弯时, 便被一双手扯进了花树丛里。   梅止衡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望见了十六的脸。   十六将手指放到嘴上, 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睛却往他身后瞟着。   梅止衡望着十六身上的蓝色官服, 听见身后传来的姑娘们的说笑声,当即了然。   十六这是在当差时来找他的。   方才各个学堂里都在上课,路上没有人,十六进来时除了门口的守卫,没惊动什么人,这会儿姑娘们都下课了,他却不好穿着官服行动。   梅止衡拍拍十六的肩膀, 低声道:“跟我来。”   说罢,便与十六擦身而过, 走入花树从里。   十六望了一眼还在往学堂外走的姑娘,不再犹豫,转身跟上梅止衡。   梅止衡带着他穿过花树丛, 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从画墨阁的后门出去。   待身后的大门关上,梅止衡才问道:“十六,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十六一面走着, 一面低声道:“琴音阁里发生了命案, 殿下唤你过去画几张画。”   梅止衡有些惊讶地问:“琴音阁出事了?”   这两天他将自己关在屋中潜心钻研画画的事,倘若不是画墨阁阁主亲自相邀,他恐怕会十天半个月不出门,自然也就没关注这京城里的事情。   十六点头,面色凝重。   梅止衡见他这副神情,就知道这次案子又是个棘手的,遂道:“那咱们便快些走吧。”   两人到达琴音阁时,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也被墨色吞噬。   琴音阁里掌起灯来,星星点点。   今夜没有姑娘的琴声,显得寂静落寞。   梅止衡被十六带着往关押姜月的阁楼走去。   楼里未点灯,姜月窝在一张软榻上睡得迷迷糊糊。   从昨晚到今日,她一直担惊受怕的,方才同官差们说开了,反倒一身轻松,困意自然也上来了。   可难得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   梦里秦湘芸穿着那身满是污泥的长裙朝她扑来,有鲜血从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来,她的脸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发黑,指甲尖锐。   姜月在梦里挣扎着,想像之前那样将秦湘芸死死压住,可等秦湘芸扑过来之后,她的身体猛地肿胀成球,带着恶心的粘/液,那双看得见青筋血管的手死死地扼住姜月的喉咙,叫她无法呼吸。   “还命来……还命来……”   姜月害怕至极,死命地挣扎,忽地落入冰冷的莲池里。   她能看见莲池下面的根茎和那黑乌乌的淤泥,池水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鼻腔,五脏六腑都被污水充满,她瞪大双眼,窒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秦湘芸那张可怖的脸忽地贴上来,嘴角咧到耳边,阴森森地笑着。   “姜月……你该来地狱陪我……”   姜月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地坐起身来,眼前一片黑暗,似是要将她吞没。   寂静无声的阁楼里,只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   还好……还好是梦。   姜月拍着胸口,自我安慰道。   可还没等她真正松一口气,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阴冷的“吱呀”声。   姜月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她颤抖着寻声望去,就见不远处有一个虚虚晃晃的黑影。   不知怎的,她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总觉得那黑影与秦湘芸有几分相似。   心跳声更加急促了,姜月甚至感受到了一阵窒息。   她惶恐地往角落里缩去,胆小地唤了声:“谁?!”   那黑影没有回答她,而是站在原地动了动。   姜月隐约能看见,那黑影用手掏了什么东西。   “啪!”十六将火折子点燃,照亮了他们周围的一片地方。   姜月望见他那身蓝色的官服,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如此亲切,简直是将她从地狱里拉回了人间。   她喘着气,抬起衣袖擦了擦额边流下来的冷汗。   十六方才听见那一声惶恐不安的“谁”时,便猜到自己可能吓到里面的人了,遂掏出火折子点燃。   待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姑娘惨白的脸色。   他心中叹息一声,看来是被吓得不轻啊。   梅止衡本就有些怕黑,方才见那阁楼里黑黢黢的,便没敢走进去,在阁楼外站着,等十六进去点灯。   阁楼外有清清冷冷的月光照着,倒也没那么叫他难熬。   不一会儿,阁楼里的灯被点亮了,梅止衡才走了进去。   十六点了灯,这才满怀歉意地同姜月说了句:“抱歉。”   姜月惊魂未定,却也不好意思责怪十六。   她会被吓到,说到底也是因为她做贼心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是真真体会到了。   姜月将气喘匀,才道:“没……没事,官人们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十六瞥了一眼她略微凌乱的衣衫,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姜姑娘,你还是先整理一下衣服吧。”   姜月先是很懵地看了十六一眼,后知后觉地低头,才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蓦地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整理好,在软榻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低着头不吭声了。   十六听着姜月那边没动静了,这才将目光转回来,道:“姜姑娘,我们需要你重新回忆一下郑兰那日穿着的衣裳 ”   姜月闻言,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她瞬间又想起了方才那个恐怖的梦。   如今她只要一想起郑兰,就会想起秦湘芸。   可她不敢违抗官差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道:“好。”   十六见她答应了,便对刚刚走进阁楼的梅止衡点点头。   梅止衡会意,走到姜月前面的木桌旁,将背着的木匣放下,望了一眼十六。   十六知道梅止衡在作画时不喜有人在旁边看着,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却没将门完全关上,而是嘱咐了在门外值守的两个官差一句,叫他们盯着点阁楼里的动静。   交代完之后,十六便去同江温远复命了。   梅止衡自顾自地将宣纸铺好,又拿出笔墨纸砚,然后拂拂衣袖,在椅子上坐下,提起笔来,才对姜月道:“说说吧,”   姜月低着头,睫毛微微颤抖,她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始描述郑兰那日穿着的衣裳。   “郑兰那日穿的是粉色的衣裳,上面有桃花纹。”   “是什么款式的衣裳?”梅止衡问。   “就是寻常贵女们穿的那种样式,对襟长裙。”   梅止衡点头,调出粉色的墨汁,提笔画出了衣裳的大致轮廓,然后将宣纸举起来给姜月看,问道:“可是这样的?”   姜月望了一眼,点点头,道:“是。”   “那桃花纹在何处?领子、袖口,还是其他地方?”梅止衡将宣纸放回桌上,又问。   “在袖口上有几点盛开的桃花,是那种用金线绣成的,从领口到裙摆有一株盛开的桃树,花多枝干少……”姜月道。   她说的话有些模糊,梅止衡没法判断自己画得对不对,只好多画了几个版本,给姜月辨别。   姜月看来看去,最后从中挑出一份最像的。   当梅止衡说“可以了”的时候,姜月猛地松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回忆得有多痛苦,想着想着郑兰的衣裳,眼前却会跳出秦湘芸那张流着血泪的脸。   她都快疯了。   梅止衡见姜月的脸色着实很差,便也没打扰她休息,将画收好,便背着木匣出了阁楼。   十六刚好也复命完回来了,两人在阁楼外相遇,梅止衡注意到十六怀里还抱着四个卷轴。   “这是什么?”梅止衡问。   十六一面抬起脚垫了垫快要滑下去的卷轴,一面道:“这是四位涉案姑娘的画像。”   今日下午,江温远和沈瑶桉正在莲池旁站着,看着官差们忙碌,便有两个丫鬟抱着这四个卷轴跑来,说这是兰掌事让她们送来的,说不定对他们有用。   两人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发现那是秦湘芸、郑兰、姚欣和姜月的画像。   在每一位学子入琴音阁学习之时,琴音阁都会专门请画师给她们画像,一来留作档案,二来作为她们在琴音阁学习过的纪念。   兰惜刚刚知道遇害的人是秦湘芸时,悲痛冲破了理智,叫她一时没想起来,还有画像这个东西,后来从温念琴那出来,被风一吹,头脑才清醒过来,遂派人去档案阁将画取了,给两人送去。   这对大理寺来说,倒确实有用处,一来能确认死者的样貌,二来也有助于他们之后审讯郑兰,于是两人便将卷轴收下了。   十六去找江温远时,江温远就将卷轴交给了他。   梅止衡听完十六的解释,点了点头,道:“这样正好,可以为我省去很多麻烦。”   原来江温远的意思,就是想让梅止衡还原案发当天郑兰的着装,以此来画一幅画像。   梅止衡还在想,郑家大小姐的脾气可是全京城都知晓的,若是像今日问姜月一样,去为郑兰画一幅画像,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   这下可好了,只要根据郑兰的画像,将衣裳画上去即可。   “走吧,我去寻一间屋子作画。”梅止衡道。   十六转身引路。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安眠。 第52章 暗棋1   十六离开以后, 江温远便收拾收拾东西,骑马将沈瑶桉送回了候府。   他看着小姑娘进了大门,才调转马头, 策马回王府。   王府里静悄悄的,江温远刚刚行至王府门前,就望见了门外石阶上候着的身影。   江温远下马, 走上石阶,道:“何叔,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站着, 夜里风凉,小心受寒了。”   何江见着江温远,眼里染上笑意,道:“不碍事,我穿得厚,不觉得冷,殿下之前来信说要回府一趟, 我没什么事,就来外面等着, 还能和守门的年轻人聊聊天。”   “何叔……”江温远有些无奈。   若是他要回来,何江说什么也要来外面等着,有时即使他没有明确说要回来, 何江也会在厅堂里等着, 有时一等就是一夜,这十几年都未曾变过, 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了。   可何江如今年纪大了, 这么站着, 江温远挺心疼的。   他握住何江的手,道:“我回来了,咱们进府里去吧。”   “好,好。”何江笑着点头,同江温远一起往府里走。   进了王府,江温远便去了书房。   何江看他忙忙碌碌的,想着他应该又没吃晚饭,便叫膳房做些清淡的小菜,等一会儿给江温远送去。   江温远进了书房,先唤了负责管理侍卫的总领木熙来。   木熙悄无声息地进了书房,对江温远抱拳道:“殿下。”   江温远颔首,道:“叫你来主要是为两件事,第一,以后何叔若还要在外面等着,你便叫当日轮守的门卫给他搬个椅子坐着,莫叫他再站着了。”   江温远说着,思绪忍不住飘远。   从前,因为他是幼子,父皇母后多为宠爱,叫他长在蜜罐里,不知愁苦,父皇母后相继离世后,皇兄登基为帝,他也在一夜之间从无所事事的皇子变成了挑大梁的王爷,从皇宫里搬出来,住进空荡荡的王府里。   最开始他身边仅有何江一个陪了他多年的老仆,偌大的王府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伴,寂寞又冷清。   他脾性大变,每日都泡在官衙里,努力学习,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弥补之前因顽劣而欠下的学业债务。   他常常太阳未升起时便出门,到了晚上,再披星戴月地回来。   那时江温远觉得,他的人生就如这漫漫长夜一般,没有尽头。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每日踏着月色回府时,门外总有一个身影等候着他。   屋檐上挂着的灯笼被点亮了,柔和的光照在何江身上,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从此以后,他有了一分挂念,归家的路也不再那么难熬。   因为他知道,在路的尽头,有人等着他。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空荡荡的王府,如今已有上下几百人,而他也从一个孤单的少年,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王爷。   可何江依旧会在门口等着他,风雨无阻。   这份温暖伴着他走出黑暗,也会伴着他走向未来。   “是。”木熙道。   木熙也是跟了江温远很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知道何江对于等江温远回来这件事的执念。   他也知道殿下同管家之间,有一份深厚的感情,是他人无法融入的。   江温远被木熙的声音唤回了神,他清了清嗓子,道:“还有一件事,你即刻传信给柳云,叫他马上来王府一趟。”   “遵命。”木熙说罢,便往书房外走去。   膳房已经将饭菜做好了,何江刚刚端着餐盒走到书房外,就望见木熙出来。   他猜着殿下这会儿应当有空吃点东西了,便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江温远在木椅上坐下,闻声道:“进。”   何江端着餐盒进来,走到木桌前,轻轻将餐盒放到桌上,然后打开餐盒,将一碗养胃的小米粥和两碟小菜取出来,放到江温远面前,温声道:“殿下,先吃些东西吧。”   江温远的眼里染上暖意,他接过何江递过来的筷子,道:“好。何叔,你别忙活了,去歇息吧。”   “哎,好,我就是来给你送点吃的,一会儿便去歇息了。殿下也是,公务多,一时半会儿是处理不完的,要注意休息啊。”何江笑眯眯地看着江温远吃了几口菜,又将小米粥喝了大半,才终于放下心来,“那殿下,老奴便先告退了。”   江温远颔首,道:“何叔,辛苦你了。”   何江又笑了笑,才退了出去。   江温远刚刚将粥和小菜都吃完,柳云便进了书房。   他穿着一身玄衣,外边还披着个黑色的斗篷,戴着帽子,整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   他的双眼里隐隐有血丝,下巴也冒出了很多胡渣,看上去有些疲惫。   他走到江温远面前,抬手将帽子掀下去,露出了略微凌乱的头发。   “殿下。”柳云这几日都未在大理寺,而是暗地里去了一趟江湖。   这次江温远叫他来,他大抵也能猜出目的。   于是他先汇报道:“殿下,经过属下这些时日的暗中调查,发现江湖上很多能人志士都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   “属下乔装打扮后在江湖里混迹了几日,便遇见了一个自称‘琳琅山庄’的门派,在四处招纳人,那门派用的图腾,正是鲲鹏。   “所以属下猜测,这个门派应当暗中集结了许多江湖中人,实力不容小觑。”   江温远皱起眉头,问:“你可见到了那琳琅山庄的负责人的面貌?”   柳云摇头,道:“没有,那琳琅山庄的人极其谨慎,前来招收的人皆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还躲在屏风之后,不让人近身,但属下能看出来,那人武功不凡。   “而且他们招人的地点是不停地变换的,属下早晨去探了风声,午时那地方便空无人烟,不留一丝痕迹。”   江温远脸色微沉,问:“依柳君看,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一个人口买卖的组织,在被他们端掉一个老巢后,不见丝毫惊慌,干脆地落井下石,斩断线索,转头又继续在江湖上征召人才,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元气大伤的样子。   这琳琅山庄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且他隐隐觉得,这组织后面,怕是还有朝廷里的人。   就算前些时日,他们将大理寺里的内奸捉了出来,也知道琳琅山庄是因为有天璇的帮助,才能一次又一次地逃脱大理寺的追查,可江温远觉得,他们渗透到朝堂的势力一定远不止于此。   这几年大云虽不说完全太平,可百姓的生活却是衣食丰足的,江湖中人的生活自然也比较安逸。一个江湖门派,为何非要制造祸端?   而制造了这些祸端,煽动了百姓的情绪,又是为了什么?   天璇死之前唱的那首曲子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山雨欲来,扶摇将起,江山必然易主。   这一切的矛头,似乎都指向了坐在皇位上的人。   若那琳琅山庄的幕后之人真的仅仅只是一个江湖草莽,又如何会有如此大的野心?   所以江温远更倾向于,那幕后之人是属于朝堂的,或者说,即使身在草莽,却心系朝堂。   他想要这江山,想要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可江温远一时却想不出这样的人。   若说是郑云这般的朝中老臣,每日那么多眼睛盯着,要想把手从京城伸到江湖里,甚至伸到前些日子暴/乱的边疆山野,怕是没那么容易。   即使郑云真与这个组织有关系,那郑云也最有可能是幕后之人埋在京城里的线,不大可能是主使。   江温远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道:“这件事你继续查下去,还有另一件事,本王需要你去做。   “你去传一封密信去江南的暗翎暗庄,叫柒临查一查,上一月宫中进贡的锦上绸,是谁通过何种方式传入京中,给了郑云。”   若是姜月说的属实,过去一段时间内,由江南进贡至宫中的,便只有这锦上绸。   这回若是被他抓住把柄,郑云这老头儿,怕是栽跟头了。   柳云今日回到京城,便已经听闻了琴音阁莲池的女尸案,也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礼部尚书郑云的幼女,如今看殿下这架势,恐怕他掌握的东西要比这个案子本身要多一些。   殿下行事,向来有他自己的考量,他只需照做即可。   于是他答:“是。”   “去办吧,小心些。”江温远道。   柳云点头,又将帽子戴起来,很快隐没在黑夜里。   书房里很快只剩下江温远一人。   有风从木窗吹进屋里,扰得那烛火明明灭灭。   同样灯火通明的郑家,郑云也是满目愁容。   他明日不仅得在朝堂上和陛下斗智斗勇,还得想办法提防着被陛下亲自塞进礼部的沈君漓。   这几日他可谓是焦头烂额。   今日好不容易下了朝,以为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却又被琴音阁的事情搅得鸡犬不宁。   这会儿他坐在床上,满眼血丝,本来困倦得不行,却偏偏睡不了觉。   自从他回了府,却未将郑兰带回来之后,他家夫人就一直在他身旁哭哭啼啼,没个停歇。   眼看着眼睛都快哭瞎了,夫人还不罢休。   其实他能理解夫人的忧心和焦急。   夫人生郑兰时,大出血,差点一尸两命,对这个女儿,自然是疼到心坎里。   可如今是大理寺硬压着不放人,那位殿下都亲自发话了,他又有什么办法?   要硬刚也还不是时候啊。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夫人,夫人好不容易睡着了,郑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寝卧的窗子便被推开。   一个黑影在窗台上放下纸条,转瞬又消失不见。   郑云的脸色暗了几分,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那纸条拿起来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第53章 暗棋2   梅止衡同十六一起在琴音阁里的一处偏僻的阁楼里画了一夜的画像。   这次可不像上次为眠儿作画那般, 只是用粗简的线条画个大致的面貌,而是要以彩墨作画,还原案发那日郑兰的模样。   据十六说, 这是沈姑娘的要求。   他们虽不知沈姑娘此举为何意,不过还是照办了。   待画好郑兰的画像后,梅止衡又画了姜月和秦湘芸的画像。   另外两人的画像就比较简陋了, 梅止衡只画了面相,未像画郑兰的画像那般精确。   虽然江温远原本只叫他画姜月和郑兰的画像, 但他既然来了,便多画了一张秦湘芸的, 避免他们后面又需要。   阁楼里的烛火点燃又熄灭,十六守在梅止衡身旁,有时磨墨,有时换灯芯,梅止衡潜心作画,阁楼里寂静无声。   如墨的黑夜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暖色。   当阳光轻轻柔柔地洒进木窗时, 梅止衡终于放下了笔,伸了个懒腰, 扭动着泛酸的手腕。   十六凑上去一看,画上的女子穿着粉衣,目光上挑, 下颚微抬, 一副傲慢不羁的模样。   梅止衡画的,倒是与他所见到的郑兰有七分神似。   不知怎的, 十六又想起梅止衡在学堂上那关于“画骨”的言论, 这么一看, 他的道行,应当已经很高了吧。   画人画物,入木三分。   梅止衡见十六傻呆呆地盯着画像看,轻轻敲了敲桌子,道:“发什么愣呢,等这墨水干一干,你便将画拿去给殿下吧。瞧着这天色,再有一会儿殿下也该来了。”   “哦,好。”十六回神,先是将画像旁的杂物收整了一番,然后坐下来休息了一下。   他也是一夜未眠,这会儿眼睛都红了。   梅止衡舒叹一声,差事做完了,他一身轻松。   两人歇息了一个时辰,画像也干了,十六便起身,将画像小心地收好,与梅止衡道别。   梅止衡朝他摆摆手,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儿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睡个回笼觉去。”   十六点头,带着画像走了。   他快走到莲池旁大理寺的临时办事处时,没见到江温远,倒是遇见了在办事处休息的六一他们。   十六将画像放到桌子上,走到睡得东倒西歪的三人身旁,敲了敲椅子。   三人瞬间被惊醒,有些懵地看着十六。   十六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才道:“清醒一下,来活了。”   六一往十六身后的桌子望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堆画像。   “止衡画好了?”六一揉了揉眼睛,问。   “对,我俩熬了一夜,可算是画好了,你们三个拿着姜月的画像去寻那个写信的人吧。”十六道。   “行。”六一率先站起来,对另外两个还不太清醒的人道,“走了,办差去。”   六二也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身旁的七十,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待六一拿了姜月的画像,三人便往外走去。   昨日江温远给他们安排差事后,他们三人便一直等着十六他们。   昨夜他们巡逻完,还算睡了个好觉,这会儿精神养好了,正好干活。   三人按照江温远之前同他们说的路线,找到了那条窄巷子。   一走进巷子里,一股浓重的酒味便扑面而来。   可那酒味不似醇香,而是很刺鼻的气味,像是未完全发酵好的劣质酒。   六一皱起眉头,打了好几个喷嚏。   走在他身后的六二和七十纷纷捂住了鼻子。   三人走到窄巷子的尽头,那酒味浓烈得即使捂着口鼻,还是呛得慌。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间破败的木屋前。   那木屋上长满青苔,潮湿又阴暗。   木屋前原本就狭窄的路上,堆满了各种垃圾,有喝空了的酒壶,还有杂草杂物。   若不是酒味太浓烈,三人应当还能闻见那堆不知堆了多久的东西散发出的臭味。   六一直皱眉头,这肮脏不堪的屋子里,究竟住了怎样一个糟蹋的人?   他跨过那堆东西,轻抬食指,扣响了木门。   连续敲了两次门,屋里都毫无动静。   六一却没停下,接着敲门。   终于有一阵谩骂声在屋里响起。   “他娘的,这大早上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扰老子清梦!”   那声音有些嘶哑,模糊不清。   不一会儿,门被大力地拽开。   六一下意识退了一步,就见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儿倚在门边,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们。   “谁啊!你们是谁啊!”他翘了翘胡子,满脸愠怒。   六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   只见他头发花白,瘦骨嶙峋,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破布衣裳,旧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老头儿的牙齿也已经掉得七七八八了,说话时嘴巴都漏着风。   可那双眼睛却还算明亮,瞅着人的时候,隐约可见凌厉。   他歪歪斜斜地站着,手里还拿着个酒壶,一晃一晃地,那酒壶里的酒便发出“哐啷”的声音。   六一从腰侧取下令牌,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来这里查案,还请你配合。”   那老头儿眯着眼睛,往前凑了凑,盯着那令牌看了许久,又摇头晃脑地退了回去,笑道:“嘁,还大理寺的官差呢,装得还挺像。”   说罢,便举起酒壶大灌了一口,酒水顺着他的嘴一路流到了脖子上,在原本就脏兮兮的衣裳上留下酒渍。   六一望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来气,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道:“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们是真的官差!”   大概是他的模样确实唬人,那老头儿被吓得顿住了动作,手上一滑,酒壶便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里面未喝完的酒淌了满地。   六一见那酒快流到他脚边了,嫌弃地松开那人的衣领,甩了甩手,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头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先是低头看了眼碎掉的酒壶和地上的酒水,心疼道:“哎,我的酒!”   说罢,他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老头儿一抬眼,就望见那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你们大理寺的人来找我做什么?”   他眼里闪过惊恐,哪还有方才那副混样。   六一将衣袖里的画像掏出来,展开在他面前问:“这人,你认不认识?”   那老头看了几眼,道:“哎,这不是前些日子来我这儿的小姑娘吗?认识啊。”   “她来找你做什么?”六一问。   “就……一笔小生意罢了,没什么。”那老头儿的眼珠子到处乱转,搪塞道。   “什么生意?”六一却不依不饶,“本官劝你老实回答,你莫不是想同咱们走一趟大理寺?!”   那老头被一句“大理寺”给镇住了,当即道:“哎别别别,官人有话好好说!   “那什么,这姑娘之前拿了张纸来,叫我仿着上面的字迹写一封信。”老头儿讨好地笑道,“这一片儿的人都知道,我刘老三其他的事做不成,可这仿字嘛,倒还真有一手。”   “你还挺出名。”六一讽刺道。   没成想那老头儿还挺骄傲,挺了挺胸脯,道:“那是。”   “这姑娘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又叫你写了什么内容?”六一道。   老头儿想了想,道:“大概十天前吧,那信上也没叫写什么,大概就是说自己要回家了,让先生们勿念。”   六二和七十对视一眼,这老头儿说的,同之前殿下告诉他们的姜月的说辞基本一致。   “这就对了。”六一道。   那老头儿还没反应过来,问:“什么对了?”   六一抬眸,直视他道:“你涉嫌一起命案,现在本官正式将你逮捕。”   说罢,便旁边退了几步,六二和七十默契地上前,将老头儿摁住。   那老头儿终于回过神来,大喊道:“什么命案?!我不知道!你们凭什么抓我?!”   六一俯身,凑到他面前道:“你还可以喊得再大声一些,最好叫你的左邻右舍都听见你被大理寺抓走了,看你日后可还有生意能做。”   老头儿瞬间哑了火儿,憋屈地瞪着他。   六一对两人道:“你们先将他押回大理寺,我进去看看。”   六二和七十也明白,像老头儿这样明面上专门“给人模仿字迹”的人,做的生意肯定不止这一点儿,他们既然都查到这里了,干脆查得彻底些。   于是两人冲六一点点头,准备将老头儿押走。   那老头儿一听六一还要进他的屋子看看,当即跳了脚,喊道:“你们凭什么进我屋子!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要告你们!”   六一已经踏进院门了,闻言冷笑了一声,回头道:“你尽管告去,我们便是大理寺的人。”   那老头儿忽地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是吓不住他们了,一时语塞。   六二和七十也没再耽搁,嘱咐了六一一句:“注意安全,我们去去就回。”便押着老头儿离开了。   六一往院里走去,这小院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是灰尘满布的厨房,一看就是好多日子未开过火了,形同虚设。   另一间屋子里有一套破旧的桌椅,角落里还有一张草席。   屋里凌乱不堪,到处堆满了卷轴和散纸。   六一挨个翻了翻,发现这些东西大有玄机。   那老头儿居然还仿名家笔记,写完了,还盖上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印章,乍一看,颇有些以假乱真的味道。   六一挑眉,他这次可真是撞到制假窝子里去了。 第54章 审讯郑兰(三合一)   六二和七十将那老头儿送到大理寺, 交给值班的官差,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琴音阁。   正巧江温远同沈瑶桉差不多时间到了琴音阁外,江温远骑马而来, 而沈瑶桉坐着马车来。   江温远下了马,沈瑶桉也从马车上下来。   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见六二和七十急匆匆地骑马跑过来。   六二和七十在两人面前停下来, 下了马,喘了几口气, 抱拳道:“殿下,沈姑娘。”   “你们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沈瑶桉问。   “我们方才去了一趟琴音阁后边的窄巷子。”六二喘匀了气, 回道。   他一提窄巷子,沈瑶桉便反应过来,问:“可找到那个替姜月写信的人了?”   六二点头,道:“人我们已经抓了送去大理寺关押了,那人的说辞与姜月能对得上,所以姜月说得应当是实话。”   沈瑶桉和江温远同时颔首,道:“知道了。”   “对了, 殿下,我们发现那替笔之人可能没那么简单, 六一如今还在那人屋里,我们准备再去看一看。”六二又道。   “去吧,若有什么发现, 及时告诉本王。”江温远道。   “是。”六二同七十一起行了个礼, 又急匆匆地走了,倒是把马留在了门口。   江温远来守门的官差将马牵到屋里拴好, 便同沈瑶桉一起进了琴音阁。   他们走进办公处时, 就见十六坐在椅子上打盹,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卷轴。   江温远四处望了望,没见着梅止衡的影子,便猜着梅止衡是熬夜画了画,这会儿已经回去休息了。   十六睡得很沉,脑袋耷拉着,左摇右晃的,还打着小呼噜。   江温远见他实在累极,便没叫醒他,而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些卷轴抱走了。   两人进了单独的隔间,江温远将画像展开,明艳的女子便映入眼帘。   沈瑶桉着实被惊艳了一下,她没想到,梅止衡竟然将郑兰画得这般好。   “以后有空了,我想让止衡为我画一幅画像。”沈瑶桉感慨道。   江温远倒没什么触动,毕竟他之前便已经见过许多梅止衡画的画了,山川河流,虫鱼鸟兽,美人公子,梅止衡都落笔如有神,栩栩如生。   所以,世人才会称他为“天才之子”。   相比这个,江温远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问沈瑶桉:“桉儿,你为何一定要让止衡画这么详细的一副画像?”   沈瑶桉抬起头,对江温远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这个嘛,我自有用处。”   江温远看着她的模样,就知道小姑娘又要开始卖关子了。   他索性也不追问,等着看小姑娘要做什么。   沈瑶桉说罢,又随手翻了翻那些卷轴,“咦”了一声,道:“止衡还画了一张秦湘芸的画像啊。”   那画像只是用简单的几笔线条勾勒出了姑娘的模样。   其实昨日沈瑶桉第一眼望见秦湘芸的入学画像时,便觉得她长得挺清秀的,不似这京城贵女高挑明艳的模样,倒有几分江南温婉柔情,小家碧玉的味道。   她那双杏眼,仿佛含着江南化不开的雨雾,氤氤氲氲,迷迷蒙蒙。   画像里的她嘴角是向下撇着的,眉毛微微皱起,带着几分忧郁。   与其他三人姿态各异的画像不同,画像里的秦湘芸很规矩地坐着,两手覆在膝盖上,背靠着长长的软榻,腰杆却是挺直的。   若说平日里人们不断变化着的微表情只能代表那人一瞬间的内心活动的话,那这定格在画像里的神情,却能叫人窥探得画中人的一点本真。   在沈瑶桉看来,秦湘芸大抵性子里便带着些忧郁,不善言辞,所以皱着眉头,眼里有化不开的忧愁。   而从她的坐姿看来,秦湘芸是个很有原则,或者说很有规矩意识的人,所以她即使是在画像这样一个相对自由的事情上,也选择了坐得板板正正,严谨对待。   沈瑶桉知道,像秦湘芸这样的人,他们的心中会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并且绝不踏入雷区一步。   她忽然就能理解,为何之前温念琴会说秦湘芸性子有些孤僻,不擅与人交往。   因为她心中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认定的价值标准,所以活得自我,与她的原则和底线相悖的人,是无法走进她的世界的。   江温远见小姑娘盯着秦湘芸的画像出神,便问:“桉儿,怎么了?”   沈瑶桉从思绪里抽离,摇了摇头,道:“没事。”   她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看着秦湘芸的画像,就忍不住开始分析起来。   可她心里还是挺惋惜的,毕竟秦湘芸这样的人,虽活得自我,却注定是孤寂的。   因为无人会懂她的心。   沈瑶桉将秦湘芸的画像卷起来收到衣袖里,道:“走吧,咱们去会会郑家的那位大小姐。”   江温远猜到小姑娘方才一定想了些什么,却不愿同他说,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低落。   有些时候,沈瑶桉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所思所想,可他却看不透她。   可江温远却不好再去追问她,只能将那种无奈的感觉憋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收了郑兰的画像,同沈瑶桉一起往外走。   沈瑶桉一下子就察觉出江温远的情绪不太对劲儿,她望了一眼低着头走路的人,心中有些疑惑。   小王爷为何又不开心了?   难道是看到秦湘芸的画像,同她一样有些难过?   思及此,她悄悄往江温远靠近了一些,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温远抬起头望向她,就听小姑娘道:“殿下,别难过,我们一定能为秦湘芸查明真相的。”   江温远:“?”   敢情小姑娘以为他是在为请秦湘芸的事伤神啊。   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看来小姑娘的直觉,有时候也不太准确。   他抿了抿唇,道:“本王没事。”   沈瑶桉点头,松开了他的衣袖,往前走去。   江温远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伸手摸了摸她方才拉过的地方,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些余温。   他兀自摇头,真是越来越魔怔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多时,便望见了关押郑兰的阁楼。   这会儿十四正靠在阁楼的门上,双手环胸,眼下有些许青黑。   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里面那位祖宗昨天可是闹了一整日,连晚上也没个消停。   一开始是砸东西,踢板凳,后来大概是东西都砸了个遍,实在没有能下手的东西了,就开始吵吵嚷嚷。   十四实在不明白,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如此口不择言,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他一个粗人都听不下去。   郑兰在阁楼里骂了一宿,扰得十四满脑子都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叫他没了睡意。   就这么干睁着眼熬到了天亮,里面的人大概也骂累了,终于消停了一会儿。   十四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脖子,一抬眸,就望见了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他站直了身子,在江温远和沈瑶桉走到门前时,朝他们行了个礼:“殿下,沈姑娘。”   沈瑶桉见他很是疲惫,便道:“辛苦了。”   十四摇头,道:“这是在下职责所在。”   沈瑶桉笑了笑,走上前去,打开了阁楼的大门。   那门将将推开,一个不明物体便直直朝沈瑶桉飞来。   沈瑶桉本想偏头躲开,不想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出来,稳稳地接住了那个东西。   沈瑶桉看着那只手收回去,消失在视线里,一转头,就望见了面色微沉的江温远。   他的手上拿着一个茶杯,应当就是方才飞出来的东西。   好在这茶杯没有盖子,杯子里也没有茶水,就是个空空的碗身,否则方才即使江温远接住了这茶杯,而她来不及躲闪的话,不是被盖子砸了头,就是被茶水泼一身。   沈瑶桉抽了抽嘴角,真是好大一个惊喜。   她微微福了福身,道:“方才谢过殿下了。”   江温远依旧沉着脸,未置一词,只是将那杯子塞给十四,朝阁楼里走去。   郑兰方才就听见了开门声,她是故意将那茶杯砸出去的。   她原本以为会看见来人鼻青脸肿或者头破血流,她都准备好无情地嘲笑那人了,结果走进来的两人毫发无损,走在前面的那位还黑着个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郑兰有些心虚地收了手,在衣袖上抹了两把。   她还以为进来的会是昨日将她押进阁楼里的官差,谁曾想是那位不好惹的。   江温远一步一步地走近郑兰,周围菲的气压低得能冻死人,郑兰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发现她原本就坐在软榻上,根本无路可退。   江温远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扬起一抹冷笑,道:“郑兰,你可真有能耐,袭击官差,可是罪加一等。”   郑兰被他那冷冰冰的声音冻得抖了两抖,却依旧强撑着,挺直腰板,道:“本小姐就砸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呵。”江温远抬了抬眼皮,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他没再和郑兰废话,而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甩了甩衣袖。   沈瑶桉坐到他的身旁,将衣袖里的画像拿出来展开,问:“这个人你认识吧?”   郑兰一望见那画像上的人,便蓦地站起身来,骂道:“你们干什么给本小姐看那个贱人的画像?!简直污了本小姐的眼睛!”   郑兰一面骂着,一面便要扑过来抢画像,大有想将它撕碎的意思。   沈瑶桉及时收手,将画像收了起来,与此同时,江温远凌厉的声音也响起:“给本官坐下!”   郑兰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快要碰到沈瑶桉的手硬生生顿住,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黑着脸的人,撇了撇嘴,倒底没敢对沈瑶桉做什么,收回了手,几步退到软榻上,抱着手坐下。   “你们这么关着本小姐,又拿那画像来恶心本小姐,究竟想做什么?”   沈瑶桉悄悄观察着郑兰的表情,却见她两脚晃悠着,肩膀也是松松垮垮地塌着,一副自在的模样,不见一点慌乱。   她说话的时候,下颚抬起,鼻孔对着人,傲慢又无理。   郑兰如此坦然的态度倒让沈瑶桉有些意外。   就他们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郑兰就是那个直接导致秦湘芸死亡的人。   可她在看到秦湘芸的画像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愧疚难安,她的第一反应是破口大骂,觉得秦湘芸的画像脏了她的眼睛。   郑兰表现出来的神情,叫沈瑶桉有了几分深思。   “秦湘芸死了,你知道吧?”沈瑶桉将身体后仰,以同样高傲的姿态问郑兰。   这也是一种审判技巧,面对像郑兰这般自大狂妄的人,就必须要表现得比她还目中无人,这样才能在对峙中处于平等或者比她更高一等的位置。   正所谓,气势不能输。   郑兰没想到一直在江温远身旁默不作声的,看起来很好拿捏的官差竟然会以这样的态度来问她话。   就好像原本应该在弱势的人忽然站起来,与她平视,甚至对着她咄咄逼人。   郑兰那点自尊心又开始作祟,她努力挺了挺腰板,耸了耸肩,道:“她死了和本小姐有什么关系?那种贱/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她眼里全是轻蔑,挑衅地与沈瑶桉对视,浑身都是“你奈我何”的嚣张。   沈瑶桉一点也没被她的气势压倒,而是轻笑一声,反问道:“真的与你无关吗?”   “不然呢?!”郑兰被她的语气刺激到了,连声音都下意识抬高了些。   “话不要说得太早,你不妨先看看一样东西。”沈瑶桉说着,朝江温远眨了眨眼睛。   江温远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一幅画来。   郑兰下意识撇开视线,骂道:“你们又想给我看什么恶心的东西?!”   “噗。”沈瑶桉忍不住笑出声来。   郑兰转头瞪了她一眼,道:“你笑什么!”   可她稍稍一偏头,就望见了江温远手上那副展开的画像。   那画像上画的,赫然是她自己。   郑兰:“……”   所以她刚才一不小心把自己骂成了“恶心的东西”?   沈瑶桉看着郑兰蓦地僵住的神色,真的很想说一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郑兰在看见那画像的一瞬间除了尴尬,还有几分自得。   不愧是本小姐,生得如此花容月貌。   可等她的目光从画像中的脸上移开后,便看出了不对劲。   这画像上画的她穿着的是她去找秦湘芸时的那身衣裳!   可大理寺的人是如何如此精准地画出那套衣裳的?   明明去找完秦湘芸的那天晚上,那套衣裳便被她丢弃了!   郑兰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未说话。   倒是沈瑶桉翘了翘唇角,问道:“十日前的那场雨,下得挺大的吧?”   “什么意思?”郑兰没拐过弯来。   “那日你穿着你最喜欢的桃花纹样的粉色衣裳,走进了雨幕里,你去了莲池边,敲响了莲池旁一间宿舍的大门——”   沈瑶桉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就见郑兰放在臂弯里的手蓦地收紧,她的面部肌肉紧绷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沈瑶桉看。   此时郑兰有些不安。   她听着沈瑶桉以一种慢悠悠的,讲故事的口吻说着十日前的大雨,终于明白了沈瑶桉让她看这幅画的用意。   她原本都快忘记十日前发生的事了,可如今看着那幅画,又听着沈瑶桉略微空灵的声音,一些画面渐渐浮现在眼前。   她看到了朝她猛扑过来的,凶神恶煞的秦湘芸,她仿佛感受到了被秦湘芸撕扯着头发时的刺痛,还有那种怒火中烧的滋味。   郑兰失神了一阵,却又忽然想起什么。   可是不应该啊,那日所有的人都呆在宿舍里,除了她和姜月,根本没人知道她的行踪!   更何况那日下着大雨,连路都看不清,即使有人望见了她,也根本不可能认出来才是!   沈瑶桉的声音又继续响起:“可你发现,那门根本就没关严,所以你走进去,摔坏了秦湘芸的琴,与她扭打在一起……”   听到这里,郑兰更察觉出不对来,能对这件事这么清楚的,除了姜月还能有谁!   她愤怒地出声打断了沈瑶桉:“是姜月告诉你们的吧!那个贱人!”   沈瑶桉被打断了,也不恼,反而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道:“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让你不顺心的人都是‘贱人’?”   “本来就是!”郑兰气急败坏地骂道,“赶挡着本小姐的路的,叫本小姐不痛快的人通通都是‘贱人’!”   沈瑶桉听笑了,郑兰还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还以为这个世界都只围着她一个人转呢。   她未理会郑兰的恶语相向,但是在郑兰方才说的话里,她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郑兰打断她的话时,并不是在第一时间去否认她说的话,而是大骂姜月,认为是对方出卖了自己。   这就相当于,郑兰变相地承认了她方才说的都是事实。   沈瑶桉微微抬头,冷冷地道:“所以,是你将秦湘芸推进了莲池里,让她淹死了。”   她并没有用疑问句,而是一锤定音,秦湘芸是郑兰害死的。   江温远听到这里,总算品出了小姑娘让梅止衡画这幅画像的用意。   由一幅画像诱敌深入,叫郑兰自己想起那日的情景,然后小姑娘再通过讲述那日发生的事情,叫郑兰不由自主地陷进去,扰乱郑兰的思绪,从而让她下意识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这样,当小姑娘抛出那个已被认定的结果,即“秦湘芸是被你害死”的时候,郑兰也会陷在思维里,下意识说出真相。   沈瑶桉原本以为,郑兰至少会表现出一点惊慌或者不安。   可当她把事实说出来以后,郑兰反而笑了。   她瞅着沈瑶桉,涂着红色蔻丹的手轻轻掩住红唇,眼角上挑,眼神讥讽。   “什么叫本小姐让她淹死的?本小姐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把而已,谁叫她不识水性,没本事自己爬上岸?   “况且,她那种低贱的人,死了便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郑兰原本的那点儿不安在想起秦湘芸的身世时,便统统烟消云散。   就算大理寺知道了秦湘芸是她推进莲池的又如何?   秦湘芸无依无靠,甚至都没人知道她家在何处,来自何方,这样一个如草芥一般的人死了,又有谁会在意?   况且她出身高贵,她就不信大理寺的人会因为这件事来治她的罪。   毕竟没人敢得罪她爹爹。   沈瑶桉在听完郑兰那一番说辞后,真的被气笑了。   可笑着笑着,她又沉默下来。   相比于姜月的慌乱,郑兰真的太无所畏惧了。   她甚至都不把秦湘芸的命看在眼里。   这是一种骨子里的轻视。   仿佛秦湘芸死了,于她而言就像一只虫子死了一样,连一点涟漪都不会泛起。   沈瑶桉想起了郑兰那个位居礼部尚书的爹,忽然就明白了郑兰的底气。   从她开始怀疑郑兰起,便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面对一个高门贵女犯罪,大理寺会怎么处理?   是搪塞过去,息事宁人,还是会将真相公之于天下,按律法处置?   她一时不太确定江温远的立场。   毕竟郑云是三朝老臣,功绩赫赫,为了这件事,治罪他最宠爱的女儿,就相当于直接往郑云脸上扇耳光,叫他丢尽面子。   沈瑶桉没再吭声,而是朝江温远望了一眼。   江温远在想通了小姑娘的计谋后,便由衷地感慨,她真是太聪明了。   他一面在心里赞赏小姑娘,一面分神关注着她这边的动向。   在听到郑兰口出狂言时,他原本以为小姑娘会直接怼回去,却没想到她会沉默地望着他。   他只是疑惑了一瞬,就明白了小姑娘的顾虑。   处不处置郑兰,说到底还是要他来决定,所以小姑娘选择了不回应,等他发话。   但江温远从小姑娘的眼眸里看到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有无奈,亦有不安。   江温远挑眉,小姑娘这是在担心他会包庇郑兰吗?   那还真是看错他了。   对于这种犯了错却不知罪,甚至觉得杀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他向来不能容忍。   更何况,郑兰还是郑家人。   郑兰同她那个爹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自私自利。   江温远安抚地望了沈瑶桉一眼,转过头去,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郑兰,你就这么肯定本官不会治罪于你吗?”   郑兰一愣,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沈瑶桉也有些愣神,她看懂了方才江温远望向她的眼神,这会儿听到他的话,也觉得有些意外。   “郑兰,你听好了,无论秦湘芸是何种出生,何种身份,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大云的子民,也许她生来没你高贵,可她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而你,因为一己之私,置她的性命于不顾,甚至觉得杀了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你大错特错。”江温远的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可却让郑兰透彻心凉。   她仿佛坠入那冰冷的池水,被寒冷包围,不能动弹。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杀人偿命’,你觉得,大理寺会让你轻而易举地逃过责罚?你把大理寺当成什么了?”   江温远一动不动地盯着郑兰,那双眼眸深不见底,犹如深渊,却带着审判的意味。   郑兰本来应该避开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何,她根本动弹不了。   身上冰冷至极,却有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她想张嘴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一刻,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   “按照大云律法,故意杀人者,判处十年及以上徒刑,情节严重者,可判处死刑。   “而你,谋害他人性命却不知错,冲撞大理寺官差,罪加一等。”   江温远的话音落定,郑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终于怒吼出声:“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把本小姐打入大牢?!甚至要处死本小姐?!你疯了吗!”   “疯的人是你。”江温远道,“你爹爹的权力再大,也大不过这大云律法,大不过公道正义。你爹爹宠着你,惯着你,叫你无法无天,可别人没有义务忍受你,供着你,出了郑府的大门,没了郑府嫡女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更没有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   江温远字字诛心,叫郑兰听得脸色发白。   “不!我爹爹一定不会任由你们处置我的!我要见我爹爹!”   江温远冷漠地看着郑兰歇斯底里,站起身来,将沈瑶桉遮住。   沈瑶桉抬起头来,只望见江温远挺拔的背影。   小王爷这是怕她再被郑兰误伤吗?   沈瑶桉这般想着,一股暖流从心中淌过。   江温远冷冰冰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大罪之人,在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郑兰不可思议地望着江温远,这人居然直接断掉了她所有的后路!   “你究竟是谁?!居然敢如此放肆!”郑兰吼道。   此时的她双眼泛红,大吼大叫,犹如一个骂街的泼妇。从她身上,还真看不到半点京中贵女该有的仪态。   江温远嗤笑一声,重复道:“放肆?你……说本王放肆?”   “本……本王?”郑兰听到这声自称,当场就愣住了。   大云上下,除了自先帝时便云游四方,不知踪影的晋王,只有一位有资格如此称呼自己,那便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小王爷殿下。   “你,你是……”郑兰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刚才居然冲着小王爷说“放肆”!   恐怕连她爹爹都不敢这般做。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到他就会浑身发冷,眼前这位,可是传说中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阎王爷啊!   郑兰真的好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大云,谁都动不了她爹爹,唯独陛下和殿下可以。   她真的是作孽!   郑兰抽了抽嘴角,猛地跪倒在地,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臣女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沈瑶桉以为郑兰又要开始胡搅蛮缠,拼命炫耀她的爹爹,谁知江温远一把身份摊出来,她立马就怂得跪地求饶。   沈瑶桉从江温远背后探出头来,颇有兴致地看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郑兰。   还是一山比一山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江温远却没想着就这般饶恕郑兰,他缓缓俯身,讥讽道:“你怕什么?不是还要让你爹摘了本王这乌纱帽吗?”   “臣……臣女不敢。”郑兰快疯了,她先前在江温远面前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你不敢?本王看你分明敢得很!”江温远怒道,“郑兰,你给本王记住,你爹再厉害,也只是个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要太看得起你爹了!”   “是……是,臣女知罪。”郑兰道。   江温远直起身子,甩了甩衣袖,背着手往阁楼外走。   沈瑶桉也站起身来,刚准备跟着江温远走出去,却不经意对上了郑兰抬起的目光。   郑兰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沈瑶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罢了。   两人走出阁楼,江温远便吩咐十四和恰巧巡逻至此的一队官差道:“都审清楚了,叫其余的人将姜月和郑兰一并押回大理寺,签字画押,听候发落。至于姚欣,就放了吧。”   “是。”巡逻的官差领命,立即往关押姜月和姚欣的阁楼走去,只留下两人与十四一起押送郑兰。   江温远吩咐完,便转身对沈瑶桉道:“桉儿,我们走吧。”   如今这件案子算是尘埃落定,但莲池那边,还没得到结果。   “好。”沈瑶桉一面应声,一面加快了步子,与江温远并肩离去。   十四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方才殿下居然唤沈姑娘“桉儿”,如此亲密。   他还记得自己通过层层选拔,终于脱颖而出进入暗翎的第一天,柳君便给了他一块令牌,上面只写了“十四”两个苍劲有力的字,殿下坐在主座之上,斜斜地靠着,淡淡地说了一句:“从此之后,你在暗翎内不以名字相称,只唤作‘十四’。”   他在入暗翎时,便已听说,入暗翎者,当舍弃自己的过去,家人,甚至姓名,因为暗翎为大云特务,只进不出。   但叫他们以这种冷冰冰的数字为名字,也足见殿下的冷酷无情。   所以十四一直以为,江温远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不曾想,有一日他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唤一个人的小名。   十四忽然突发奇想,也许沈姑娘真的能让殿下有所改变。   至少变得像个活生生的人,而非用来维持朝堂平衡,维护大云江山的工具。   “十四,咱们也进去押人吧。”留下来的官差见十四望着离开的两位出神,其中一位适时地出声提醒。   十四回神,抱歉地朝两位同僚笑笑,道:“好。”   十四率先踏进阁楼,就见郑兰揉着膝盖,一点点站起来。   直到确定江温远走了以后,她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这会儿她用余光瞟到一个身影进了阁楼,还以为是小王爷去而复返,险些又给跪下去。   不过当她发现进来的是十四之后,便立马直起身子,恢复先前高傲的样子。   面对小王爷时,她丢尽了面子,可面对这些小王爷手下的官差,她可不想再出丑。   哪怕其实此时她双腿发抖,连站都站不稳,也要咬牙坚持。   十四假装看不见郑兰那摇摇晃晃的模样,而是朝身后点点头,另外两名官差便走进来,要来押郑兰。   郑兰当即挣扎道:“松开!本小姐会自己走!”   两名官差看了十四一眼,十四朝他们点点头,算是应允。   郑兰在三名官差的监视下走出了阁楼,朝琴音阁外走去。   她与姜月在转角处狭路相逢,两人顿时脸红脖子粗,破口大骂。   “姜月你个贱人!居然出卖本小姐!”   “明明是你想让我做你的替罪羊!我凭什么要忍气吞声!”   “你放屁!他们最后才来审讯本小姐!是你告诉了他们那天的事吧!”   姜月被郑骂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被两名官差摆了一道。   可听着郑兰骂得越来越难听的话,她却觉得这种人本就不能深交,谁知道郑兰是不是原本就想给她背后插刀!   两人的互骂声很快惊动了周围宿舍里的学子,她们纷纷从宿舍里探出头来,就望见了被押着的两人。   郑兰何曾如此丢脸过,当即骂道:“看什么看!”   有学子见她都这样了,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当即便不买账了,喊道:“你神气什么啊!我早就受够你了!”   这句话像是说出了大部分学子的心声,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你如今弄出人命来,还在这趾高气昂些什么!乖乖回大牢里呆着吧!”   郑兰望着那些曾经对着她阿谀奉承的人纷纷倒打一耙,对着她冷嘲热讽,气不打一处来。   她愤怒地指着那些人,吼道:“好啊,火上浇油是不是也有你们一份!你们给本小姐等着,本小姐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学子们翻着白眼,回击道:“谁吃不了兜着走还不一定呢!”   宿舍区的吵嚷声太大,都传到识音阁来了。   温念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道:“如今郑兰被抓了,你算是如愿以偿了。”   兰惜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捧着杯热茶,默不作声。   “我还真是佩服你的勇气,事发之时,你居然不告知我一声便直接报了官,你就不怕到时候郑兰受不到处罚,你自己反而丢了官职吗?”   “……”兰惜依旧沉默,只是手上的茶杯轻轻晃了晃。   温念琴似乎也不太在意兰惜究竟回不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为,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经让你吸取教训了,但现在看来,好像没有。”   她一提二十年前,兰惜的脸色便苍白了几分。   许久之后,兰惜才轻轻道:“不会的,这次与二十年前不一样。”   温念琴不解地望向她。   兰惜却抬起头望向窗外。   翠竹被风吹得轻轻作响,似在低语。   “小王爷与上一任大理寺卿不一样。”   击鼓鸣冤的案子全城皆知,她从那个案子里看到了希望,所以才选择了放手一搏。   她一生都活在二十年前的阴影里,可她始终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拨开黑雾的人。   哪怕终究是迟了一步。   温念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兰惜,半晌后叹息一声:“也幸好,如今是小王爷主理大理寺。”   她话音刚落,便有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进阁楼来,连门都忘了敲。   “阁主,大理寺的官差将莲池的水放干后,发现了好几具白骨!”   “哐啷!”兰惜手里的热茶打翻,摔碎在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6 15:40:27~2022-06-18 20:4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饕 10瓶;墨爱吾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沉骨   滚烫的茶水溅了兰惜一身, 她的手腕迅速发红,可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像一个失魂的木偶一样愣在原地。   温念琴脸色微沉, 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的丫鬟也察觉到了这屋里沉重的气氛,顿时觉得自己此举不妥, 便连忙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温念琴叹息一声, 起身走到兰惜面前,从衣袖里拿出手绢来, 为她擦去手上的茶水。   好半天,兰惜才呆呆地抬起头,道:“念儿,我想去看看。”   温念琴愣神,自她当了琴音阁的阁主之后,兰惜便没再这么唤过她了。   其实两人已经相识半生了,自少女时入琴音阁求学, 到如今在这里共事,算起来, 也有二十几年了。   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可后来,在处理学子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各个世家之间的权衡上, 两人意见分歧, 关系也渐渐疏远了。   温念琴没想到,有一日兰惜还肯唤她一声“念儿”。   “可是你……”温念琴有些犹豫, 那莲池之下埋着的白骨, 也许就是兰惜这些年一直寻找着的, 耿耿于怀的执念。   当年兰惜受到欺辱和霸凌时,她年轻气盛,不管不顾地救了兰惜,可后来,她任职阁主的这些年,却对霸凌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底还是让兰惜寒了心。   可温念琴无法告诉兰惜,她也身不由己。   兰惜却没注意到温念琴眼中的复杂神色,她站起身来,便往外跑去。   “惜儿!”温念琴本想追上去,却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咳嗽起来。   眼看着兰惜跑出小楼,她忍着咳嗽,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句:“玉儿,去看着些兰惜!”   接着便没完没了地咳起来。   守在门外的小丫鬟连忙追了上去。   兰惜拼命地跑着,风从她的脸上吹过,干涩的眼睛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那些她努力忘记的情景不断地浮现在脑海。   她看见了那些姑娘目光哀怨又凄惨地望着她,哽咽地对她说:“掌事,你能不能救救我?”   时间不停地往前拉去,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站在老阁主面前,哭着求她:“阁主,你救救我!”   可惜时光轮转,当年的老阁主没能救得了她,长大之后的她,也没能救得了与她有相同遭遇的人。   她曾经以为,只要她长大了,就会有能力保护她们。   可是,就算她再努力,也无法与世家大族抗争。   霸凌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可她除了努力去开导那些姑娘,偷偷给她们送药,什么也做不了。   曾经的大理寺卿唯贵族马首是瞻,她根本报案无门。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绝望的姑娘走入深渊。   有些姑娘最后只给她留下一封书信,便从此不见踪影。   她原本以为,她们是离开了琴音阁,离开了这个地狱,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继续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可秦湘芸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她却开始有些不确定。   那些“离开”了的姑娘,真的逃离了地狱吗?   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情,方才小丫鬟的话,无疑打破了她最后那一点点的幻想。   兰惜气喘吁吁地跑到莲池边,脚下却被一些碎石绊到,重心不稳,向前扑去。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兰掌事,你没事吧?”清冽的声音在兰惜耳边响起,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她借着力站稳,抬手抹了抹掉落的眼泪,道:“谢谢。”   江温远见她已经站稳了,便松开手,淡淡道:“不用客气。”   沈瑶桉原本皱着眉头看着莲池底,听到动静后转身,就望见了一个有些狼狈的女子。   那女子红着眼眶,动了动脚,似乎想要走上前来看看,却又踌躇不前。   沈瑶桉走到江温远身边,问道:“这位是……”   江温远道:“这位便是这起案子的报案人,琴音阁的掌事蓝先生。”   沈瑶桉点头,原来这位便是之前江温远提起过的,那位在见到浮尸时比较镇定的兰掌事。   兰惜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犹豫半晌后,缓慢地朝莲池边走去。   此时的莲池已经面目全非了,荷花与池水全都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一个深坑。   兰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走到了莲池边。   她咬着嘴唇往莲池里看去。   在那乌黑的淤泥里,掺杂着几点白。   说是尸骨,其实已经不太准确了。   那些尸骨有的已经腐化,只剩下一点点散乱的骨骸,甚至拼不出完整的模样。   彭宇同一些官差们正在莲池底下忙碌着。   他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尸骨,看了半晌后,直起身来,用衣袖抹了把汗,抬头对岸上的人道:“殿下,属下方才看了看,这些尸骨应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腐化成这样,至少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五六年……   那正是上一届的学子。   兰惜跌坐在地,再也忍不住,捂脸痛哭。   这莲池底下,究竟埋藏着多少姑娘的生命?   有官差走上前来,将兰惜从莲池边拉走,江温远走到池边,对下面的人道:“你们小心些,把这些尸骨搬上来。”   “是!”底下的官差应声。   江温远同沈瑶桉望着官差们一点一点将尸骨搬上岸来,心里五谷杂陈。   方才他们走在路上,听到官差来报,说这莲池下还有尸骨时,心便往下沉了沉。   之前还只是猜想,如今却得到了证实。   这莲池下,居然真的还有冤魂。   兰惜被带到离莲池有些距离的石桌旁坐着休息。   将她拉走的官差见她一副快要崩溃了的模样,叹息一声,安慰道:“掌事,请节哀。”   追赶着兰惜的玉儿终于找到了她,一面喘着气,一面跑到兰惜面前,对着官差们道了谢:“有劳各位了,让奴婢来照顾兰掌事吧。”   官差们点点头,转身离开,却未走远,依旧默默关注着这边的动向。   不一会儿,温念琴也来了。   暮春的天气,她却裹了一件貂裘,一面咳着,一面走到兰惜身旁坐下。   她伸出手,握住了兰惜冰凉的指尖。   “惜儿……”温念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以为……她们离开了的……原来没有,原来没有……”兰惜哽咽道。   温念琴叹息一声,道:“惜儿,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也不知道,她们会葬身于此。”   兰惜沉默地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   眼泪是温热的,却烧灼着温念琴的心。   “哒哒哒——”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温念琴抬起头,便望见了朝这边走来的江温远和沈瑶桉。   两人走至离她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温先生,那莲池下的陈年尸骨你们可知晓?”   温念琴摇头,道:“我们不知晓。”   “这片莲池其实很早便有了,但是它地处偏僻,历届学子都不爱去那里,说是莲池,也不过是荒废着,平日里就连园丁也不照看那里。”   “那秦湘芸为何会住在那边?”沈瑶桉问。   温念琴依旧摇头,道:“一开始,我们是安排秦湘芸与其他学子合住的,但秦湘芸那个性子,与室友相处并不愉快。   “后来她自己发现了那片莲池,觉得清净没人打扰,便同我们说想住在那边,我们原本是不同意的,那莲池太偏僻。可秦湘芸坚持要搬出去,当时却没有其他空闲的宿舍,无奈之下,我便同意了。   “刚巧莲池旁有从前建起的小木屋,我便让人修整了一下,顺便打理了下莲池旁的杂草,让秦湘芸住了过去。”   “温先生,你只让人去清理了莲池边的杂草,却没修剪一下莲池吗?”沈瑶桉又追问。   温念琴抬头望了她一眼,这小丫头,问的问题还挺犀利。   “那莲池虽然一直没人管,可荷花意外地长得好,自然也没什么可修整的。”温念琴回道。   沈瑶桉回视着温念琴,发现她在说这句话时,眸色沉沉,有一瞬间的失神。   温念琴说罢,便在心底叹息一声。   现在想来,那莲池里的荷花能开得如此艳丽,怕是因为有池底的尸骨做养料。   那是开在人命上的鲜花。   “琴音阁之前,是不是也发生过与秦湘芸遭遇类似的事情?”沈瑶桉问。   “有,”温念琴却没有隐瞒,“而且不止一两件,大多数都是贵族姑娘欺负贫寒家族的姑娘,几乎每一届里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们……没有报官吗?”沈瑶桉却有些不解。   这样的事情若是之前就发生过很多次,为何不及时止损?   “报官?”温念琴却嘲讽地笑了笑,又掩着嘴咳了几声,才道,“过去几十年,大理寺一直被李谢康那个老狐狸把持着,报官有用吗?不过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最后遭殃的,只会是那些受害的姑娘。”   兰惜听着温念琴说的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向她。   温念琴却继续道:“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琴音阁的学子时,便遇到过同砚被霸凌,那时我选择了去报官,可最后的结局是——”   兰惜听出来,温念琴这是在说她的故事,那些可怕的回忆瞬间涌上来,她不禁发抖。   温念琴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带着安抚的力量。   可她的声音却是冰冷的,让人心里发凉。   “那个被霸凌的学子最后被琴音阁开除了。”   “……”沈瑶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她曾经的顾虑,是真的发生过的。   “殿下,你是两年前才接手了大理寺,在那之前,李谢康处理的十二阁的冤假错案比比皆是,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去报官?”   “报了官,却将那些原本就受过伤害的姑娘推入更深的黑暗里,那究竟是救她还是害她?”   温念琴承认,她确实无能。   她对那些官府之人失望透顶,却也在潜意识里对他们妥协了。   她见过反抗后的惨烈下场,于是害怕着,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明哲保身。   在这一点上,她不如兰惜。   那个曾经受过伤害的姑娘,在无数次失望之后,依旧选择了站起来,用自己薄弱的身躯保护其他的人。   江温远沉默着听完温念琴字字诛心的话,然后问了一句:“那你们为何这次又选择了报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8 20:47:33~2022-06-19 15:5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平冤   “因为……击鼓鸣冤的案子。”一直未吭声的兰惜忽然道, “殿下,你接手大理寺以来,没有什么大案子发生, 至少没有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案子,所以其实,最开始我也并没有相信你。   “但是, 在击鼓鸣冤的案子里,我看到了你的立场。你将恶人绳之以法, 将那些姑娘从黑暗中解救了出来,有能力, 也有魄力,所以才让我下定决心,去选择了报官。”   江温远闻言,心情复杂。   他竟不知,朝堂的弊病已影响了子民对官府的认知。   连同为女官的兰惜和温念琴都不信任大理寺,更遑论百姓。   大理寺外的鸣冤鼓多年未响,真的是因为无冤情, 还是因为子民们不敢言?   朝堂上的官官相护,结党营私是这些年来他和皇兄的心头刺,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以郑云为首的老臣, 组成了顽固派, 不愿革新,不愿放权, 已然由为国为民的功臣变成了朝堂的毒瘤。   看来这变革, 是不得不提上日程了。   半晌后, 江温远叹息一声,道:“兰掌事,你愿意再给大理寺一次机会,本王该感谢你。   “本王答应你,一定会严惩郑兰、姜月,给学子们一个交代。”   兰惜望着目光坚定的男子,含泪道谢:“有王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兰惜用手绢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殿下,莲池下的那些遗骨,可以交给我吗?我想找个地方安葬她们。”   这些骸骨已经高度腐化,根本无法辨别死者,可兰惜不希望她们继续被困于莲池之中。   江温远知道这些人离世已久,无法追查死者。   可他大概知道,这些遗骨的主人应该同秦湘芸一样,遭遇了不公和暴力。   无论她们是死于他杀还是自/尽,都叫人痛惜。   让兰惜将她们安葬,也是对她们的尊重与哀悼吧。   于是他道:“好。”   兰惜抬头望了一眼莲池的方向,官差们已经将那些遗骨拾起,小心地用布包裹好。   她一定要找一处美丽的地方将她们埋葬,兰惜想。   而且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这些。   江温远垂眸,掩住眼里的悲痛,沉声道:“温阁主,你作为琴音阁的执掌人,却让这样的悲剧一次又一次的上演,罪责难逃。”   温念琴神色悲伤,却未反驳他,只道:“我自然知道难辞其咎,我甘愿受罚。”   她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生活了大半生,也该为自己的不作为付出代价,她无话可说。   “只是我希望,我走以后,可以由兰惜来接任阁主一职。”   温念琴说罢,便感受到了兰惜诧异的目光,她微微偏头,扬起一抹淡笑,道:“惜儿,我相信你能做得比我好。”   你能成为一个真正关爱学子的,为学子所敬重的阁主。   “还请阁主同本王回大理寺。”江温远道。   温念琴颔首,咳嗽几声,松开兰惜的手,站起身来。   手背上温凉的触感消失了,兰惜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温念琴的衣袖。   “念儿……”兰惜其实有很多话想和温念琴说。   她如今觉得,这些年,也许是她误会了温念琴。   她明白了为何温念琴会选择沉默不发声。   原来当年的伤痛没有结痂的不止是她,一直被折磨着的,也不止是她。   温念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尽管窝囊,却是温念琴能给予她的,最大的温暖。   眼泪又开始争气地往下掉。   恍然间,兰惜好想又看到了十五六岁的温念琴,那时她拿着瓶瓶罐罐的伤药坐到她的身边,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一面郑重地对她说:“惜儿,以后我来护着你。”   这句话,温念琴从未食言。   温念琴见兰惜一动不动地拉着她,眼泪不停地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惜儿,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后悔过,当年救你也好,后来选择沉默也好,都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其实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是你给了我去反抗的勇气。   “惜儿,谢谢你。   “你曾说,想做那照进黑夜里的光,如今便放手去做吧。”   说罢,她轻轻拂开兰惜的手,裹紧貂裘,对江温远道:“殿下,走吧。”   江温远对兰惜点点头,当做告别,转身离开。   沈瑶桉却站在原地,对兰惜道:“兰掌事,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请你照顾好姚欣。”   兰惜望向她,就听沈瑶桉道:“她也是一个同你一样有勇气的姑娘,她选择了告诉我们郑兰的暴行。”   “……好。”兰惜嘶哑着声音道。   沈瑶桉朝她行了个礼,转身跟上了江温远他们。   江温远走到莲池边,让官差将包好的遗骨给兰惜送去。   官差应声,双手捧着遗骨,走到兰惜面前,郑重地将她们交给了兰惜。   兰惜颤抖着双手接过,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些官差留下来将莲池的残局收拾干净,另一些官差同江温远一起押着犯人回大理寺。   京城中的百姓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皆堵在琴音阁的门口,江温远他们一出来,百姓便骂骂咧咧。   手上的菜叶子,烂瓜果都往郑兰和姜月身上扔。   “恶毒女!怎能黑心到杀害同砚!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我那可怜的女儿,也是被这些可恨的高门贵女欺负陷害,被从琴音阁里赶出来,至今都未走出阴影……”   “……”   百姓们有愤怒的,有指责的,有痛哭的,场面一度混乱。   大理寺的官差们努力拦着愤怒的百姓,才没让他们冲过来。   琴音阁的事情根本压不住,这短短几天里,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同前些日子的击鼓鸣冤案一样,它们都让百姓痛恨欲绝。   郑兰和姜月听着百姓的谩骂声,脸上、身上都是烂菜叶、臭鸡蛋。   郑兰哪里忍得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贱民,竟敢如此羞辱本小姐!”   “你给本王闭嘴!”江温远转头怒吼。   走在郑兰身旁的官差眼疾手快地塞了块布在郑兰嘴里。   “唔!唔唔唔!”郑兰的双手被官差押着,没法动弹,憋得脸红脖子粗。   走在她身后的姜月低着头沉默地走着,不反抗,也不说话,早已麻木。   温念琴望着四周激愤的百姓,闻着难闻的臭味,猛地咳嗽起来。   她痛苦地弯下身去,用手绢捂住口鼻,好半天才直起身。   她将手绢拿下来,就望见了手绢上暗红的血迹。   她自嘲一笑,这算不算报应?   官差们艰难地在百姓中开出一条路来。   百姓们的叫骂声却很久都没停歇。   那声音一阵比一阵高,从最初骂郑兰和姜月,到后面开始声讨高门贵族这些年的种种暴行,要求大理寺严查。   江温远见民愤无法平息,便停了下来,叫官差们先走,自己折返回去,站到了堆满烂菜叶烂瓜果的石阶上,沉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   百姓们闻声,下意识转过头去,便见一玄衣男子立于琴音阁门前。   只见他气宇轩昂,气度不凡,应当是这大理寺能说的上话的,前头的百姓便叫唤道:“先停停,听他怎么说!”   “本官是大理寺卿,在此,本官向诸位保证,有罪之人皆按律法处置,无论身份,无论地位,所以也请诸位莫要在此围观,且各自归家,本官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江温远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那些原本还将信将疑的百姓在听到“大理寺卿”时,便议论纷纷。   “他便是大理寺卿?那个破了击鼓鸣冤的案子,救出无数姑娘的大理寺卿?”   “他的话倒是可以信一信。”   江温远听着他们的议论声,有些意外。   没想到击鼓鸣冤的案子给大理寺赢得了一些名声和信任。   “行,那便希望大理寺卿能言必行,行必果。”方才带头叫百姓安静的人道。   “本官会做到的。”江温远回道。   “散了吧,散了吧。”百姓们一面说着,一面四下散开。   百姓们从沈瑶桉的身边走过,吵吵嚷嚷。   而沈瑶桉驻足在原地,却觉得周围的所有声音都离她远去,她抬起头,望向站在石阶上的人。   此时已是黄昏,橙黄的余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眸璀璨如光。   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江温远轻扬嘴角,对她微微一笑。   那一刻,沈瑶桉心跳如雷。   眼前的男子是如此高大,如此叫人安心。   他宽阔的肩膀,能撑起大云江山。   沈瑶桉相信,他能做一个好王爷,不负天下,不负子民。   待人群散尽,负责拦人的官差纷纷松了口气,用衣袖擦着满头的汗水。   官差们恢复队形,将郑兰和姜月押回了大理寺。   一个人看着郑兰被官差押走,才急匆匆地跑走。   隔了一会儿,他跑进郑府的大门,急急往正堂狂奔。   一进正堂的大门,他便摔倒在地上,却又狼狈地爬起来,对着堂里的人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被押入大理寺了!”   “哐当!”郑夫人拿着的扇子从手里滑落,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江温远:“我宽阔的肩膀不仅能撑起大云江山,也能成为你的依靠。”   沈瑶桉:脸红.jpg   感谢在2022-06-19 15:58:05~2022-06-21 11:0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棋子   “小姐被押去大理寺了!小的亲眼所见!”那人喘了几口气, 继续道,“小姐被押出琴音阁时,还有好多百姓对着她破口大骂, 还扔菜叶子!”   郑夫人闻言,当即捂住胸口,眼泪又“哗哗哗”地往下掉, 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老爷,你要救救兰儿啊!”   那家仆又给郑夫人加了剂猛药:“老爷, 夫人,小的还听见那大理寺卿向门外的百姓保证, 一定会严惩小姐!”   郑夫人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昏过去。   “夫人!”守在一旁的婢女连忙走上前,又是给夫人顺气,又是叫唤。   “快去叫郎中来!”郑云在听完那家仆的话以后,也是脸色阴沉,这会儿见自家夫人又被吓晕过去, 更加坐立难安。   他想起昨夜里收到的那张纸条,上面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勿救郑兰。   他那时仔细琢磨之后, 还以为“他们”会替他想办法救兰儿,给他纸条,只是为了提醒他不要因为兰儿的事暴露自己。   可如今兰儿都已经被押入大理寺了, “他们”的势力难道还能渗入暗翎不成?   不行, 他今日一定要去问清楚!   郑云一面盘算着,一面叫婢女将夫人扶进里屋, 叫她半躺在软榻上。   不一会儿, 郎中便提了个木盒, 跟在家仆身后走进里屋。   郑云让出位置来,对郎中道:“意叔,你快看看夫人怎么了。”   那郎中年纪比较大了,头发眉毛皆花白,他走到软榻旁,将木盒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蹲下身来,满是皱纹的手捏住郑夫人的手腕,诊起脉来。   片刻后,梁意将手挪开,淡定地道:“夫人这是一时气急攻心,才会昏厥,老夫开一个静心养身的方子,叫夫人喝上两三天,便无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郑云闻言,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郑兰的事已经叫他焦头烂额了,若是夫人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真的熬不住。   郑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引梁意去外堂写药方。   梁意写完了方子,又嘱咐了句:“这几日切忌让夫人再大喜大悲,否则郁结于心,这病好得就慢了。”   大丫鬟收了药方,又拿了银子给梁意,道:“有劳先生了,您的叮嘱奴婢都记住了。”   梁意颔首,又望了一眼里屋,才抬脚离开。   待出了郑府,梁意才摇摇头。   郑家这是自作孽哦……   夜深人静之时,郑云亲自给夫人喂了药,等着夫人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寝卧,朝书房走去。   他进了书房,先将物屋里的烛灯全都点亮,这才走到办公的长桌后面,轻轻按动了立柜上的机关。   “吱呀——”原本的立柜轻轻旋转,露出一个暗门来。   郑云闪身进了暗门,立柜又旋转回去,变回原先的模样。   郑云进了密室,才从衣袖里拿出火折子点燃。   这里是一间暗藏的办公处,有长桌木椅也有立柜屏风。   郑云用火折子点燃墙壁上的烛灯,走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夜行衣换上,又戴上黑色的斗篷和斗笠,又走到密室的另一端,扭转了墙上的其中一盏烛灯,原本的墙壁便缓缓移动,露出一条暗道。   郑云沿着那条暗道一直走,便悄无声息地到达了郑府后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郑云拉低斗笠的帽沿,快步走出小门,往小门外的窄巷子里走去。   他步履匆忙,并未察觉到,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跟着他出了郑府。   郑云在那些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最后进了一间不起眼的破败小屋。   那黑影原本想要跟上去,却蓦然感受到一股深厚的内力。   他顿住脚步,隐藏在黑暗里,望了一眼那破败的小屋,抿直唇角。   那屋里有高手,且武功远高于他,若他再在这里待一会儿,怕是要被察觉了。   那黑影停顿片刻,未再犹豫,转身运功离开,一瞬间便消失在黑夜里。   有风吹过树梢,发出声响。   守在破屋小院里的高大身影动了动耳朵,朝那斑驳的树影望了一眼,下一秒,便有一人推门而入。   他一瞬间便将手放到了腰侧的刀柄上,沉声问:“来者何人?!”   郑云却没有慌乱,而是将屋门关上,才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来,道:“是本官。”   雪狼望见郑云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将手从刀柄上放下来,问:“尚书大人,这么晚了,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郑云道:“本官要见你们庄主一面。”   雪狼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才道:“尚书大人莫不是忘了您与庄主的约定?除非庄主相邀,你不得擅自来访。”   郑云被噎了一下,却还是道:“本官有急事,今夜一定要见庄主一面。”   雪狼望了他一眼,道:“请稍等。”   说罢,便进了一间偏房。   那偏房里有专门传信的机关,雪狼捣鼓了一阵,将密信传了出去。   莫约一柱香后,雪狼才走出来,对郑云道:“跟我来。”   郑云又将那斗笠戴上,跟着雪狼进了屋子。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雪狼走到墙边,按下其中一块砖,那面墙便开了一扇暗门。   雪狼道:“从这里往里走,遇到转角处,左三右二。”   郑云点头,一只脚刚踏进那暗门,雪狼又道:“记住了,依旧是‘三三三’法则,您只有一次机会,敲错了,可就出不来了。”   郑云道:“本官知道,多谢。”   他说罢,便踏入那暗门,走进冗长的石道。   这石道里没有烛灯,黑黢黢的,望不见前路。   郑云从衣袖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点燃了,照亮周围。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不敢轻易触碰任何一块砖,遇到转角处时,他先左拐了三次,遇见了一堵石墙。   郑云在心里默数着,从左到右第三块,从上到下第三块,分别敲击了三次,石门应声而开,露出另一条暗道。   这次他遇见拐角时,朝右边转了两次,便又遇见一堵石墙,他按照之前的方法,敲了砖,石墙上的暗门打开,再往前走几步,就望见了向上的石阶。   郑云走上那石阶,打开顶上的暗门,从地下爬出来,便早已是一身汗。   那暗道他走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心惊胆战。   只要一步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更可怕的是,这石道每次的生门与死门都是变换的,这一次能顺利到达,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这些生门与死门都连接着琳琅山庄的各个暗庄。   郑云刚刚喘匀了气,原本昏暗的屋子忽然亮起烛火,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走进屋子,对他道:“尚书大人,请。”   郑云深吸了几口气,才朝前走去。   那黑衣人先在郑云的眼睛上蒙上黑布,才握着他的手臂,带着他往前走。   待黑布被取下时,郑云已身处另一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燃着安神的香,灯火通明。   他站在一扇巨大的屏风前,隐约能望见屏风后的人影。   屏风后的人也戴着面具,不过是金色的,在烛火之下反射着璀璨的光。   那人将雪狼传来的密信放到蜡烛上烧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才道:“尚书大人这么晚着急见本庄主,所为何事?”   郑云道:“庄主,你之前给本官传的纸条所谓何意?”   那人轻笑一声,道:“自然是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庄主难道是想让他放弃兰儿?!   “庄主,你也知道,兰儿是老夫的心头肉,如今她被大理寺关押,本官无法坐视不理,若庄主想让本官舍弃兰儿,本官做不到。”郑云的声音低沉下来,“若是如此,本官与庄主的合作,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呵。”那人嗤笑一声,道,“尚书大人何必这么着急?本庄主没有真的让你舍弃令爱的意思,只不过,有些时候,你即使想救人,也得讲究方法不是?”   “什么意思?”郑云问。   “如今大理寺乃当今殿下执掌,你直接冲上去同他要人,那是不可能的,可你别忘了,你可是三朝元老,为这大云江山付出了多少心血,殿下若是真想治罪郑兰,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你与其来这里用合作来威胁本庄主,倒不如想办法去陛下面前求求情。”   郑云听到这里,便懂了那人的意思。   他沉默半晌,却依旧摇摆不定。   那人看出他的犹豫,便道:“尚书大人,为了我们的大业,有时候,也要学会放弃一些东西。”   郑云挣扎了一番,最后道:“本官知道了。”   那人知道郑云做出来抉择,轻扬嘴角,道:“那便请尚书大人回去吧。旬空——”   方才那个黑衣人应声而入,依旧给郑云蒙上黑布,将人带了出去。   待屋门重新关上后,那人才站起身来,摘下面具,露出那双勾人的狐狸眼,她转过身,朝着身后的屏风道:“怎么样,我表现得不错吧?”   “还行。”屏风后传来一阵低沉悦耳的声音。   屏风后的人慢悠悠地捻起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陛下,一边是臣子,一边是子民,你会如何选择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1 11:08:42~2022-06-22 09:2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倾梦、岁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8624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い南衣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博弈   与此同时, 那个从小破屋外悄无声息地离开的黑影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入了王府的后门。   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江温远正坐在桌前,埋首写奏折。   那黑影轻轻落到书房外的窗子前, 敲响了落下的木板。   有规律的敲击声暗含着独属于暗翎的密语。   江温远闻声,顿住笔,淡淡道:“进。”   那黑影便打开窗户, 翻了进去。   “殿下。”那黑影两三步走到江温远面前,单膝下跪。   “知远, 有何发现?”江温远问。   徐知远是江温远安插在郑府里的暗探,平日里负责监察郑云的一举一动, 收集郑云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证据。   这些年零零总总的证据已经收集了不少,就等东窗事发的那日。   徐知远道:“殿下,您前些日子吩咐属下盯紧郑云,看看他是否与您在追查的琳琅山庄有关,今日,郑云入了书房, 不一会儿便从郑府后门出去,去到不远处的一间小破屋里。”   “哦?”江温远挑眉。   “属下本欲跟上去一探究竟, 但那小破屋里有一高手,从内力来判断,他的功夫远在属下之上, 若属下在屋外久待, 恐会被察觉,于是属下便离开了。”   “属下猜测, 郑云所见之人, 也许会与琳琅有关。”   江温远轻笑一声, 郑云这老狐狸,还真是越往深查,腌臜事越多。   “你做得很好,现在我们不了解那琳琅山庄,不宜打草惊蛇,你继续回去盯着,切记小心,我们放长线钓大鱼。”   “是。”徐知远说罢,便起身,退了几步,又从窗子翻了出去,不见踪影。   江温远又提起笔来,在那奏折上添了几条郑兰的罪状,这才满意地搁下笔,放松地往后一靠。   不一会儿,有影卫走进书房,交给江温远一封密信。   那密信自江南而来,江温远拆开密信看了一眼,眼里流露深意。   郑云一夜未眠,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早朝。   平日里对他前呼后拥,溜须拍马的人如今见了他,皆躲得远远的,唯恐和他牵扯上关系。   他们依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嘴里议论纷纷。   郑云独自一人穿过人群,努力地挺直腰板,却还是有几分沧桑和落寞。   沈君漓和江温远在大殿外打了个照面,两人拖拖踏踏,等前面的大臣都进了殿,这才走近了,说悄悄话。   “皇兄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江温远问。   沈君漓得意一笑:“放心吧,都办妥了。”   “那么,一场好戏要上演了。”江温远道。   待众位大臣都入了大殿,江温行也在喜公公的吆喝声中走进大殿,坐在了龙椅上。   大臣们照例行了跪拜之礼,江温行说了“平身”之后,便问:“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奏?”   江温远首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要启奏郑大人之女霸凌同砚致其死亡一案。”   “那案子有何问题?”江温行问。   江温远抬头与江温行对视一眼,皱起眉头,道:“陛下,按大云律法,故意杀人罪可判处十年及其以上,情节严重者,可判处死刑。   “而案犯郑兰,不仅置受害者的性命于不顾,甚至在臣审讯时依旧不知悔改,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觉得受害者之死是理所当然,性质恶劣,原本应当严惩,但——”   江温远说着说着,忽地顿住,他微微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郑云,似乎有什么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温行自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便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   江温远又望向江温行,似乎下定决心,继续道:“但郑兰却同臣大放阙词,说即使她杀了人,大理寺也不敢治罪于她。”   “岂有此理!”江温行脸色微沉,怒道,“她如何敢口出狂言?!”   “郑兰说,因为她爹爹是礼部尚书,无人敢动她。”   江温远话音一落,大殿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郑云更是冷汗直冒,他竟不知,小女儿竟然在江温远面前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可无论这是不是事实,江温远此举,都是先发制人,叫他骑虎难下。   郑云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坐在龙椅之上的人,发现对方眼里根本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他心里当即有了判断,这兄弟俩分明是串通好的,来这给他唱了一出戏!   郑云的猜测没错,早在昨日夜里,江温远便派暗翎的人秘密将奏折送入了皇宫里,那奏折上细细列举了郑兰的种种罪行。   对于郑兰的蛮横无理、目中无人,江温行是真真开了眼界。   不过一个臣子之女,却敢如此放肆,不过是因为有个“无所不能”的爹。   郑云本就是江温行的心头刺,如今加了郑兰一事,更叫他对郑家深痛欲绝。   江温行当即派人送了信给江温远和沈君漓。   他筹谋已久的大计,也应当拉开帷幕了。   这会儿兄弟俩一唱一和,硬生生堵住了郑云想要卖惨的路。   毕竟江温远有话在先,这郑兰不仅漠视人命,还直言因为郑云,连大理寺的人都不敢动她。   这要放在前几年,倒也是事实,毕竟那时是李谢康掌权大理寺,李谢康这人最擅长左右逢源,息事宁人,像琴音阁这种事,是断然不会被拿到大殿上来,直直捅到陛下面前的。   可如今的大理寺卿是殿下,他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   若是陛下想要将这件事压下去,就一定不会让江温远在大殿上启奏。   在大殿里站着的都是些老狐狸,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了,自然看得出陛下和殿下这是在给郑云唱戏。   他们听完一段儿,便品出了两位的弦外之音。   陛下这是决心要降罪于郑云了。   他们中大多数人,平日里都与郑云交情不错,可今日全都做了冷眼旁观的人。   原因无他,天子震怒,若是他们还去触霉头,恐怕是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殿上的戏还在继续唱着。   江温行沉了脸色,冷声道:“郑爱卿好大的本事,令爱犯了罪,竟然无人敢处置?!那朕且问你,小王爷处置不了你的女儿,朕可不可以?!”   这一声质问,直直将郑云吓得跪倒在地,他顾不上一直往下淌的冷汗,双手死死抓着笏板,颤抖着道:“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大云天子,九五至尊,您要处置谁,谁敢有异议?”   “可是陛下,这十二阁内贵女欺辱同砚的事其实很频发,陛下既然要处置,又怎能只罚小女?”   郑云这话一出,在场的大多数大臣都变了脸色。   他们望向郑云的目光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好你个郑云,居然想拉我们下水!   郑云在心里冷笑一声,大家都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不好过,又怎会让别人安逸?   人都是自私的,与自己无关时尚可袖手旁观,可这事一旦威胁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又怎会坐得住?   且郑云这话一石二鸟。   他不仅叫群臣重新掂量他们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地位,也给了江温行一个难题。   既然江温行要以这个为由头整治他,那便连同之前的那些一起整治了吧。   他倒要看看江温行这个毛头小子,敢不敢动这么大的馅饼。   江温行眼里闪过深意,郑云这是想叫他与所有臣子为敌吗?   不过有一点他盘算错了。   那些与郑兰犯了相同罪行姑娘,大多数都是郑云一派的,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郑云这一击,损己利人,正合江温行的心意。   “哦?郑大人既然自己提了这件事,那朕还真准备将那些被李谢康压下来的陈年旧案都给一起办了。”江温行似笑非笑地道。   郑云颇为意外地望向年轻的帝王。   江温行居然真的敢!   其余大臣闻言,皆变了脸色,齐齐跪下来,道:“陛下,臣等效忠于大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女这事确实做得不对,可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否看在老臣们的面子上,莫再追究了?”   江温行真的快被气笑了,这帮大臣现在是在用自己的“功绩”来威胁他吗?   “呵,效忠于大云?”江温行用手撑着太阳穴,目光凌厉地扫过那些跪倒在地的大臣,冷笑道,“你们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究竟是效忠于大云,致力于江山社稷,还是忙于中饱私囊?!”   大臣们被江温行质问得浑身一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诸位都是饱读诗书,深谙孔孟之道的人,那诸位说说,你们究竟该心系什么?是那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黄金,还是这江山,这子民?!”   有大臣大着胆子回了一句:“自然是心系江山,心系子民……”   “是吗?那你告诉朕,为何那皇城之外,跪满京城子民,他们口口声声,皆要朕整治贵族,整治你们这些‘爱国爱民’的好官?!”   “陛下此言何意——”大臣们话音还未落,宫殿的大门便被守在门边的侍卫打开。   大殿上的臣子们望不见那乌泱泱的,跪在皇城外的百姓,可那激昂愤慨的声音却传入了他们耳中。   “请陛下严惩犯事贵女!”   “请陛下严惩官府不良之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2 09:28:47~2022-06-23 16:3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98624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大戏   大殿上的臣子们听到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声, 皆变了脸色。   皇城之外有羽林卫把守,根本不可能让百姓如此堂而皇之地大声呼喊。   百姓们能这么做,却未被羽林卫处置, 只能说明,这件事是陛下应允的!   那些一开始等着看好戏的大臣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不是看客, 而是这大戏里的一角!   陛下这次,是想将他们一起连根拔起, 一个不留!   “这就被吓傻了吗?”江温行冷笑道,“朕可还有很多份大礼要送给诸位爱卿呢。”   郑云于慌乱的人群中抬眸, 望向坐在龙椅上的人。   他这才惊觉,不知何时,昔日那个对所有大臣都谦虚有礼,温润如玉的少年,如今早已褪去温柔,目光凌厉,从上而下俯视着他们时, 带着帝王的威严。   那是郑云再熟悉不过的,充满野心和计谋的目光。   郑云咬紧后牙槽, 他早该想到,江温行面上温和,骨子里却有着同先帝一样的果决, 江温行有雄心, 有抱负,绝不可能甘心做一个任权/臣操纵的傀儡。   只是这些年他太过沉迷于自己所掌控的权力, 不禁有些飘了。   再加上后来琳琅山庄给他递来了橄榄枝, 让他在江湖上也有了自己的势力, 更加让他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根本不用在乎坐在龙椅上的人。   可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江温行的勇气。   不过即位几年,便按捺不住要将他们这些大臣一窝端掉,当真叫他刮目相看,不过,有这个勇气,也得有这个能力才行。   郑云眼里闪过狠厉,若是看来今日注定不是江温行死,就是他郑云亡了。   那些做贼心虚的大臣跪在地上,背对着百姓的高呼声,面朝着冷若冰霜的帝王,当真是冰火相撞,十分难熬。   江温行自然将那些大臣变换多端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嘴角微扬,淡淡道:“喜公公。”   喜公公得令,走到龙椅旁的垂帘后面,搬出了一大摞奏折,走到江温行面前。   江温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念,冰冷的声音响彻大殿。   “礼部吏司姜葛,在其位二十五年,与郑云结党营私,贪墨黄金百两,将其置于江南别院中——”   “户部吏司文记,在其位二十年,利用职务之便,多次将亲戚好友塞入朝堂,充任公职——”   “……”   江温行将那些奏折一本一本念完,眼里的寒意仿佛可冻住一切。   他每念完一本,那个被弹劾检举的大臣便直磕头求饶。   这样念一圈下来,朝堂上的大臣跪了将近三分之一,他们都是郑云一派的人,一个不落,就连平日里看似与郑云走得不近的暗子都被揪了出来。   郑云不可置信地望向江温行。   这小子是何时掌握了这么多证据的?!   他开始细细回想这几年的事情,突然发现了端倪。   是了,这几年江温行实在是太乖了,他叫江温行往西,江温行绝不会往东,尽心尽力地做着一个傀儡,任由他结党营私,耀武扬威。   他如今才反应过来,江温行就是故意的,故意示弱,故意叫他放松警惕,让他能够身居高位,被万人追捧,暗地里却在默默搜集证据,只等着这一天将他从云端拉回泥泞里!   而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这么多罪证,江温行背后一定有着自己的势力。   郑云猛地望向在他不远处直直站着的江温远,后者感受到他的目光,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郑云收回目光,几乎快被气死了。   他突然想起,曾经琳琅山庄的人其实提醒过他,说江温远和江温行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特务组织,叫他提防,可那时他没有当回事。   是他太愚蠢,太自负,竟然没能及时察觉这兄弟俩是在扮猪吃老虎!   江温远看着郑云的脸色由青转白再转红,不由得解气。   这些年他和皇兄忍辱负重,如今终于到反击的时候了。   江温行先是将郑云党羽的罪行一一列出来,叫他们惶恐不已,这才放出了最后的大招。   他缓慢的,冷漠无情的,一条一条列出了郑云的罪证。   从结党营私,到无视律法,从贪墨,到徇私舞弊,一共十八条。   这十八条罪证一条比一条严重,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郑云脸色苍白地听江温行念完了那十八条大罪,胸口一闷,直直喷出一口血来,倒地不起。   那些与郑云狼狈为奸的大臣皆瑟瑟发抖,看着郑云昏倒在地,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江温行的话音刚落,那些未被牵扯其中的臣子纷纷跪下来,朗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严惩佞臣,肃清朝纲,还大云清明!”   那些有罪的大臣望着周围义正言辞的同僚,忽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朝堂上出现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他们大多年轻气盛,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这些新秀大多担任各个部门中不太起眼的小官职,之前甚至入不了他们的眼,因此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关注。   可如今看来,这些年轻的臣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朝堂之上将近三分之二的席位!   这些微不起眼的小官,都是这些年来江温行和江温远费尽心思安插到各部去的。   除了被郑云防得滴水不漏的礼部,其余各部早已渗透了属于江温行的势力。   忍辱负重多年,如今江温行已经羽翼丰满,可拔毒瘤,掌大局了。   江温行拂了拂衣袖,望着大殿里跪成一片的臣子,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道:“郑云及其党羽,祸乱朝纲,危害朝堂,一律按律法处置,株连九族!”   此圣言一出,直接叫郑云等曾经耀武扬威大臣心如死灰。   陛下金口玉言,既然下旨要把他们株连九族,那他们必死无疑。   他们跌坐在地,面色灰白。   沈君漓望着那些失了魂的大臣,默默摇头。   自古权臣佞臣把持朝堂,可风头一时,却注定下场凄惨。   君是君,臣是臣,这是永远无法跨过的鸿沟。   君王能给臣子至高无上的权力,自然,也能让臣子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郑云这老头儿,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参透这点道理。   沈君漓低下头,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绝不会步郑云的后尘。   这场大戏在罪臣们被羽林卫拖出大殿时的求饶声中谢幕。   郑云来的时候孤单影只,走的时候却是成群结队。   只不过别人是哭着喊着被拖出去,而他是被官兵一前一后抬出去的。   在郑云被抬出去之前,江温行还特地嘱咐了一句,即使在大理寺里,也要照顾好郑云。   不说痊愈吧,至少要让他吊着口气,等候发落。   毕竟忍气吞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逆风翻盘的这一天,叫郑云这么容易就蹬脚走了,也太便宜他了。   待大殿上的逆臣被拖走得差不多了,江温行便摆摆手,让喜公公宣布退朝。   今天这场博弈,江温行既除掉了心头大患,也立起了帝王威严。   郑云及其党羽把持朝政的时代终于过去,从此之后,是他江温行亲政的天下。   大臣们行完礼,默默地退出大殿。   这场发落虽然不是针对他们,可也给他们提了醒。   若做好臣子本分,安安稳稳地效忠于陛下,自然可以享受高官厚禄,等到了年纪,也可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   可若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今日的郑云,就可能是明日的他们。   沈君漓刚刚踏出大殿,便有太监上前拦住了他。   “沈大人,陛下有请。”   沈君漓顿了一秒,道:“那便有劳公公带路了。”   大殿里的腥风血雨归于平静,可皇城外的喧闹才刚刚开始。   在正对皇城大门的临街茶楼的雅间里,一人坐在窗边,淡淡地望着对面的情况。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一面扇着扇子,一面道:“主上,这该不会是您的意思吧?”   那人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是。”   虽然他也正有此意,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   煽动民心本是琳琅山庄的拿手好艺,却被旁人抄袭了去,上演了一场民生怨道,替天行道的大戏。   “主上,如今我们该当如何?那棋子是弃还是保?”   “呵。”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转过头来,望了女子一眼,“一枚弃子而已,为何要保?”   那女子先是愣了一瞬,又醒悟过来,摇头道:“主上,您还真是没有心。”   那人却没反驳,而是又将目光移到皇城门外。   郑兰霸凌同砚之事被闹大虽然是偶然,可也给他提供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郑云此人,刚愎自用,自私自利,唯利是图,本就不能久留。   既然合作不能长久,郑云又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自然当弃之。   只是他废物利用了一下,以郑云为饵,引出一场朝廷动荡。   若是江温行选了臣子,那他就会失去民心,可若是江温行选了子民,他与大臣之间,势必会有嫌隙。   无论江温行如何选择,对他来说,都无害处。   过了一会儿,皇城的大门被打开,一太监在羽林卫的保护下站在门前,宣读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郑云等大臣,尸餐素位,祸乱朝纲……此乃大逆不道,削其官职……株连九族,钦此——”   “郑云之女郑氏,霸凌同砚,伤他人性命,当按律法,判死刑,择日行刑,钦此——”   跪在皇城外的百姓们欢呼雀跃,连连叩谢皇恩。   茶楼里的人轻轻一笑。   看来,陛下是选择了子民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3 16:32:04~2022-06-24 13:1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落幕   今日注定满城风雨。   下了早朝以后, 一大批羽林卫由皇城出发,带着降罪的圣旨四下散开,前往各个罪臣的府邸。   那些罪臣的家眷赐死的赐死, 流放的流放,一时之间,哭声遍野, 血流成河。   郑府的大门被羽林卫踹开时,郑夫人将将醒过来, 还未从女儿被大理寺关押的事情里缓过神来,婢女便慌慌张张地传来了更大的噩耗。   郑夫人捂着胸口直直倒下去, 却未能如愿以偿地昏迷。   婢女的惊恐的声音如魔咒一般在她的耳边回响。   “夫人,羽林卫来了!为首的官兵拿着圣旨,念了老爷十八条大罪,说……说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郑夫人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可她却哭不出眼泪了。   她倒在床上, 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陛下这是不给郑府留活路啊!   屋外早已惨叫声一片,家仆们四下逃窜, 又被官兵们无情地斩杀。   倒在血泊里的人越来越多,哭声也渐渐没了。   负责斩杀的官兵浑身是血地踏进郑夫人待着的里屋。   跟了郑夫人多年的大丫鬟哭着扑上去拦住官兵,嘶喊着:“夫人你快走啊!快走!”   可郑夫人哪还有力气动弹,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 望着官兵一刀捅入大丫鬟的腹部,望着他踏过大丫鬟倒在地上的尸体, 走到床边, 对她挥起大刀。   郑夫人绝望地闭上双眼。   她记得, 再过不久,在西南任官的林儿,觉儿便要回京了。   她原本以为,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谁知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未能活着见对方一面,只得九泉下相逢。   谁曾想到,风光了几十年的郑府,仅仅在一夜之间,便成了血流成河的鬼宅。   而这场动荡不仅仅是在京城,而是迅速波及了整个大云。   等各个地方的官员被官兵团团包围时,他们才反应过来,原来在他们毫无察觉之时,早已有一张天子所织的大网将他们盖住,叫他们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江南知府陈长远。   他是第一个被官兵冲破家门,捉拿归案的地方官员。   原因无他,江南的暗翎顺着江温远提供的线索,迅速锁定了这个埋藏了多年的,郑云身后的“金库”,在早朝还未开始的时候,得了陛下特旨的密信便已传入江南,叫暗翎配合皇家侍卫一同捉拿陈长远。   陈长远此人老奸巨猾,消息灵通,若是等京城的人处理完,再来处理他,这老狐狸保准跑得连鬼影子都不剩。   所以当陈长远被官兵从温柔乡里逮起来时,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便被拷了锁链,关进了囚车。   而喜滋滋地踏上归家路的郑林和郑觉二人,则在入京城的大门时,便被羽林卫羁押。   天子震怒,血流三千尺。   后世的学子对这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争论不休。   可它却是明帝江温行一生大治的开端,也成了史书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京城高门候府人人自危时,皇宫里却风平浪静。   沈君漓被太监领着,去了御书房。   他进去时,江温远和江温行两兄弟已经在了。   江温行在早朝上终于威风了一回,将多年盘踞于朝堂的毒瘤拔去,此时正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因而见了沈君漓,也难得露出明朗的笑容,常年淤积于眉宇间的忧郁消散不见。   沈君漓望着他欢欣的模样,恍然间回到了当年当江温行伴读的日子。   那时每当先帝夸奖江温行,他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有点得意,又有点暗喜。   江温行心情大好,见了沈君漓,便直直走上前来,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漓,这回可多亏了你。”   沈君漓笑了笑,道:“是我们配合得好。”   沈君漓入礼部以后,将自己去西域拜访时的外交手段运用得淋漓尽致,把礼部边缘一些的官员拉拢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他们并不在郑云一派的圈子之内,可毕竟都在礼部任职,就算郑云他们做得再隐蔽,也不可能完全瞒过礼部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更何况郑云狂妄,他手下的人更狂妄,根本不将礼部里的那些透明小官放在眼里,沈君漓自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蛛丝马迹。   沈君漓得到了线索,便秘密传信给江温远,江温远便派暗翎的人去查,一查一个准,这才有了郑云那么多的罪状。   至于其他的证据,则是这么多年暗翎在暗中默默积累下来的。   沈君漓入礼部,帮忙打听消息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江温行希望他能通过沈君漓将礼部收入囊中。   这些沈君漓都懂。   不过有一点沈君漓没看透,于是问道:“阿行,那些大殿外的百姓是怎么回事?”   江温行笑了笑,道:“你问阿远,这可是他出的主意。”   江温行便回:“那日官差将郑兰押回大理寺时,便有百姓聚在琴音阁门口,要求严惩郑兰,后来甚至开始批判贵族,这看似是百姓们群愤难平,自发地在琴音阁外抗议。   “可是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人一直在带着风向,示威也好,闹事也罢,这是有人故意煽动的……”   就像前段时间的边塞动乱,农民起义,手段简直如出一辙。   如今侯爷平定战乱,安抚了边疆,这股势力又跑来京城作妖了。   江温远那日回去以后就在琢磨着,这幕后之人这么着急地煽动民心,无非就是想要给他出一道难题。   若他不理会百姓的声音,势必会让百姓不满,那点好不容易在击鼓鸣冤案上积攒起来的信任度说不好就又没了,可若是他给了百姓会严惩郑兰的承诺,他要面临的,就是老臣的泪声俱下,求饶威胁。   反正无论他怎么选,百姓和大臣,他势必要得罪一个。   真真打了一手好算盘。   后来江温远就猜测,那些人煽动了民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会在早朝的时候闹出幺蛾子。   于是他派暗翎的人去京城里暗暗观察,果然看到一些平民扮相的人正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摸地想要挨个敲门。   那探子也是个聪明人,一见情况不对,立即传信给了江温远。   江温远当机立断,多派了些人,强在那些偷偷摸摸走街串巷的人之前,敲开百姓们的家门,以大理寺官差的身份告诉他们,明日早朝会有重要的圣旨宣布,百姓们可到皇城外听旨,还告诉百姓们,今夜会不太平,他们走后,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   这样一来,暗翎就将那些人的活全抢了,叫他们没机会作妖。   不过那些百姓在皇城之外高声呐喊,却不是江温远的意思。   很显然,那些被暗翎抢先的人并不甘心,混进人群里,依旧努力煽动民心。   只是好巧不巧,他们开始行动时,江温行还未去大殿,于是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江温行的耳朵里,自然,也同步传去了江温远那里。   两兄弟一听,干脆将计就计,于是就有了今日这场大戏。   沈君漓听江温远头头是道地讲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最后摇了摇头,道:“还真是造化弄人。”   江温行也笑道:“可不是。”   “如今郑氏一派已除,可顽疾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却还要收拾,可谓是百废待兴,阿漓,朕欲提拔你为礼部尚书,协助朕重振朝堂,你意下如何?”江温行问。   沈君漓知道这是江温行对他的试探,试探他是否愿意效忠于江温行。   可他为臣子,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沈君漓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正色道:“臣必当不负陛下所托。”   江温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满意,道:“有阿漓在,朕如虎添翼。”   说罢,又转头对江温远道:“阿远,那些罪臣的审讯之事,就交给你了。”   “皇兄放心。”江温远道。   “行了,看这日头,应当快到午时了,阿漓阿远,你们就留下来陪朕用膳吧。”江温行心情愉悦地往御书房外走去,难得哼起了小曲儿。   喜公公一直守在御书房的不远处,三人出来后,他便迎上去,行了个礼:“老奴见过陛下,殿下,还有沈大人。”   “喜公公,去御膳房传膳,今日朕要和阿远阿漓在御花园用膳。”   “是。”喜公公领命,迈着小碎步走了。   三人晃晃悠悠地朝御花园走去。   江温行不禁感慨:“像这样三人行的日子,感觉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未经风霜,肆意快活。   转眼白驹过隙,他们也已过了弱冠之年,当成家立业了。   想到这个,江温行忽然发现,除了他自己在父皇母后在世时娶了太子妃,如今又纳了几位嫔妃,儿女双全,剩下的两个,都还没有妻室。   江温远他已经看到苗头了,并不太担心,若是日后江温远能取沈姑娘为妻,也是件好事。   倒是沈君漓,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了,还未成家,确实该操心一番了。   江温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关心地问:“阿漓,你如今已到了婚娶的年纪,可看上了哪家姑娘?”   “咳咳咳!”沈君漓原本还在回忆过去,冷不丁地被询问人生大事,当即被唾沫呛了一下,猛咳起来。   “阿行,我才刚刚回京,还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沈君漓回道。   江温行想了想,也是,阿漓之前忙着出访西域各国,回京又忙着替他处理郑云的事,也真没时间在意儿女情长。   于是他道:“这事儿也该操心操心了。”   “是,是。”沈君漓道。   “噗。”江温远望着沈君漓那略微窘迫的模样,莫名想笑,结果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沈君漓见江温远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当即转移炮火,道:“我记得阿远也到了弱冠之年了吧?可有心怡的姑娘了?”   “我……”江温远一时语塞。   “他啊,还真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4 13:19:55~2022-06-25 16:1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姓墨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重启   江温行的话音刚落, 沈君漓便颇为惊讶地望向江温远,却发现不知何时,对方已红了耳尖。   阿远有心上人了?这可是个有趣的消息。   “是谁?”沈君漓往江温行那边凑近了些, 眼里散发着求知的光。   “是……”江温行刚想逗逗江温远,就听江温远努力地发出“咳咳咳”的声音。   江温行难得发了次善心,没捅破自家弟弟的少年心事, 只是意味深长地道:“阿漓,你以后就知道了。”   沈君漓对兄弟俩卖关子的行为表示不满, 他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这两人居然不讲了!   江温远见江温行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将沈君漓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了,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他如今已经朦朦胧胧感受到了自己对桉儿怀着不太一样的心思,可到底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是对于桉儿过人的能力的欣赏,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儿女情长,他始终摇摆不定。   况且就算他有意,却也不知桉儿的态度。   那小姑娘平日里似乎也没那么注意男女授受不亲,和其余的官差也相处得很融洽, 而她似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破案上了,无心儿女情长。   一想到这个, 江温远心里既甜蜜又苦恼,往往不敢深思。   他怕确定了心意,却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到头来, 要放手,又舍不得。   况且如今皇兄终于收回政权, 百废待兴, 又有一个琳琅山庄藏在暗处, 不知何时便会对他们下手,实在是焦头烂额之时,不该把心思放在纠结个人感情上面。   江温远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参与进江温行和沈君漓的聊天中。   最后三人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用了午膳。   这次在饭桌上,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聊公事,而是一面品着小酒,吃着佳肴,一面回忆了往昔。   说到那段鸡飞狗跳,叛逆无边的岁月,他们都是既好笑,又怀念。   人又有几多少年时?   幸运的是时光荏苒,而他们三人依旧还在。   新曲换旧词,故人道往事。   一顿饭吃罢,江温远与沈君漓向江温行辞别。   如今他们三人都有一堆事要忙,这相聚的宴席,自然也短暂。   两人一起出了宫,便告了别,分道扬镳。   沈君漓在回府的路上顺道去了趟香酥坊,他记得小团子最爱吃甜食,听礼部的同僚说,这香酥坊乃京城第一绝,既然路过,便买些回去给小团子尝尝。   一直随侍在沈君漓身边的黎知云见自家公子亲自下了马车,去香酥坊排了一个时辰的队,然后拎了两大盒的糕点跑上停在角落里的马车,不禁瞪眼。   “公子,你买这么多,姑娘她能吃完吗?”   “无妨,我方才问了掌柜,这些都是他们家招牌,都买来给小团子尝尝,若是她吃不完,我再帮她解决掉。”沈君漓在外面站久了,此时脸上都覆着一层薄汗。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到马车的座椅上,这才抬起衣袖擦了擦汗。   黎知云望着自家公子微沉的神情,便知他心情并不太好。   他原本不解,今日早朝的事他也听说了,公子帮助陛下除去了郑云这个权臣,当是立了大功,应当高兴才是,如今为何沉着脸?   黎知云默默地瞥了一眼那食盒,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记得,以前公子若是惹姑娘不高兴了,就会买糕点去哄她。   姑娘越生气,他买去讨好姑娘的糕点就越多。   若他猜得不错的话,那这个份量的糕点……   黎知云偷偷瞄着沈君漓,他知道,公子对姑娘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心怀愧疚,自责难安,可公子却一直犹豫着,没去找姑娘。   如今看来,公子这是下定决心,要同姑娘谈谈了?   沈君漓确实有这个想法,于是他一到候府,下了马车,便提着两个食盒,直奔思漓院而去。   黎知云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叹息一声。   希望公子和姑娘都能解开心结吧。   此时,沈瑶桉正坐在屋前的回廊上纳凉。   转眼已到五月底,院里的梨花已经开始凋谢,一些花朵被风一吹,便一朵一朵地落到地上,铺了满地。   这几日气候比较热,特别是中午的时候,烈日一照,叫人汗流浃背。   沈瑶桉躲在屋檐下的阴凉里,一面摇着画扇,一面听青桃粉芸说着刚刚皇城外发生的事。   这俩小姑娘自从跟在她身边,得了隔几日便能上街采买的机会之后,消息也变灵通了。   今日恰巧是出府采办的日子,要是放在往常,沈瑶桉定会去凑个热闹,可这几日忙于审案子,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她便只想躺在床上,好好补眠。   这不她刚刚醒来,在回廊上坐下,这俩小姑娘便急匆匆地跑进思漓院,对着她说京城发生大事了。   沈君漓刚刚踏进思漓院,就听见了青桃的声音:“姑娘,这几日京城都不太太平,你还是别出门了吧。”   “你们在说些什么?”沈君漓拎着食盒往里走,就望见了回廊上的三个人。   三人听见沈君漓的声音,止住话题,往门口望来。   待沈君漓走近了,青桃粉芸便福身,对他行礼道:“奴婢见过公子。”   沈瑶桉也站起身来,对沈君漓道:“哥哥。”   沈君漓颔首,对沈瑶桉道:“哥哥给你带了些糕点来,你尝尝喜不喜欢。”   青桃粉芸对视一眼,很自觉地退了下去。   沈瑶桉看着沈君漓将两个食盒放在他们中间的长椅上,然后一个一个地打开。   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糕点,很精致,看着便让人很有食欲。   沈瑶桉将将起床,还没用膳,这会儿看着那些糕点,肚子就叫了起来。   沈君漓听见了声音,眼里染上笑意,道:“快尝尝吧。”   沈瑶桉有些不好意思,默默低下头,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出来。   那糕点是兔子的模样,白白胖胖的,眼睛和鼻子是三抹红点。   她咬了一口,里面是豆沙馅,甜而不腻,是真的很好吃。   沈瑶桉的眼睛亮了亮。   过去她也很喜欢吃甜食,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吃块蛋糕,喝杯奶茶会让她瞬间又满血复活。   这些糕点正合她胃口。   沈瑶桉吃完一块,又去拿另一块,吃得一脸满足。   沈君漓见她吃得如此开心,便知这些糕点是买对了。   沈瑶桉一言不发,蒙头吃东西,不一会儿就解决了一盒糕点。   她满足地拍拍肚子,靠在长椅上,像一只慵懒的猫。   沈君漓问她:“可要喝口茶?”   沈瑶桉眯了眯眼睛,点点头。   糕点好吃是好吃,但她现在觉得有些腻。   沈君漓笑了笑,朝站在不远处的青桃点了点头。   青桃方才见沈君漓拿着的食盒,便认出了香酥坊的独特标识,猜到他这是去买了糕点,后来又见沈瑶桉一块接一块吃糕点,便想着沈瑶桉吃完定然想要喝茶解腻,于是她看着沈瑶桉吃得差不多了,就去端了杯茶来,只是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   这会儿得了沈君漓的允许,才走上前去,给沈瑶桉奉茶。   沈瑶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嘴里清爽了许多。   青桃奉完茶,又退了下去。   沈瑶桉刚刚喝了口茶,便听到了一句:“小团子,对不起。”   沈瑶桉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沈君漓已经收起了原先那副放松的模样,坐直了身子,望着她时,目光真切。   “……”沈瑶桉张了张嘴,原本想问问沈君漓,为何要突然道歉,但后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又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沈君漓见她有些发愣的模样,默默地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他觉得,若是看着小团子,接下来的这些话,他可能会有些说不出口。   沈君漓望着那院子里满地的梨花,缓缓道:“小团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哥哥知道,你一定怨过哥哥和老头儿,当年哥哥一时赌气离家出走,却没带上你一起,是哥哥的错。”   当年他太年轻,被气愤冲破了头脑,只想以极端的方式与老头儿抗争,摔门而去之后,却没能考虑到小团子。   他现在想想就后悔,为何当年没带小团子一起离开?   为什么就那么倔强,一直未给家里送封信,也从来没有去打听一下小团子过得好不好?   他承认自己自私,没考虑过小团子的境遇,所以当听到小团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后,自责、愧疚一下子席卷了他。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对小团子说这句迟来了很多年的,也许根本没有用的道歉。   毕竟伤害已经形成了,所有的弥补也许都无济于事。   所以最开始他选择了假装视而不见,带着小团子去游街,去看表演,因为看着小团子笑的时候,他心里的负罪感就会少一些。   可午夜时分,他会反复梦到小团子这些年的生活,甚至有一次,他梦见小团子被郑隐设计,最后入狱,含冤而死。   他猛然惊醒,满头大汗,久久不能回神。   屋外风声不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个梦,小团子安然地在思漓院里熟睡。   可他心里也越来越焦急,觉得应该尽快同小团子谈谈心,哪怕不会获得原谅,至少,也不该继续活在他自己编织的假象里。   今日他同江温行江温远两兄弟聊到少年的事,他猛然惊觉,时间不等人。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小团子说出了这声“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来时,他的内心很忐忑,却又松了口气。   他不会去辩解,因为过去确实是他错了,是老头儿错了,而小团子是平白无故受灾的那个人。   沈君漓说完那些话后,四周陷入了沉默。   沈瑶桉低下头,望着茶杯里轻轻晃动的茶水。   说实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君漓。   她不是原来的嫡小姐,也没有资格替她说一句“原谅”,或者是“不原谅”。   可是以嫡小姐的性子,大概还是希望哥哥和爹爹能过得好的吧。   那个软弱却善良的姑娘,大概不会希望自己的亲人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里。   沈瑶桉叹息一声,道:“哥哥,都过去了。”   沈君漓转头,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小姑娘,一时不知她是否原谅了他。   可他转念一想,是啊,其实原不原谅都已经不重要了,他需要的,也许不是那句“没关系”,而是一个能让他摆脱过去的囫囵,往前走的理由。   沈君漓摇了摇头,豁然开朗。   “是啊,过去的都过去了,小团子,谢谢你。”   “以后,哥哥一定会对你好的。” 第62章 归路   沈瑶桉闻言, 就明白沈君漓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笑,轻轻回了一个:“嗯。”   有云层飘过来,遮住了烈日。   沈君漓眯了眯眼, 心里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他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摸了摸沈瑶的头, 道:“小团子,虽然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但哥哥会努力补偿你的。所以,以后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来找哥哥, 哥哥会做你坚强的后盾。”   沈瑶桉抬起头,望着沈君漓认真的神色,笑道:“好。”   他的掌心很温暖,那股暖意顺着透顶传进了她的心里。   沈君漓将手放下来,对沈瑶桉道:“小团子,哥哥先回院子了,那剩下的糕点, 你隔一会儿再吃,莫要一下子吃太多。”   说罢, 便走下长廊,朝她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往院外走去。   沈瑶桉望着他的背影, 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沈君漓刚刚走回自己住的惜竹院, 就见一人坐在竹林下的石桌旁,正一个人下着棋。   沈君漓顿了顿脚步, 犹豫了一会儿, 才走到了那人对面坐下。   “老头儿, 你不在自己院里待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沈珺意已经对他大逆不道的称呼无感了,这会儿他捻起一颗黑子,落到棋盘上,堵死了白子的路。   一子落定,他才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来,望向对面的逆子。   “你方才去了桉儿那里?”沈珺意问。   “是啊。”沈君漓道。   沈珺意点点头,道:“你们两兄妹倒还相处得比较融洽。”   沈君漓却没接他的话,只是问:“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你替陛下做的那些事,本侯都知道了。”沈珺意忽略掉沈君漓不友好的语气,一面自顾自地捻起一颗白棋,思考着要往哪下,一面淡淡道。   “你消息还挺灵通,我还以为你凯旋归来,将兵权交回给陛下后,就什么也不管了。”沈君漓见他一直犹豫着没落子,抬手指了指棋盘上的一格,道,“下这里。”   沈珺意笑了一声,依言落了子,道:“还了兵权,并不意味着本侯就不关心这天下事了,只是有些时候,握着的东西太多了,难免会遭人惦记。”   沈君漓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老头儿这是在提点他呢。   沈珺意知晓这小子聪慧,很多话不必往明里说,他也能听懂。   于是继续道:“你看这棋局,方才明显是黑子占尽优势,可你却让下一颗白子落到了一处至关重要的位置,瞬间扭转了局势,所以啊,这世间的事情,不好说。”   “须得时刻保持警惕,莫要为一时的领先而沾沾自喜,否则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沈珺意一面说着,一面落下了最后一颗棋,让这棋局成了死局。   沈君漓笑了一声,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沈珺意抬眸,望向那张与阿漓有八/九分相似的脸,默默叹息一声。   他也许是个好侯爷,好将士,却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与沈君漓之间的隔阂,估计很难消除了。   可他看着沈君漓步入仕途,且有步步高升之势,又不得不提点沈君漓几句。   他怕沈君漓太年轻,一时被功绩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最后走上不归路。   就像曾经同他一起平战乱,打天下的兄弟一样,拥兵自重,最终家破人亡,还被冠了个奸臣的罪名。   是以当年那些志气满满的少年郎,如今活下来的,不过他一人。   好在如今看来,这小子心里门清儿,倒和他有几分相似。   沈君漓见沈珺意将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这些年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老头儿,你当年为何执意要取郑隐?”   沈珺意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好半天,他才自嘲地笑了笑,道:“莫约是真的昏了头吧。”   他第一次见郑隐时,便被那张与阿漓有几分相似的脸吸引了。   或许他从未对郑隐动过情,却因为阿漓的原因,近乎盲目地信任她。   他只是将郑隐当做阿漓的替身而已,可有些时候,却忍不住会心软。   所以他才会在郑隐哭着求他留下沉瑶惜时,答应了她。   如今想来,皆是荒唐。   阿漓已经离开了他,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阿漓。   纵然郑隐有几分像她,却不是她。   是他一时鬼迷心窍,一时魔障,才酿下后来的大错。   终究是他对不起阿漓,对不起两个孩子。   “……”虽然沈珺意未将话说全,可沈君漓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思。   血缘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明明对对方耿耿于怀多年,却能在不经意的瞬间,彼此心有灵犀。   沈君漓原本不打算原谅沈珺意的,可方才小团子的话却点醒了他。   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   他们倒底是家人,若一直这般隔应下去,或许几十年以后,他们都会后悔。   沈君漓望向那张多年未曾仔细看过的脸,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沈珺意的鬓角已经染上白霜,曾经俊朗的脸上也已爬上了皱纹。   沈珺意已经老了,他想。   沈君漓深吸一口气,有些别扭地道:“老头儿,我们和解吧。”   沈珺意眼里满是惊讶,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沈君漓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他将脸转向一边,盯着对面的翠竹,生硬地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沈君漓说完,还是觉得别扭,又加了一句:“就当是为了桉儿。”   沈珺意闻言,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眼里却有了泪花。   他没想到,沈君漓会来找他和解。   一直束缚着他的囚笼,被沈君漓的这些话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好半天,沈珺意才含着泪水道:“好。”   沈君漓转过头,就对上了沈珺意湿润的双眸。   他已经很久没见沈珺意哭过了。   上一次见沈珺意这般泪眼朦胧的模样,还是在娘亲去世的时候。   他记得那时沈珺意抱着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的他,说了一句他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   “漓儿,哭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是因为你爱那个人够深,所以失去时,才会痛哭流涕。”   沈君漓忽然能够理解沈珺意过去犯下的那些错误了。   也许就是因为爱得太深,得到了又失去,才会疯魔吧。   “行了,老头儿,你想说的也说完了,我想问的也问完了,你该回去了,我还有公事要忙呢。”沈君漓看不得沈珺意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凶巴巴地道。   沈珺意笑了笑,抬手抹去眼泪,道:“不是要和解吗?那你叫声爹给我听听。”   沈君漓瞪了沈珺意一眼,当沈珺意以为他又要和自己吵架时,却听见了一声:“爹。”   沈珺意的眼里盛满笑意,他拍了拍沈君漓的肩膀,道:“行,我回去了,你忙吧,漓儿。”   沈君漓听见那声“漓儿”,愣了好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时,沈珺意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他垂眸,望着棋盘上的棋局,捻起一颗棋子。   虽然他一直和沈珺意闹矛盾,但沈珺意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当他能读书写字时,沈珺意教给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沈家的家训。   不做繁盛之花,而做常青之树。   一株繁花,盛极必衰,一棵古木,虽有叶落无声之时,却可常在。   沈家能经百年而长盛不衰,便是因为历代族人的知进退。   他们懂得何时该为君王,为天下分忧,何时又该及时放权,功成名退。   如今这重任落到他肩上,他也必然不会让沈家步郑家的后尘。   ——   今夜,南阳侯府的人都难得安眠,可大理寺里却一片肃穆。   二十几位大臣被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他们眼里早已没了曾经的神采奕奕,只剩下呆滞与淡薄。   大理寺内有专门关押罪臣的大牢,密不透风,暗无天日,抬头只望得见幽长的窄道,以及尽头挂满刑具的审讯室。   进到这里的人,往往要接受严刑拷打,完好无损地进来,皮开肉绽地出去,而等待他们的,不是那漫漫无期,有去无回的流放之路,就是那午门外的断头台。   罪臣们被分别关进幽暗潮湿的牢房里,每个牢房外都有两个看守的官差,手握长剑,神情肃穆。   这里就是一只蚊子都难飞进来。   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部分牢房里,也有人彻夜未眠。   郑兰自被押入大牢后,就不吃不喝,如今嘴唇干裂,嗓子嘶哑,明明困得不行,却倔强地不肯闭上双眼。   “爹爹就快要来救我了,不能睡,不能睡……”她蓬头垢面地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念叨着。   “哐当——”不知等了多久,牢房的大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郑兰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扑了上去。   “是不是爹爹叫你来救我了?!”   那官差冷漠地将一个木盒推了进去,然后在郑兰还未来得及扑出来时关上了牢房的铁门。   他站在牢房外,毫无感情地望着郑兰,道:“不要痴心妄想了,你爹不会来救你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郑兰嘶哑着嗓子吼道。   那声音像是破损了的磁带,难听又刺耳。   “因为——郑家已被满门抄斩。”官差冷冰冰地道。   郑兰难以置信地顿住了动作,既而用手抱住头,官差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回响。   郑家已被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郑兰像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到后面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动着嘴皮。   她的眼里留下一行泪水,无声地嗫嚅着:“娘亲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哥哥们今日也要回家了,我们该团圆了……”   那官差见她终于没再发出难以忍受的嘶吼声,这才道:“快些吃吧,这是你最后一顿饭,再过一刻钟,本官就要送你上路了。”   郑兰呆滞地望着冷漠无情的官差,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话。   原来,今日便是她的死期吗?   直到被官差押出大牢的那一刻,郑兰都没碰那盒饭。   她答应了爹娘要回家吃饭的。   若是爹娘和哥哥们都已经去了,那这顿饭,就留到九泉之下再吃吧。   同她一起被押上断头台的,还有姜月。   姜家同郑家一样,因为罪孽深重,被陛下下旨满门抄斩。   姜月望见郑兰时,眼里闪过绝望和悲哀。   即使是死,她也要和郑兰死在一块儿,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两人被押去午门的路上下起了雨。   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将她们从头淋湿到脚。   那潮湿的凉意从皮肤渗进心里。   路上依旧有许多百姓站着,他们撑着伞,对着她们破口大骂。   郑兰和姜月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去。   即使郑兰想反击,也说不出话了。   当郑兰被官差摁在那冰冷的断头台上时,她反而平静了。   雨水不停地砸在她的脸上,她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待大刀落下的那一刻。   在意识丧失的前一秒,她仿佛听见了围观百姓们的叫好声。   大雨依旧下着,将鲜血冲散。   那莲池中的冤魂,终得安息。 第63章 秦湘芸(番外)   自秦湘芸记事起, 她的爹爹便经常对着她和娘亲拳打脚踢,若是有些时候喝了酒,这种情况就会变本加厉。   娘亲总是拼尽全力将她护在怀里, 那些痛全都落在了娘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时常听见娘亲在深夜里偷偷抹泪,那些伤痕在昏暗的烛光下触目惊心。   娘亲也不是没有生过带着她一起逃走的心思, 可她一个农村妇女,若真的带着她跑了, 没有钱,没有归处, 又能跑多远?   可娘亲不想再让她同自己一起过这样的日子了,于是,娘亲开始偷偷给人做鞋子,做手绢,趁丈夫出去干农活时,再拿出去交货。   娘亲这一攒钱,便攒了三年, 那床底下偷偷藏着的钱终于够她们逃出去寻找出路时,娘亲却病倒了。   家里清贫, 爹爹也是个薄情狠心的人,不去请郎中,竟然将娘亲丢在家里, 放任她自生自灭。   秦湘芸哭着求娘亲将那笔钱拿出来去治病, 娘亲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芸儿, 娘活不长了, 以后你要好好的, 想办法离开……”   眼泪落到娘亲的手上,她抬起手,轻轻为秦湘芸擦去眼泪,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三个月后,娘亲病逝了。   秦湘芸独自一人将娘亲安葬在了村里的那座小山坡上。   曾经娘亲最爱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站在山坡上,能望见不远处的京城。   安葬完娘亲的那个晚上,她的爹爹又喝得酩酊大醉,拎着酒壶一晃一晃地进了屋,见着她,便变了脸色,上来就对她拳脚相向。   这一次,没有人护着她了。   那双本该护着她的双手,正狠命地打她,仿佛想要取她性命。   真疼啊……   秦湘芸忍着不敢发出声音,心里却想。   这些年,娘亲究竟受了多少痛?   她忽然觉得,也许离开了,对娘亲是件好事。   她不用再生活在痛苦里,而是去了那个传说中春暖花开,无痛无灾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爹爹终于打累了,往后退了几步,歪歪斜斜地躺倒在地,睡了过去。   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可她却不敢哭出声。   她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可怕的男人,逃离这个黑暗的家。   那天晚上,秦湘芸顾不上身上还在流着血的伤口,将藏在床底的那个布兜小心地塞在怀里,又拿走了家里所剩无几的干粮,跑出了家门。   村子里黑黢黢的,她望不见前路,也没有归途。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她借着路上偶尔亮着烛火的人家的余光,摸出了村子,朝更亮堂的地方跑去。   她知道,那灯火通明的地方是京城。   娘亲曾和她说过,京城里有许多大宅院,里面的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门有马车,还有侍从。   娘亲还和她说过,京城里很大,有无数的街巷楼阁。   所以她想,京城那么大,应当会有她的容身之所吧。   其实京城离她住的村子真的不远,只是十几里路,可她却走得筋疲力尽,浑浑噩噩。   而她走到京城城门外时,守门的将士却不让她进门。   他们告诉她,进京是要有通关文牒的。   她惊慌失措,可又忽然想起,娘亲曾经就是想带她逃到京城里来,那娘亲给她留下的那一兜钱里,是否会有通关文牒?   她将手伸进那布兜子里,果然在一堆铜钱里摸到了一张纸。   她不认识通关文牒长什么样,但当她将那张纸递给将士时,他们收回了架着的长矛。   她终于走进了京城。   可那时,秦湘芸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走在京城的长街上,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沉重,最后,她栽倒在了街上。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费力地抬起头,望见了那金灿灿的三个字——琴音阁。   再次醒来时,秦湘芸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屋子里有一股清香,闻着很让人安心。   她坐起身来,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嘶——”她疼得直皱眉,一低头,才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秦湘芸很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可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得救了。   “哗啦啦——”有人掀起屋子的垂帘走了进来。   秦湘芸有些胆怯地望去,就看到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头戴步摇,脚踏花鞋,十分像娘亲说的那些京城中的贵人。   女子端着一碗药走进来,抬眸望见坐在床上的秦湘芸,温和地笑了笑,道;“你醒了,正好可以吃药了。”   女子将药端到床边,递给了她,还特地嘱咐道:“小心烫。”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日里的暖风。   女子的那份温柔让她想起了娘亲。   她颤抖着手接过女子递过来的药碗,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   烫是不烫,可太苦了。   她皱起眉头,迟迟不肯喝第二口。   女子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这药你一定要喝完,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它,你才能快些好起来。”   她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没再犹豫,将它喝完了。   她答应过娘亲要好好活下去,这碗药再苦,也算不了什么。   她喝完了药,满嘴都是苦涩。   正当她努力压下那苦味时,一样东西放到了她的嘴边。   女子笑着道:“尝尝吧。”   她将那白胖胖的丸子吃进嘴里,甜味瞬间盖过了苦涩。   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糖。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那甜味似乎能漫进她的心里,填满空虚。   “我名唤兰惜,是这琴音阁的掌事,昨日我发现你昏倒在了琴音阁的门口,浑身滚烫,便先将你带了回来。”女子见她终于不再苦着脸,便道。   “兰……掌事。”秦湘芸磕巴地唤道。   兰惜笑了笑,问:“你从哪里来,家在何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一听到“家”这个字,身上的伤口便疼了起来。   她很恐惧,她不想回那个好不容易逃离的地方。   沉默半晌后,她试探地问兰惜:“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兰惜愣了愣,道:“你……不回家吗?”   秦湘芸道:“我没有家了。”   娘亲不在了,那个地方对她来说,也不再是家。   兰惜闻言颇为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道:“那你便暂时留在这里吧,只是,你能留下来多久,我还得找阁主商量商量。”   秦湘芸在琴音阁里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当她身上的伤都好了之后,兰惜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三层的小楼,楼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古琴。   她一踏进小楼,便被那些古琴吸引了。   兰惜让她选一把古琴,试试音。   从前她没见过古琴,但不知为何,当双手放在古琴上时,只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便有清丽的琴声缓缓流出。   秦湘芸沉浸在拨动琴弦的快乐里,等她回过神,抬起头,就望见兰惜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你这小丫头,还挺有天赋。”兰惜道。   因为这句话,秦湘芸成功留在了琴音阁。   她正式入学那天,按照惯例,画师也来为她画了一幅画像。   虽然画师对她道:“小姑娘,你可以随意地坐,不必那么拘谨。”   可她还是不敢放肆。   即使她逃离了那个村庄,那个男人,可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已经改不掉了。   就像她时时刻刻谨小慎微的性子,是从前在那个家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因为那时,稍微不注意,等待她的,就是拳打脚踢。   画完画像后,兰惜带着她去了之前的那座小楼。   这一次,她知道了那座小楼的名字——琴阁。   每一位通过琴音阁考核,但却没有好琴的学子都可以在这里挑选一把琴。   秦湘芸的琴是兰惜挑的,兰惜给琴取了个名字,叫“浅音”。   秦湘芸对那把琴爱不释手,每日都要细心护理。   秦湘芸原本以为,入了琴音阁,成为了学子,她的苦日子,应当是到头了。   可惜事与愿违。   当她住进琴音阁的宿舍后,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不识字,也看不懂琴谱,没有任何练琴基础,在一群通过层层考核才进入琴音阁的学子里格格不入。   她从不知道,同砚之间可以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她们会往她的床上丢脏东西,会在她努力练琴时扰乱她,总而言之,就是找各种方法叫她不痛快。   可其实这些她都不在乎。   她曾经已经被至亲的人伤得体无完肤,渐渐地就悟出了一个道理,对于那些施暴的人,她越在乎他们,他们就会获得一种满足感,进而变本加厉。   更何况,她已找到了人生中新的归属。   她只想好好学习琴艺,将来好凭技艺给自己换得一处容身之所。   那时候兰惜成了她的专属先生。   她弄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去向兰惜请教,而兰惜总是很耐心地指导她,还会给她买好吃的东西,给她买新的衣裳。   兰惜教会了她识谱,教会了她弹古琴的指法。   当琴声从指尖潺潺泻出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欢喜。   后来,她找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练习琴艺。   那是位于宿舍后面的一片莲池。   莲池旁人烟罕至,却安静,无人打扰,还有凉亭小屋,正适合她静心练习。   就这般勤学苦练了大半年,她的琴艺突飞猛进,显露出过人的天赋。   秦湘芸获得了先生们的称赞和青睐,却也遭到了学子的嫉妒,她也越发被同砚排挤,被孤立在集体之外。   这原本也没什么,因为她早已习惯了孤独。可不知为何,她被郑兰盯上了。   这郑兰是琴音阁里的大小姐,任何人都要对她退让三分,平日里见了她,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秦湘芸从来没有想要去招惹这样的人物,以往见了郑兰,都是绕道而行。   可偏偏,郑兰不想放过她。   开始时,郑兰对着她冷嘲热讽,一口咬定是她抢了自己榜首的位置。   秦湘芸不解,这琴艺高低,向来是用实力说话,若郑兰不服,大可以精进自己的琴艺,来和她一决高下,为何要怪罪于她?   她一开始还会同郑兰争辩,后来她明白,郑兰是万事以自己为中心的祖宗,遇事只会挑剔别人的过错,却从不会反省自己。   同这样自负的人,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于是她尽量避着郑兰,眼不见心为净。   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既被同宿舍的姑娘明里暗里针对,又要被郑兰时不时骚扰,她向兰惜提出来,要独自搬到莲池旁住。   兰惜大概察觉到了不对,提出了让她住到自己这儿来,可秦湘芸拒绝了。   当初兰惜说服阁主让她留在琴音阁,便已经让兰惜遭受了很多非议,她不该再给兰惜添麻烦。   在她的坚持下,阁主终于松了口,叫人修缮了一下莲池旁的小屋,而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搬了进去。   后来的日子明显要好过许多。   因为她远离了人群,便也远离了暴力。   可惜好景不长,阁主公布乐府的推免名额的那一天,噩梦又缠上了秦湘芸。   那日下着大雨,她躲在小屋里练琴,郑兰和姜月忽然闯了进来。   郑兰一到她面前,便掀翻了她的琴。   古琴砸在地上,琴弦断裂。   那是兰惜为她挑选的琴,是她视如珍宝的东西,却被郑兰如此粗暴地砸坏了。   一直以来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秦湘芸终于爆发了。   她很愤怒,为何命运待她如此不公?   她逃离了家里的暴力,来了琴音阁,却又要忍受另一种暴力?!   在忍气吞声多年以后,秦湘芸终于选择了反抗。   她同郑兰撕打起来,将郑兰推出屋门。   可她孤军奋战,根本无法打过郑兰和姜月两个人。   后来,她被郑兰推进了莲池里。   冰冷的池水包围了她,她挣扎着,却还是不停地有水灌进她的鼻腔。   那种窒息的感觉叫她连呼救都做不到。   恍惚间,她望见莲池旁的两个人转身离去。   她们不想救她,她们想让她死。   秦湘芸很绝望。   身上的力气在慢慢流失,她终于扑腾不动了。   在沉入莲池的那一瞬间,她只感受到了冷。   无数的记忆在她的眼前划过,最后停在了一天前坏掉的门锁上。   要是早点把门锁修好就好了,这样,郑兰和姜月就不会闯进来了……   这是秦湘芸在临死前最后的想法。   她终究没能寻到一处安和的地方好好活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葬身于偏僻的莲池,与许多森森白骨同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12:46:42~2022-06-28 13:3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86248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伊始   姜月和郑兰被押上断头台之时, 姚欣被婢女从阁楼里带出来,去了兰惜住的江林阁。   不久前,宫里来了圣旨, 正式授予兰惜琴音阁阁主一职,并让兰惜等十二位阁主协助大理寺,完善十二阁的相关律法, 是以这些时日兰惜忙得不可开交。   外面下着大雨,姚欣和婢女一人撑着一把伞, 在雨幕中穿过冷清的小路,到了江林阁门外。   她们收了伞, 婢女为姚欣打开小楼的大门,示意她自己进去。   姚欣一踏进小楼,就望见了快要淹没在各种文书里的兰惜。   “兰先生。”姚欣唤道。   兰惜听到声音,从一大摞文书中抬起头,冲姚欣笑了笑,道:“你来了。”   兰惜说罢,便将拦在面前的一大摞文书往旁边挪了挪, 给姚欣腾了个空位。   兰惜抬了抬下颚,对姚欣道:“坐吧。”   姚欣犹豫了一下, 还是依言坐在了文书中间的空位上。   兰惜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姑娘。   姚欣清瘦了许多,可那双眼眸却不似从前那般无神, 反而精神了许多。   对姚欣这个姑娘, 兰惜也是有关注的。   她知道姚欣从前的日子不好过,也曾同姚欣谈过心。   这个小姑娘在家族里不受宠, 娘亲又早逝, 在家中没有依靠, 内心自卑,所以做什么都怯怯懦懦的。   自姚欣来琴音阁后,家中甚至没再给过她一分钱。   小姑娘的吃穿用度都是兰惜想办法补贴的。   兰惜知道小姑娘的性子,所以在沈瑶桉告诉她姚欣勇敢地揭发了郑兰的恶行时,她其实是很惊讶的。   她见过太多像姚欣一样的姑娘了。   她们就像背着重重的壳的蜗牛,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缩进壳里。   让一只从来忍气吞声的小蜗牛爬出保护壳,去揭发,去反抗伤害她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   兰惜望着姚欣的目光中,除了欣慰,还有几分赞赏。   “欣儿,今日是姜月和郑兰行刑的日子,你知道吧?”兰惜问。   姚欣点头,道:“我知道。”   她微微偏头,望向窗外的磅礴大雨。   今日,是那两个恶魔的死期。   一直笼罩在她周围的阴影即将消失,这叫她松了口气。   兰惜明白姚欣的如释重负,她叹息一声,道:“那你可知,姚家已被陛下发落,明日便要举家迁徙,流放西南?”   姚晨在郑云党羽中属于十分边缘的人物,除了捞了点油水之外,并没有参与他们这些年的“大计”,所以只是被陛下下令流放。   姚欣转过头来,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又恢复平静。   她只问了一句话:“那……我也要同他们一起被流放吗?”   兰惜摇头,道:“因你为此次案子的侦破提供了重要线索,且你与姚家牵扯不深,于是陛下特别恩准,你可以不随姚家去西南。”   姚欣的脸上却没有喜色。   无论她与姚府是否牵扯过深,即使她再不想承认,她身上流着姚家人的血,她就是罪臣之女。   罪臣之女即使被赦免,也绝不会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势必会有一定的代价。   果不其然,兰惜又道:“虽然你不必去西南受苦,但你须得终身留在琴音阁,非有陛下旨意,不可出京。”   “欣儿,陛下给了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要如何抉择,还是得看你自己。”   话虽如此,但兰惜希望姚欣能留下来。   虽然说姚家是被流放西南,可自京城到西南,路途遥远,多半是条不归路。   “我选择留下来。”姚欣没有犹豫,直接回答。   她望着兰惜,眼里满是感激。   她知道自己得到的所谓的“陛下的恩准”,最大的可能是兰惜为自己求得的。   一个帝王,怎会如此轻易地容许一个罪臣之女免于流放之苦?   而她也清楚,若她不接下这份好意,在去西南的路上,也多半凶多吉少。   与其选一条死路,还不如给自己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哪怕终身被困于京城。   因为她还有恩情没有还尽,不想就这么离开。   能留在琴音阁,留在兰惜身边,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   “谢谢你,兰先生。”姚欣道。   姚欣的话让兰惜松了口气,她温和地笑着道:“不必谢我,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只要姚欣好好活着,那她在接圣旨时求公公带给陛下的那些话,便也值得了。   不过姚欣和兰惜并不知道,她们能获得这个恩准,除了公公给陛下带了话以外,还有江温远的功劳。   是江温远写了折子递给江温行,夸赞了姚欣的勇气,又加上公公的话,才让江温行松了口。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   兰惜将重要的事同姚欣说完以后,并没有叫姚欣离开,而是让姚欣留下来帮忙。   姚欣依言走到兰惜身边,替兰惜磨墨。   她磨着墨,偶然瞟到了兰惜铺在桌面上的纸的内容。   “琴音阁新规:不得辱骂同砚;不得殴打同砚;不得对同砚恶作剧……如有以上行为者,当严惩,行为恶劣者,可移交大理寺。”   姚欣看完纸上写的东西,忽然鼻子一酸:“兰先生,这是……”   兰惜一面在那张纸上涂涂改改,一面道:“这是琴音阁的新规,我还在起草,等真的定下来,上了规训石,以后啊,便再也不会发生这些悲剧了。”   兰惜说着说着,忽地发现纸上多了几处水渍。   她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姚欣已经泪流满面。   兰惜放下笔,抬起手,怜惜地为姚欣抹去眼泪。   “怎么哭了?不哭,不哭。”兰惜道,“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姚欣一面点头,一面抬手擦去泪水。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当兰惜终于将新规敲定下来,楼外的大雨也停了。   雨后初霁,从窗子望去,还能看见空中五彩斑斓的光。   兰惜放下笔,将那写着新规的纸折好,塞进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殿下亲启”四个字,才唤了楼外候着的婢女来,将信送去大理寺。   姚欣见兰惜活动了下筋骨,站起身来,便问:“兰先生,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兰惜道:“我先给你拿套衣裳换上,一会儿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兰惜带姚欣去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山中小林里。   姚欣望见了小林中的墓碑。   墓碑上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可姚欣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虽然为避风头,姚欣一直呆在原先关押的阁楼里没出来,但她依旧听说,在莲池底下挖出了遗骨。   这里便是那些遗骨安葬的地方吧。   兰惜在那墓碑前蹲下身,抬手轻轻抚摸过墓碑上的名字。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却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姚欣沉默地站在兰惜的身后,注视着墓碑,心情沉痛。   忽地有钟声从远处响起,肃穆又空灵。   姚欣寻声望去,才发现在这小树林不远处的山峰上有一座寺庙。   兰惜站起身,同样望向那山间寺庙,轻声道:“大理寺的官人将这些遗骨交给我之后,我一直在寻找一处适合的地方安葬她们。”   “我一直在想,她们应当不愿再被拘束在京城里小小的一隅,于是便将她们安葬在了这里。   “有清风明月作陪,有青翠树木庇荫,还能听得见寺庙里的钟声,应当是挺好的吧。”   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只在这山林中,寻一处幽静,寻一处安眠。   姚欣轻轻拍了拍兰惜的肩膀,两人无言地站着。   风吹过树梢,仿佛有人在低语。   逝者安息,而活着的人该带着思念继续往前走。   ——   昏暗的地牢里,郑云被铁链束缚着,吊在石墙上。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血红一片,触目惊心。   灰白的头发与暗红的血结在一块,狼狈不堪。   他艰难地咳了几声,吐出嘴里的瘀血。   裴麟拿着滴着血的长鞭,望着依旧不肯开口的人,冷笑一声:“没想到郑大人还挺嘴硬。”   郑云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裴麟,即使已经狼狈成这副模样,他眼里的威严也丝毫不减。   可裴麟却半分都未被郑云吓到。   他是暗翎培养出来的杀手酷吏,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了。   裴麟扬起长鞭,又狠狠地抽了郑云一下。   “郑大人,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你的那群走狗一进这审讯室,还没上刑呢,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便全都交代了。”   郑云扯了扯撕破的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激将法在老夫这儿可不管用。”   裴麟却讥讽地笑着道:“郑大人以为我是在诓你?”   “江南知府陈长远这几年里贪墨黄金白银三千两,一部分用来贿赂你,一部分为你在江南置办房产,他府里的小金库可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黄金珠宝尽数归于国库,至于那些房产,也被国家收回。”   郑云知道江温行既然敢动他,就必然不会漏掉陈长远这条线,于是并不惊讶。但裴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惊失措。   “更何况,我们已经查明,你与琳琅山庄有着密切的联系。   “郑大人,你如此坚持不肯交代一词,该不会是在等琳琅山庄的人来救你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8 13:30:41~2022-06-29 13: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陷阱   郑云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即使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眼里的惊讶和惊慌却没能逃过裴麟的眼睛。   郑云是真的没有想到,大理寺的人居然能查到琳琅山庄!   他与琳琅山庄的联系向来很隐蔽,且琳琅山庄是江湖门派, 朝堂上的人甚少管江湖上的事,他们究竟是怎么注意到的?!   裴麟望着郑云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哎, 可惜啊,”裴麟怜悯地望向郑云, “你一直等待的‘救星’却将你弃之如草芥。”   “郑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一颗弃子。”   郑云动了动嘴唇,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若琳琅山庄的人想要救他,应当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一直以为的可靠的“盟友”,最后选择了落井下石。   “怎么样,郑大人,你现在还想替琳琅山庄隐瞒吗?”裴麟悠闲地挥了挥鞭子, 那鞭子打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郑云看着那鞭子落下又扬起, 身上的伤口便猛地刺痛起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道:“老夫对琳琅山庄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们是一江湖门派, 在江湖上颇有势力。当初是琳琅山庄的人主动给老夫递了橄榄枝, 要与老夫合作,老夫寻思着, 反正合作于老夫没有害处, 反而多一条退路, 就答应了。”   “琳琅与你合作的条件是什么?”裴麟刚要说话,一道冷清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裴麟转身,就见江温远走进了地牢。   他依旧穿着一身玄衣,头戴冠玉,面色沉静。   郑云望见他,忽然笑了一声,道:“老夫还以为你不会露面了呢,殿下。”   江温远没理会郑云眼里的讥讽与不甘,而是又问了一遍:“说,你和琳琅山庄合作的代价是什么?”   郑云闭了闭眼,一面疯疯癫癫地笑着,一面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向老夫打听了些陈年旧事罢了。”   “什么陈年旧事?”江温远警觉地问。   郑云却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望着江温远,道:“老夫猜殿下应当一直在查那琳琅山庄幕后之人的身份吧?那殿下不妨去离郑府不远的留巷看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呢?”   说罢,他就笑了起来,可惜笑了没多久,便被嗓子里的残血呛住,猛地咳了一阵。   江温远怎会听不出郑云这是在挑衅他,故意吊着他的胃口。就算他再严刑逼问,郑云也不会说的。   不过,留巷?   江温远品了品这个名字,这不就是之前知远同他说的,郑云秘密前往的地方吗?   那里果然藏着猫腻。   江温远未再停留,只嘱咐裴麟看好郑云,别叫他一不留神咽了气,便转身走出地牢,步履匆匆。   郑云话没说完,总叫江温远心中有些不安。   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去那间小破屋走一趟了。   他走出大牢,往大理寺的办公处走去。   此时办公处里没几个人,大部分的官差都按照江温远的吩咐,去清点那些从罪臣的府邸里搜出来的赃物了,只有六一、六二和七十窝在外间椅子上歇息。   前几日他们根据在那个替姜月写信的老头儿家里搜到的信息,顺藤摸瓜,将隐藏在地底下的卖假售假的窝子端了,抓了一大批人回来,今日才把人全都审完,该判的判,该关的关,可算是把这个案子忙完了。   这会儿终于偷闲,回到办公处小憩一会儿。   三人虽然在休息,可精神却还未完全放松下来,江温远一踏进办公处,他们便睁开了眼睛。   三人顶着满眼的血丝起身对江温远行礼,道:“殿下。”   江温远望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模样,问:“手里的案子可办完了?”   三人有些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便回暖阁休息一会儿吧。莫把自己累伤了。”江温远道。   “是。”三人又行了个礼,便转身,恍恍惚惚地往暖阁走去。   江温远进了内阁,传信将柳云和徐知远叫来。   不一会儿,两人便入了大理寺。   此时江温远也已经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裳,两人一入内阁,他便道:“知远,本王要去你上次说的郑云秘密前往的小破屋,你给本王带个路。”   郑府已被满门抄斩,徐知远没了监视任务,便又回了大理寺中。   这会儿他听到江温远的话,并没有着急答应,而是问:“殿下为何突然要去那里?”   江温远道:“方才本王去了一趟地牢,郑云那老狐狸特地提了这小破屋。”   柳云闻言,当即道:“殿下,这恐怕是郑云设的陷阱,还请三思。”   江温远笑了笑,道:“本王自然知道有可能是陷阱,只不过,那屋子与琳琅山庄有关,这一趟,本王不得不去。”   柳云在听到“琳琅山庄”时,便知晓此事必然要做了。   徐知远却在心里叹息一声。   郑府被满门抄斩之后,殿下命他继续在郑府周围蹲守了一段时间。   本以为那琳琅山庄的人至少会到郑府附近查探下情况,却不想几日过去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徐知远猜想,琳琅山庄怕是从头到尾都只将郑云当做一颗不重要的棋子,取之用之,弃之也毫不犹豫。   换言之,琳琅山庄的人在得知郑家落难时,压根没想着救他们,也没想着来看一眼。   所以他们当时放了长线,大鱼却并没有上钩。   加之郑府的人被清理完后,暗翎的人第一时间便搜查了整个府邸,除了地下室里的大量金银珠宝,什么文书密信都未发现。   郑云这老狐狸,将那些证据处理得太干净,一点把柄都没留下。   真正给郑云定罪的东西,都是从他党羽里的罪臣家中搜出来的。   那些罪臣虽说依附于郑云,可到底人心隔肚皮,他们还是留了东西,好给自己一条后路。   那些贪墨的,暗中操控官吏调动的密信,叫人看了气愤无比。   他们自然也发现了那间藏于书房的密室,可里面却一样什么都没有。   如今所有的线索又断了,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间小破屋,所以他们不得不去一趟。   最后徐知远还是妥协了,他道:“那便请殿下随属下来吧。”   三人骑马出了大理寺,行至那小巷前,三人便下了马。   徐知远让两人在原地等着,他先去探个路。   徐知远小心翼翼地停在上次躲藏的地方,并没有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内力。   他运着轻功,飞速地跃上小破屋的墙头。   院子里空无一人,那小破屋的门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徐知远查看完屋里的情况,又在周围侦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埋伏,这才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他与另外两人约定好的信号。   江温远和柳云听到那口哨声,便踏进巷子里,来到小破屋前。   “殿下,柳君,万事小心。”在进去之前,徐知远嘱咐道。   江温远与柳云颔首,三人一起进了院子。   江温远也望见了那敞开着大门的,空空如也的屋子。   他皱起眉头,率先走了进去。   这屋里落了一层灰,看样子已经有段时日没人来过了。   徐知远与柳云也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徐知远道:“殿下,这会不会就是一个临时的接头地?”   除了郑云偷偷出府的那天晚上,徐知远还悄悄来这里看过。   只有那天晚上这里是有人的,之后徐知远再来,这里便空无一人。   所以徐知远才会如此猜想。   江温远未吭声,而是走到墙边,轻轻摸索着。   忽然,他碰到了一处不一样的地方。   这是一面砖墙,其余的砖摸上去都很粗糙,唯独这一块比较光滑,像是经常有人摸,所以都将它磨平了。   江温远顿住手,先是抬眼打量了一下周围,才对屋里的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   “殿下可是有什么发现?”徐知远和柳云闻言,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望向江温远。   江温远点头,道:“本王也许发现了一个机关,可不知道这机关究竟有何用,所以以防万一,你们先出去。”   “殿下,此事危险,让属下来吧。”柳云与徐知远同时道。   “无妨。”江温远道。   见他坚持,两人也没再强求,乖乖退了出去。   但他们都站在门外,随时准备进去救江温远。   江温远等他们都出去了,才按下了那块砖。   他身旁的墙动了动,一道暗门缓缓打开,下一秒,无数的箭羽便从那暗门中射出来!   江温远神色一凛,迅速往后一退,靠在墙上,完全躲开了那些箭羽。   还好他早有准备,既看好了藏身之处,又叫另外两人退了出去,否则这会儿他们必然狼狈不堪!   江温远贴着墙站着,对着外面叫了一声:“闪开!”   徐知远与柳云原本站在门旁,在听见急促的风声的一瞬间,两人便同时往后面退开。   下一秒,江温远的声音与无数射/出的箭羽一同掠过了两人。   那箭羽威力极大,瞬间就将院门射穿,死死地钉在了巷子的石墙上。   待那机关里的箭羽全都射完,那石门便又紧紧地合上了。   江温远蹲下身,从衣袖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方布来,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支箭,仔细看了看,当他看到那箭身上“始帝二十一年”的字样时,瞬间沉了脸色。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接下来的两周我要考试啦,所以可能没办法做到日更,如果更新的话依旧是晚上21:00嗷!   等考完试就恢复日更!   祝和我一样在期考周的宝子们考得好成绩!逢考必过! 第66章 起疑   “殿下, 你没事吧?”柳云和徐知远避过满地的箭羽,冲进屋里。   “本王没事。”江温远依旧盯着箭身上的字,神色复杂。   两人走到江温远的身边, 发现这屋里除了横七竖八的箭羽,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殿下,方才那阵箭是触动了机关之后放出来的吗?”徐知远问。   “是。”江温远微微抬头, 望了一眼已经重新合上的石门,“看来琳琅山庄的人已经提前察觉到了端倪, 在这里布下了局,就等我们中计。”   因为在那道石门打开的一瞬间, 他看到了里面的暗道。   这里之前应当是条通路,有人提前在里面布了机关,只要外面的人一按下那块砖,这里面的机关就会启动,万箭飞出。   若是外面的人毫无防备,必然会陷入险境。   江温远推测,琳琅山庄的人知道郑云被大理寺关押后, 定然会被严刑逼供,那便不排除郑云会将自己来这里秘密见他们的事说出来。   所以他们干脆将计就计, 先布了一个死局,只等他们踏入。   又或者,这本来便是郑云与琳琅山庄的一步棋, 郑云故意将线索透露, 笃定他们一定会来,所以琳琅山庄的人守株待兔, 欲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若是后者, 琳琅山庄的人定然会在附近埋伏, 等他们被暗器打得措手不及时,再将他们包围,那他们便插翅难飞。   可这周围空无一人,并无埋伏。   所以江温远更倾向于前者,郑云和琳琅山庄并未提前通过气,只是琳琅山庄的人预判了郑云的预判。   那么郑云将他们引来这里,必然有其他的算盘。   江温远低声吩咐两人:“你们将这个院子封了,莫要让任何人进入,再唤几个人过来,将那些箭羽全都收起来,秘密送进宫里。”   “方才进这条巷子时,本王有留意到,这是条废巷,除了这间破屋以外无他人居住,所以你们清理完这里后,派两人守在这里,切记低调。”   柳云与徐知远对视一眼,领命道:“是。”   他们虽然并不清楚这破屋里究竟暗含着什么玄机,但看殿下的神色,这里应当事关重大,不可马虎。   “你们速速安排下去,办完之后来王府等本王,本王要先进宫一趟。”江温远说罢,便急急往外走去。   他出了留巷,便翻身上马,朝皇宫疾驰而去。   此时,御龙殿内。   江温行正与沈君漓围在桌子旁商讨官吏调动一事。   桌上散乱地铺着纸,纸上皆是大臣的名字。   如今朝堂之上已是大洗牌,除了一些一向中立的老臣以外,全都换成了江温行的人。   这些人年轻有才,培养一番之后,定能成为可用之士。   但将他们放在哪一个位置上,却值得推敲。   两人凑在一块儿讨论了半天,也只定下一些人。   沈君漓这些年远离朝堂,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基本都是江温行拍板决定,他只在礼部的调动上提了些意见。   他见江温行实在犹豫不决,便道:“陛下其实可以去问问元太傅的意见。”   元太傅是三朝元老,又是江温行的老师,为人正直清廉,本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因为江温行登基不久,根基不稳,遂留在了京城。   当年正因为有太傅的帮衬,江温行才能勉强坐稳这皇位。   对江温行来说,太傅是他坚实的后盾,亦是他最信任的人。   只是后来,太傅身子大不如以前,疾病缠身,长卧病榻,这才叫郑云有了可乘之机,在朝堂上横行霸道。   太傅一直在府中静养,江温行除了隔一段时间去探望一下老人家,其余时间便不忍心去打扰。   沈君漓如此一提,江温行便叹息一声:“等明日朕去问问老师吧。”   太傅毕竟是老臣了,看人比他看得准。   两人将一桌杂乱的东西收了收,刚要松口气,便听得殿外喜公公的一声长喝:“殿下求见——”   大殿里一时静默。   江温行沉了眸色,阿远在这个时间来宫里,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宣。”江温行道。   不一会儿,大殿的门便被推开,江温远快步走进大殿,连礼都来不及行,便道:“皇兄,阿远发现了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江温行问。   江温远却未往下说,而是望了一眼坐在桌旁的沈君漓。   他方才太着急,竟然没发现这殿里还有一个人。   沈君漓与江温远对视一眼,心里了然。   兄弟俩这是有什么他不能听的事要商量。   他站起身来,对江温行行了个礼,道:“既然殿下与陛下有事相商,那臣便先告退了。”   江温行颔首,道:“去吧。”   待沈君漓出了大殿,将门关上以后,江温远才从衣袖里将那支箭羽拿了出来,递给江温行。   “皇兄,你看看这支箭。”江温远道。   江温行接过箭羽,垂眸打量了一下,忽地顿住目光。   “始帝二十一年?!”江温行十分诧异,“这支箭是从哪里来的?”   “臣弟今日去探了探郑云前些日子偷偷前往的小破屋,触动了屋里的机关,这箭便是从屋里射/出来的。”江温远道。   江温行抬眸,脸色铁青。   他知晓这箭的来历。   相传始帝时代,战火燎原,群雄并起,天下处于分裂割据的状态,而始帝起于行伍之中,凭借过人的军事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一方霸主。   他最先攻占的地方便是如今大云的京城。   他在此设立皇宫,建起城墙,自立为帝,建号“大云”,大云国由此而生。   虽然国家建立,可天下依旧战火四起,国土时被战事侵扰,为了让百姓们免受战乱之苦,从建国初年开始,始帝便下令利用京城中原先废弃的地道修建一处暗室,供百姓们在战乱时藏身。   始帝戎马一生,最后战死沙场,虽未能完成天下统一,可他建立起的暗室,却庇护了许多百姓。   几百年过去了,当年的暗室早已废弃,甚至许多地方都已经被重新填埋,变成宅院的地基。   而那暗室同始帝一样,被载入史册,尘封于皇家史阁。   一个已经废弃已久的暗室,不但被人重新利用起来,甚至修缮了一番,成为秘密通道,叫人不禁心里一寒。   此人若能将暗室为己所用,势必很清楚暗室的位置以及里面的构造。   而在大云,寻常百姓就算知道暗室的存在,也最多是听说过,只有皇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到有关暗室的更细致的图纸。   历代的皇家子弟都要入史阁学习大云历史,这暗室,自然是避不开的。   因为它是始帝一生最大的功绩。   如今大云皇室血脉凋零,除了他们俩兄弟,就只剩下一个人。   江温行与江温远对视,他们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江温远面色沉重地道:“那琳琅山庄的幕后之人该不会是——”   “皇叔。”江温行沉声道。   乌云从天边飘过来,笼罩在京城上空,很快便有雨点从空中飘落,淅淅沥沥的,为京城笼上一层雨幕。   京城郊外的某处深山里,隐藏在参天古木中的山庄里,一人临窗而坐,手中捏着一颗棋子,认真地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有雨水从窗子溅进屋里,在那人手上留下几点水渍。   那人微微抬头,望向窗外的乌云,轻笑一声:“这京城里山雨已来啊。”   女子走进屋里,见雨水不停地溅进屋里,坐在窗边的人却无动于衷,便走过去,伸手将窗子关上。   木窗落下的那一瞬间,既隔绝了雨水,也隔绝了雨声。   那人将视线从窗外移到女子身上,问:“你怎么来了?”   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道:“不久前有人触动了那间屋子的机关,箭已放出,只不过不知有没有伤到他。”   那暗室里所有的机关都是她一手设计的,整个暗室四通八达,连接了几处琳琅山庄的暗庄,里面错综复杂,变换多端,而所有的控制枢纽都在她的房中,她可以随时调整暗室里生门和死门的位置,自然也能察觉到何处机关被触动。   在郑云出事之后,他们的人便从那屋里撤走,她也已经将那一处的生门换成了死门。   那人闻言,眼里浮现些许笑意,道:“郑云那老狐狸怕是将那里告诉了殿下他们。”   “你是说那个触动机关的人有可能是小王爷?”女子问。   “是。”那人回。   郑云会交代,他一点都不以外。   因为郑云走过那暗道,知道里面机关精巧,若无正确的地图和走法,进去必死无疑。   女子也回过味来,道:“这郑云也真够贼的。”   “可惜了,他棋差一步。”那人道,“我们是绝对不会让外人踏进暗室一步的。”   “也是。”女子道。   机关虽精巧,可也不是无迹可寻。   若来人懂得奇门遁甲之术,说不定真能破解。   女子原本还在为自己提前设置了死门而得意,却又忽然想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不对,那机关放出的箭羽可是始帝年间的老物件,尊上,他们会不会猜出你的身份?!”   那箭羽是始帝年间便建成的机关,机关复杂且已老旧,她不敢轻易动,只能保留。   如今想来,那箭羽是很大的破绽!   可那人却丝毫不惊慌,反而自顾自地往棋盘上落了一颗棋子,反问道:“那又如何?”   反正大势已定,即使他们察觉,也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30 17:31:17~2022-07-01 15:1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弥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对策   女子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傲慢, 几分玩味,猛地反应过来:“尊上,你早就知道那箭有问题, 当初也没强迫我一定要将它们换掉,难道是故意的?”   “呵,还不算太笨。”江闻笑道, “这样才有趣啊。”   谁叫他的那个小侄子在别的地方很聪明,偏生这么久了, 却还没能查到他的身份,若是这么轻易就让他赢了, 多没意思。   他至今都不理解,为何最后皇位会传给他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皇兄,他一直觉得,皇位该是他的。如今他既然要拿回这皇位,便要赢得彻彻底底。   将那两个小辈踩在脚下,便也是对他的皇兄最大的报复。   他要告诉皇兄,告诉天下人, 他才是该坐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的人。   女子见对面的人不慌不乱,依旧悠哉悠哉地下棋, 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心里暗道:“不愧是年少时便在疆场上浴血杀敌的活阎王,心机城府深不可测。”   她一面想着, 一面用扇子做掩护, 瞄着对面的人。   传闻曾经战功赫赫的七皇子,如今的晋王殿下, 生得俊美, 是京城中贵女们的梦中情郎, 桃花不断,意气风发。   可自她认识晋王殿下以来,他便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总是戴着一个面具,那面具极其古怪,青面獠牙,上面还泛着红光,就像被鲜血浸染后留下的痕迹。   她年幼时曾听说过一段边塞传唱的歌谣:“大漠飞沙铁骑来,鬼面提刀斩蛮夷,百战不殆战乱平,归来还把玉箫吹。”   这歌谣便是百姓们用来歌颂当年的七皇子的,因他上战场常年戴着鬼面的面具,因而又被人们称为“鬼面将军”。   说来唏嘘,这样一个功绩赫赫的皇子,最后却被削去兵权,仅仅得了个空有名头的晋王之位,想坐那人上人,还得与她这些江湖草莽为盟,费尽心思,做那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你盯着本王做什么?”江闻突然抬头,对上了女子的目光。   那藏在鬼面下的目光幽深又凛冽。   女子回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问:“尊上这是准备动手了吗?”   江闻笑了笑,低下头,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不急,火候未到。”   “在本王动手之前,还有几份大礼要送出去呢。”   明明江闻的声音温温和和的,没有半点杀伤力,可女子听了,却毛骨悚然。   还好她是他的盟友而非敌人,女子想。   雨还在继续下着,雨水砸在大殿翘起的屋檐上,发出脆响。   大殿里,兄弟俩神色凝重地对视着。   江温远首先打破了沉重的气氛,道:“可是,若琳琅山庄的幕后之人是皇叔的话,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其实江温远心里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一直以来,皇叔在他心目中都是英雄般的存在,金戈铁马,浴血杀敌,是真正的大将之才。   他很难将曾经用性命去守护边疆,守护百姓的人与在幕后运筹帷幄,祸乱家国,拐卖妇女的琳琅山庄庄主联系起来。   可铁证摆在面前,残忍至极。   江温行叹息一声:“也许人都会变吧。”   江温远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接受这个事实。   片刻后,江温远道:“以如今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来看,琳琅山庄先是在我们发现拐卖窝子时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掉,后面更是在大理寺里杀人灭口,就好像,他们苦心经营的买卖链忽然变得一文不值,说弃就弃,这次也是,即使知晓这箭射出来,必然会暴露身份,却丝毫没有采取措施,就好像,即使我们知晓了这幕后之人的身份,他也毫不在意。”   这般无所畏惧,实在与之前琳琅山庄极力斩断他们的追查线索的行为反差太大。   是什么能让一个恨不得躲在黑暗里不被任何人知晓的耗子突然之间敢站在阳光下了?   江温远想到了一个答案,脸色变得更差了。   “只有一种可能,琳琅山庄酝酿的大计将成。”江温行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要动手了。”   江温远抿直嘴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用,追查了那么久,竟然才查出幕后之人的身份,还是在对方故意留出破绽的情况下。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对琳琅山庄的计划一无所知,若是琳琅山庄此时发难,怕是会打的他们措手不及。   江温行看出自家弟弟心情低落,将手中的箭放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阿远,你不必自责,皇叔毕竟身经百战,经验也好,城府也罢,都不是我们能比的,况且如今发现也不算太晚,咱们商量好对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温行能理解弟弟的自责,可皇叔可是在战场上厮杀了半生的人,运筹帷幄、机关算计的能力,定然远超常人。   他若想避开耳目,他们自然追查不到。   江温远那颗自责内疚的心被江温行的话安抚了。   他抬眸,望着眼前身着龙袍的帝王,道:“嗯。”   无论何时,江温行永远是他的依靠。   江温行在大殿里找了个木盒来,将那支箭仔细地收好。   待雨小了些,兄弟俩便一人撑一把伞,往史阁走去。   他们走上石阶,来到史阁大门前的屋檐下,便收了伞。   江温行上前一步,推开了史阁的大门。   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   如今皇子年幼,还不到能来这里学习的年纪,这史阁里除了专门负责洒扫的心腹,无人问津。   兄弟俩走进史阁,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   江温远一面走着,一面想起了些往事。   当年皇叔也曾在史阁里拿着史书同他们讲大云的历史。   那时的皇叔年轻有为,说话温温和和的,眼里却有光芒。   如今亲人变敌人,真是世事难料。   两人将史阁里看守的人都遣散,这才走到史阁最里面的木柜前。   江温行抬手,转了转木柜上的一个瓷瓶,木柜的暗门缓缓打开。   江温行先进了暗室,江温远紧随其后。   江温远掏出火折子,将暗室里的烛火点亮。   那暗室的正中央是一个石雕的龙,龙盘在一起,护着中间的台子。   那台子之上放着的,就是始帝所建的暗室的详细地图。   江温行走到那石雕龙前,按动了旁边石柱上的机关,那龙便缓缓移动,三级台阶缓缓升起,连通了中间的台子。   江温行走上台阶,将那地图拿起来,又原路返回。   他将地图递给等在底下的江温远,然后又扭动了一下机关,让石雕龙恢复原状。   两人席地而坐,借着烛光仔细地看起地图。   这地图还是当年始帝建成暗室时的模样。   两人一面看,一面将那些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暗室排除掉。   江温远看得很认真。   他知道,郑云和皇叔见面,定然不会在那间一无所有的小破屋里,郑云应当是通过暗室里密道去了某处。   那地方要么是琳琅山庄的暗庄,要么就是本庄。   而始帝建的暗室最远只到如今的京城郊外,琳琅山庄的人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扩大暗室的范围,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们在暗室的原基础上改造了一番,那么郑云去的地方,也一定不会超过京城郊外的范围。   只要他们将无法通行的地方都排除,那么剩下的地方里,就有郑云去的地方。   这是一件极其复杂且费时的事情。好在江温远这几年带着暗翎四处搜集情报,打探消息,将京城的构造烂记于心,这件事做起来便事半功倍。   在日落之前,他们终于排掉了所有能排除的地方,最后只剩下三处。   落云山,翠西林还有江河镇。   江温远将这三个地名记下来,站起身,对江温行道:“皇兄,阿远这就派人去排查,最近可能会变天,皇兄还是要早做打算,提高警惕。”   江温行抬头,认真地听完江温远的话,道:“朕知道,你且去办吧。”   江温远转身,走出暗室。   当暗室的门合上后,江温远才低下头,他的手缓缓抚过地图,神色不明。   江温远出了皇宫以后,便一路策马疾驰,回了王府。   柳云和徐知远处理完小破屋的事情,派人将那些箭送入皇宫,便来了王府。   何叔将两人引入正堂,又叫婢女奉了茶上来,叫他们一面喝茶,一面等。   柳云和徐知远忙活了半天,汗水早已打湿衣襟,正需要喝茶解解渴。   两人道了谢,便端起茶杯喝起来。   两人等了一刻钟,就听王府里的小厮传唤:“殿下回来了!”   不一会儿,便见一人自踏过正堂前的月洞门,入了院里。   落日黄昏在他的身后渲染开来,天空一片橙黄。   江温远踏着那落日余晖走来,身姿挺拔,在那漫天晚霞里破出一道光影。   待踏入正堂,江温远就望见了堂里的两人。   柳云与徐知远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江温远行了个礼:“殿下。”   “事情都办妥了?”江温远问。   “殿下放心,属下已派人在那留巷蹲守,那小破屋的院门上也已贴了封条,不会有闲杂人等进入,那些箭羽也已密封在木盒里,送入皇宫。”   江温远点头,道:“随本王去书房,有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是。”两人道。   等三人去到书房里,江温远吩咐了他们几句,两人便离开了。   待屋里只剩江温远一人,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眼里露出悲伤。   皇叔,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你要与我们为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1 15:11:37~2022-07-02 20:5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到一只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落云镇   翌日一早, 南阳侯府就热闹起来。   今日是休沐日,难得沈君漓也没什么事,三人一合计, 便准备出门游玩。   婢女和小厮忙前忙后,准备着出门的东西,院子里一阵吵闹。   沈瑶桉换了一身淡绿色的长裙, 坐在梳妆台前,让青桃粉芸为她梳妆。   青桃给沈瑶桉化了一个淡妆, 配上粉芸梳的发髻,少了几分庄重, 多了几分俏皮。   沈瑶桉望了眼铜镜里的自己,还真挺像诗歌里写的那些出门游玩的少女。   一个时辰前,正堂内,沈家两父子正一人捧着一杯茶喝着。   两父子都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人,平日上朝不得不衣着得体,容貌端正,这会儿私下里出去玩, 他们便懒得打扮,随意穿了件常服就当收拾好了。   于是当他们在正堂里喝完一杯茶, 却还未等到沈瑶桉时,沈君漓终于忍不住派小厮去思漓院看一眼。   不一会儿,那小厮便跑回来复命, 道:“公子, 思漓院的婢女说小姐才将将穿好衣服,这会儿正梳妆打扮着呢。”   沈君漓的眼角轻轻抽了抽, 不解道:“姑娘家打扮要这么久的吗?”   “噗。”沈珺意闻言, 忍俊不禁, 道,“漓儿,你还未娶妻,不知这女子出门,定要好生打扮一番,这一打扮,就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   沈君漓拿眼睛瞅了一眼丝毫不着急的沈珺意,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视沈君漓,意味深长地道:“漓儿,今日为父便教你一件事。”   沈君漓问:“什么?”   “日后你娶了妻,无论何时,只要她在梳妆,你便催不得,怨不得,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等。”   沈君漓似懂非懂,只是淡淡地回了一个:“哦。”   茶也喝完了,闲着没事干,沈君漓干脆提议:“爹,来对弈一局不?”   沈珺意闻言,抬起头,顺着沈君漓的目光望去,就见他们对面的矮桌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散乱的棋。   沈珺意欣然答应:“好啊。”   父子俩如今已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相处和交谈,虽说无法做到一下子亲密无间,但也不会像从前那般见面就要打起来。   但这种和平在对弈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父子俩都想方设法堵死对方的路,可谓针锋相对。   当沈瑶桉收拾妥当,踏入正堂时,看到的就是父子俩围在棋盘前下棋的模样,那两人偶尔对视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虽然沈君漓棋艺已经很精湛了,可姜到底是老的辣,他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沈珺意落下那颗决定胜负的棋子,收回手,笑道:“你输了。”   沈君漓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棋盘上的棋子,分析沈珺意下棋的路数。   沈珺意下棋的招数同他领兵打仗一样,皆不得章法,出奇制胜,难以捉摸。   沈君漓意犹未尽,道:“再来一局!”   “咳咳。”沈瑶桉方才见两人下棋下得兴致正浓,便没有出言打断,这会儿听见沈君漓的话,连忙出声,刷了刷存在感。   她知道沈君漓是个棋迷,若是让他再来一局,那便没有尽头了。   父子俩被那清嗓子的声音吸引,转过头,便望见了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沈瑶桉。   沈瑶桉福了福身,道:“爹爹,哥哥,让你们久等了。”   沈君漓打量了一下沉瑶桉,道:“还挺漂亮。”   难怪要花那么多时间打扮,沈君漓腹诽道。   “桉儿来了,那咱们就出发吧。”沈珺意笑道。   “好。”沈瑶桉道。   三人走出正堂,青桃粉芸与一众小厮跟在后头。他们刚刚踏出候府的大门,几人忽然策马飞奔而来。   为首的太监在离他们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翻身下马,走到沈珺意和沈君漓的面前,行礼道:“侯爷,沈大人,陛下有旨,让二位立即进宫一趟。”   事出突然,两人对视一眼,沈珺意转身望向沈瑶桉,道:“桉儿,爹爹和哥哥恐怕不能陪你出去玩了。”   沈瑶桉知晓陛下这么着急召他们二人进宫,一定有紧急的事情。   她笑了笑,道:“没关系,爹爹和哥哥去忙公事吧。”   “那你……”沈君漓欲言又止。   “这东西都准备好了,不出去一趟,着实可惜,桉儿可以自己去玩的。”沈瑶桉道。   沈珺意犹豫了一阵,到底不忍心败了桉儿的兴致。   他吹了一阵长哨,两个黑影应声而落。   “侯爷。”那两人跪在地上,抱拳道。   “南遥,扶风,你们二人随小姐出去,护她周全。”   “是。”扶风南遥道。   “桉儿,路上注意安全。”沈珺意又嘱咐了一句。   沈瑶桉道:“爹爹放心吧,桉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沈珺意这才放下心来,叫小厮牵了马来,一起随太监策马离开。   沈瑶桉目送父子俩走远,才道:“我们走吧。”   粉芸还有些犹豫,问道:“小姐,咱们真的要自己去吗?”   沈瑶桉扶着青桃的手踏上马车,闻言笑道:“是啊,我们只是到离京不远处的地方散散心,没事的。   “况且还有南遥扶风跟着,放心吧。”   沈瑶桉的话让粉芸放宽了心,她道:“好吧。”   三个姑娘坐马车,南遥扶风骑马护在马车左右。   沈瑶桉这次想去的地方是京城之外的一座山,名唤“终南”。   听闻那里有悬壶瀑布,茂林翠竹,风景优美,值得赏玩。   那终南山离京城也不算太晚,坐马车莫约两个时辰就到了。   沈瑶桉原本想着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便能抵达终南山山脚下,谁知天公不作美,他们才将将走了一个时辰,忽然起了大风,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   疾风伴着暴雨,四周泛起一片雨雾,车夫冒雨行了一段路,望见前方的小镇,便对马车里喊道:“小姐,这会儿雨太大了,赶路危险,前面有人家,咱们去避避雨吧!”   沈瑶桉掀起车帘的一角,先是望见了雾蒙蒙的天空,进而望见了那烟雨迷蒙中的房屋。   “好。”她将车帘放下来,对外面道。   车夫闻言,当即打马,往小镇的方向驶去。   待马车走近了,车夫才发现那小镇前有一石碑,上书“落云镇”。   车夫驾着马车进了小镇,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声响。   车夫一面走一面看,最后停在了一个小院前。   那小院外种着棵不知名的树,树的枝丫向院门倾斜着,树叶繁茂,在小院前投下一片阴影。   车夫会停在这里,是因为一路走来,这是唯一一户开着院门的人家。   从那半敞开的木门望去,能透过屋上的小窗看见模糊的人影。   “小姐,你先在马车上等着,属下去问问这家主人,能否让我们暂时歇一歇。”南遥道。   “好。”沈瑶桉回。   南遥下了马,在路过扶风时,给他使了个眼色。   扶风会意,不动声色地往马车靠了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南遥冒着雨跑进小院,快到屋檐下时,望见了拴在屋檐下的黑马。   南遥踏上台阶,又看了一眼那黑马,皱了皱眉。   他怎么觉得这马有些眼熟。   但现下南遥没空思考这个事情,他在衣服上抹了下手,将水渍擦干,才抬手敲响了木门。   “吱呀——”不一会儿,木门便被打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站在屋里,望着浑身湿透的南遥,道:“哎呀,小伙子,你也是来这儿避雨的吧,快进来!”   南遥原本想好了措辞,却一句都没用上,他顿了顿,才道:“婆婆,还有几个人是同我一起来的,能让他们也进来避避雨吗?”   “可以,可以!”婆婆道。   “那便谢谢婆婆了。”南遥说罢,又跑回院外,停在马车前,道:“小姐,这户人家的主人同意了,只是这院门小,马车怕是进不去,还请小姐下车。”   “知道了。”沈瑶桉说着,便示意坐在车门边的青桃先下去。   青桃撑起伞先下了马车,然后将伞往马车边靠,遮住了后面下马车的沈瑶桉。   此时雨依旧很大,那把油纸伞遮不了多少雨。   沈瑶桉没再耽搁,同青桃一起往院子里走,粉芸给车夫和南遥扶风一人递了把伞,这才撑着伞赶上前面的两人。   南遥先跟着三个姑娘进了院子,扶风和车夫想办法安置马车。   沈瑶桉一走到屋檐下,就注意到了一旁拴着的黑马。   那黑马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甩了甩油亮的鬃毛,朝她哼了两声。   这匹马与江温远的坐骑有几分相似啊,沈瑶桉想。   “哎,你们快进屋,小心着凉了!”方才的婆婆见他们一直站在屋檐下没动,便招呼道。   “多谢婆婆了。”沈瑶桉一面说着,一面进了屋。   “哎,不用谢!”婆婆笑道。   沈瑶桉一进屋,便发现这屋里还有两个人。   有一个小姑娘站在烧着火的锅前,正拿着勺将锅里的东西舀进小碗里。   沈瑶桉闻到了一股生姜的味道,猜测那锅里煮着的应当是姜汤。   至于另外一人,便着实让她有些惊讶。   江温远坐在低矮的木凳上,身上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   他单手端着还剩半碗的姜汤,抬眸对沈瑶桉笑了笑,道:“桉儿,好巧。”   沈瑶桉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江温远,但还是笑着回了句:“确实挺巧的,殿……”她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却忽然对上江温远的目光,及时刹了车。江温远如今只身在外,也不见有随从,大概不便暴露身份。   沈瑶桉顿了顿,舌头拐了个弯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温远看着小姑娘皱起眉头,把到嘴边的“殿下”咽了回去,却不知要如何唤他,最后憋了个“你”字出来,不禁有些想笑。   他将手中的碗放回桌上,轻咳一声,道:“我出来办点事,桉儿呢,为何会在这里?”   沈瑶桉道:“我们本想去终南山游玩,行至半途却下起了大雨,只好来这避避雨。”   江温远闻言,点了点头。   掩住的屋门被推开,车夫和扶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江温远望了一眼扶风又看了看南遥,侯爷这是将武功最高的两个影卫派来保护小姑娘了。   扶风和车夫将马车停在了离屋子不远的废弃棚子里,还把车上的行李拿了过来。   老婆婆去里屋拾了些干柴,掀开帘子就望见屋里又多了两个浑身滴水的人,她连忙招呼着:“哎,我这儿还有些干净的衣服,你们也换换吧,小心着凉了。”   扶风道:“谢谢婆婆,我们自己带了衣服,请问可还有其他可以换衣服的地方?”   现在这屋子里有姑娘,他们当然不能在这儿脱衣服。   “有的,你们出屋门,往左拐,还有一间空屋子,那屋子与这里有走廊连着,你们走过去就是了。”   “好。”扶风和车夫将两个装着行李的木盒抬着,南遥也跟上去,三人一起走出了屋子。   江温远瞥了一眼那木盒,笑道:“桉儿这是想在外面住几晚?”   沈瑶桉摇头,道:“没有,只是近来京城多雨,出门时便多带了一套衣裳,以防淋湿了,没衣服换。”   “考虑得还挺周全。”江温远道。   两人正说着话,那小姑娘也将姜汤舀好了,给沈瑶桉和青桃粉芸各端了一碗。   三人道了谢,一人捧了一碗。   沈瑶桉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轻轻吹了几下,然后喝了一口。   姜味很浓,辣辣的,喝进胃里暖乎乎的,驱散了不少寒意。   不一会儿,车夫和扶风南遥换好衣服,回了屋里。   小姑娘又舀了三碗姜汤,然后将锅抬到一旁,把靠在墙边的架子移到火旁,对三人道:“哥哥,可以把衣服晾在这上面,让它烤着火。”   沈瑶桉闻言,抬头望去,便见那架子上已经挂着几件玄色的衣裳,看样子应当是江温远的。   南遥应了一声,三人走到架子旁,利落地将衣服挂了上去。   小姑娘又给三人端了姜汤,这才走到矮桌前的木凳上坐下。   屋里凳子少,统共只有六个,老婆婆和小姑娘一人坐了一个,三个姑娘和江温远坐着,其余三人便在角落里或蹲或站,喝着姜汤。   江温远问那小姑娘:“家里只有你和婆婆在吗?”   小姑娘点头,道:“对,爹娘和哥哥们在京城里开了家铺子,平日里不回来,家里只有我和婆婆住。”   江温远又问:“你们镇子后面是不是有一座落云山?”   小姑娘点头,道:“是。”   一直默默地在一旁织着东西的老婆婆忽然出声:“公子问那落云山做什么?”   “我可能要去一趟……”江温远的话还未说完,老婆婆忽然瞪大了双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那落云山去不得!去不得!” 第69章 山神   江温远闻言, 眸色一沉,问:“那落云山为何去不得?”   老婆婆道:“那落云山上迷雾缭绕,且住着一位山神, 除非到了祭祀的日子,否则寻常人去不得!”   江温远这些年于刀山火海里走过,早已不信那些鬼神之论, 只是略带玩味地重复了局:“山神?”   “是!是!所以公子千万别往落云山去,否则便是有去无回!”老婆婆道。   她的神色十分惶恐, 似乎真的很害怕江温远会去那落云山,最后还补了一句:“若是擅自入山, 山神会震怒,我们镇子便要遭殃啦!”   小姑娘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江温远见老婆婆如此激动,便出声安抚:“婆婆莫伤了身子,我不去便是了。”   老婆婆听到这句保证,方才放心了些,喘着气, 又拿起那对长针织起东西来,只是那双手依旧在颤抖着。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沈瑶桉隔着矮桌与江温远对视一眼, 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深思。   直觉告诉沈瑶桉,那座落云山上有古怪。   她自然不信鬼神之说,那老婆婆口中的“山神”, 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只不过看老婆婆和小姑娘的神色, 当地人怕是对山神一说深信不疑,觉得山神会显灵, 也会降罪于他们。   这就更值得细想了。   但她也不好追问, 毕竟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 当地人应当比较忌讳。   她决定等雨停之后去那落云山看看。   可今日天如漏了一般,那大雨竟是不带停歇地下了一整天。   他们一行人在这间小屋里坐了一天,眼看着外面的天都染了墨色,那雨声却不见小。   沈瑶桉走到窗边,望着屋外的倾盆大雨,叹息一声。   看来今日是走不了了。   老婆婆织完了一卷毛线,抬眼看了看窗外,道:“这雨下得可真大。”   她将织好的半成品放到矮桌上,站起身来,唤道:“囡囡,跟我到里屋来,咱们做饭吃。”   小姑娘应了一声,一蹦一跳地往里屋走,老婆婆:笑道:“你慢些。”   她掀起帘子,让小姑娘先进去,又转过头对屋里的其他人道:“今日你们便在这里将就一下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劳烦婆婆了。”江温远道。   “不劳烦,平日里就我和囡囡两个人吃饭,到底冷清了些,今天有这么多人陪我们,我心里高兴。”老婆婆道,“你们先坐会儿,很快就能吃饭了。”   说罢,便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里屋便传来搬柴火和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   沈瑶桉走到江温远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温远抬头,就见小姑娘偏了偏头,叫他去屋外。   沈瑶桉拉完人,就先一步拉门走了出去。   屋檐比较宽,雨水溅不进来,沈瑶桉靠墙站着,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雨幕。   其实她不太喜欢下雨天,空气里总是有股潮湿的味道,雨雾迷蒙,叫人看不清前路,像是给那些在黑暗里滋生着的东西一个天然的屏障。   “吱呀——”屋门又被拉开,下一秒,江温远站在了她的身旁。   雨声很大,他们这样肩并肩站着小声说话,旁人听不见,正合他们心意。   沈瑶桉微微偏头,道:“殿下是不是也觉得那落云山里藏着东西?”   江温远“嗯”了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瑶桉道:“殿下不觉得这小镇里过于寂静了吗?各户人家都是屋门紧闭,看不出一点人烟气。”   “莫约是下雨的原因吧。”江温远道,“桉儿,你先别多想,等雨停了,再去探探罢。”   “好。”沈瑶桉道。   江温远轻笑一声,道:“走吧,进屋去,外面湿气重。”   沈瑶桉点头,江温远先走到门边,将门推开了些,示意沈瑶桉先进。   沈瑶桉走过去,却在进门前被江温远拉住了衣袖。   面前的人低下头来,凑到沈瑶桉耳边道:“桉儿,以后私下里,你可以唤我‘阿远’。”   温热的气息喷在沈瑶桉的耳边,沈瑶桉动了动耳朵,感觉脸上有些燥热。   她稍微偏开头,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说罢,便疾步走进屋里。   扶风和南遥刚巧站在正对着屋门的地方,自然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   扶风拐了拐南遥的手肘,悄咪咪地道:“我怎么觉得,殿下对小姐有些不一样?”   南遥将目光从江温远的身上移开,微微低头,道:“我也觉得。”   世人皆传言,小王爷不近女色,虽已过弱冠之年,身边却从未有过女子。   有许多高门候府的小姐都给殿下递过情书,却从未得到过回信。   他们还以为,殿下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呢,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扶风咂咂嘴,没想到这次随小姐出来,还能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   莫约三十分钟以后,小姑娘便端了一口大锅出来,放到了矮桌上。   一阵香味飘了出来,沈瑶桉闻着那香味,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她反应过来,除了在马车上吃了些糕点外,好像就一直没吃东西了。   青桃粉芸见小姑娘一个人忙前忙后,走过去,掀起帘子道:“婆婆,我们来帮你吧!”   老婆婆笑道:“你们把碗筷拿出去就好了。”   “好的。”青桃和粉芸走进去,一人拿了几副碗筷出去,放到矮桌上。   不一会儿,老婆婆和小姑娘又端了些干馍馍出来。   老婆婆将干馍馍放到桌上,对他们道:“来吃饭吧。”   老婆婆煮了一锅青菜粥,配着干馍馍当晚饭。   沈瑶桉原本以为,像江温远这般养尊处优的王爷,大概吃不惯这样的粗茶淡饭,却不想江温远吃得面不改色,甚至称赞了句:“婆婆,这粥挺好吃。”   老婆婆闻言,乐得笑起来,皱纹都皱到了一块儿。   吃完饭,沈瑶桉本来想帮着洗碗,却被青桃粉芸拦着,将活儿抢了去。   两个人迅速将桌子收拾完,叽叽喳喳地跑进里屋洗碗去了。   老婆婆坐在木凳上,望着两个小姑娘的背影,目光慈祥。   待青桃粉芸洗完碗,老婆婆道:“我们家小,只有两间卧房,我和囡囡睡一间,剩余的一间让三个姑娘住吧,一会儿将这矮桌和木凳收到里间,我去拿些被褥来,四位公子在这里将就一晚可好?”   江温远道:“好。”   小王爷都发话了,其余三人自然没有意见。   几人手脚麻利地将矮桌木凳搬走,又搬来被褥铺好。   老婆婆嘱咐了一句:“这镇子上夜里出去不得,几位就早些休息吧。”   说罢,便同小姑娘走出屋子,去卧房歇息了。   江温远对沈瑶桉道:“桉儿,你也早些休息吧。”   沈瑶桉点头,同四人道了别,便带着青桃粉芸往另一间卧房走。   扶风朝江温远抱了抱拳,道:“殿……公子,你在屋里睡吧,我和南遥在屋外守着。”   他们可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况且叫他们与小王爷共睡一室,太不合规矩了。   车夫也起身,道:“我也去外面,公子好好歇息。”   江温远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挽留。   他知晓三人顾忌他的身份,即使他说“没关系”,他们也不会与自己同住。   他只道:“夜里风凉,你们担心些。”   先前的衣服已经烤干了,三人将衣服穿上,便出了屋子。   那车夫同扶风守在沈瑶桉屋外,南遥守在江温远屋外。   院门已经被关上了,小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雨水砸在屋檐上,发出响声。   在黑夜中,有一道身影穿过雨幕,跑过空荡荡的街道,在一处停留了一瞬,又离开。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下周二到三要考三门专业课,复习任务繁重,为了保证更新的质量,我决定停更一周,十五号恢复更新,之后会保持日更,请宝子们等一等【比心】 第70章 代嫁   京城的雨一夜未停, 空气里带着微凉。   沈珺意和沈君漓坐在正堂里,手里捧着厨房刚煮好的姜汤,小口小口喝着。   沈君漓喝完姜汤, 抬头瞥了一眼屋外的大雨,道:“这雨还挺大,也不知桉儿他们找没找到落脚的地方。”   沈珺意道:“有南遥扶风跟着, 定然不会叫桉儿淋雨,你不必忧心。”   沈君漓叹息一声, 道:“只是这京城怕要变天了。”   沈珺意却未附和,垂下的眼眸里神色复杂。   许久之后, 他才道:“无论这京城里如何风云变幻,我们只要记着自己的身份,去做该做的事便可。”   此时,一座朱门红墙的府邸里依旧灯火通明。   “咳咳咳!”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微微弓着身子,艰难地咳了几声。   一只手抚上老者的后背,为他顺气。   “老师,您还好吗?”那坐在老者床边, 一脸关切的人正是江温行。   他今日先是将沈家父子召入皇宫吩咐了一些事情,待父子俩离开后, 他便换了常服,低调地走皇宫偏门来了太傅府。   只是他来时,太傅将将睡下, 江温行心疼太傅, 便在堂里等着,直到太傅睡醒。   那老者咳了一阵, 终于缓过气来, 苍白着脸色往后靠了靠, 对江温行摆了摆手,道:“老臣无事。”   这位满面病容的老者,正是辅佐了三代帝王的老功臣——太傅元启。   元启如今已到了耄耋之年,身子虽大不如以前,头脑却还清醒。这些年他虽常卧病塌,不曾出府,却依旧关心着朝政,是以也知晓前几日江温行大张旗鼓将郑云及其党羽一举拔除的事。   江温行的做法,元启其实不太赞同。   这么做虽然能一举拔除毒瘤,也能杀鸡儆猴,给朝臣威慑,可到底手段过于狠厉了些,难免会叫朝臣心惊胆战,心里有了其他的计较。   不过元启却未责备江温行。   江温行是他看着长大,并倾注了莫大的心血细心栽培的孩子,自然也最了解江温行的性子。   江温行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像一块美玉,可这美玉中却藏着棱角。   江温行有先帝的仁慈,却也有武帝的铁血手腕,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却也需要有人看着些。   若柔刚并济,则是最好的,若杀伐过多,难免会走上暴君的不归路。   不过他知道前些日子沈君漓回了京城,如今成了江温行的左膀右臂。   沈君漓此人过去同江温行一起上课时,虽然不太守规矩,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而沈君漓又最得江温行信任,元启觉得,有沈君漓在,便不用太忧心。   元启望着面前身姿挺拔的年轻帝王,心里的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一点也不显出来,而是借着江温行的力,缓缓靠回床上的软垫。   元启舒了一口气,问:“陛下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江温行道:“今日来打扰老师,主要是有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元启望着江温行,等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郑云一派已被除去,朝堂上许多职位空缺,朕想问问老师的想法。”江温行道。   元启眯了眯眼,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官员任职一事,老臣想对陛下说一句话,”元启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江温行重复地念了念这句话。   “陛下,老臣已离开朝堂多年,对于那些星秀之才并不了解,可陛下是每日与他们接触之人,他们才能如何,适合何职,可担何任,老臣想,陛下应当比老臣清楚。”   元启自然知道虽然江温行前来请教官员调动一事,可他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不过是想安心而已。   况且江温行一直都颇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江温行年少的时候,他尚且能以老师的身份提点几句,可如今江温行是帝王,坐拥江山,定然希望朝中之臣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江温行来问他,是信任他,可他不能答,也不该答。   朝臣的升迁任免,乃国之大事,而那个决策者,只能是江温行。   江温行思讨片刻,渐渐品出元启话里的意思。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老师这是不愿僭越,不愿因此与他有隔阂啊。   有一刻,江温行的心中泛起苦涩。   他想起之前询问沈君漓时,沈君漓也是打着马虎眼,让他来问老师。如今想来,沈君漓怕也是察觉到不妥,不肯插手此事吧。   如今他虽贵为天子,可曾经的老师友人,如今都对他保留三分,不敢逾越半步。   他身边有许多人,可每一个人都与他保持着距离,事实上,他是孤寂的。   江温行虽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依旧牵起笑,道:“朕明白老师的意思了。”   元启点头,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眼,养了会儿神。   身旁的人却没有动静,像是还不肯离开。   元启睁开眼睛,侧头望了江温行一眼,问:“陛下可是还有话想同老臣说?”   江温行犹豫了一阵,才道:“老师近些天可有收到皇叔的书信?”   他知道以前江闻会偶尔给元启寄书信,所以便抱着试探的心态出此一问。   他虽然信任元启,可心里总有些不安。   元启虽已离开朝堂多年,可在朝中一直都有威望。   他当下已经怀疑江闻有谋反之心,若元启与江闻又有联系的话,那就不好办了。   元启没想到江温行会突然问起这个,虽然有些困惑,却还是摇摇头,道:“老臣已经很多年没有殿下的音讯了。”   自他淡出朝堂之后,江闻便再也没给他寄过书信。   “……朕知道了。”江温行默默松了口气。   看元启的神态,应当没有说谎。   “今日打扰老师了,老师且安心养病,朕改日再来探望。”江温行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对元启行了个礼,才转身离开。   江温行走到停放马车的偏门,掀帘上车,并对一旁的暗卫首领胡云深道:“你上来一下。”   胡云深点头,跟着江温行上了马车。   车夫默默打起马鞭,驾着马车出了太傅府。   江温行凑到胡云深耳边吩咐道:“从今日起,派人守在太傅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同朕汇报。”   胡云深点头,抱着剑挪了位置,坐到江温行对面。   江温行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望了一眼外面熟悉的高墙楼阁,眸色微沉。   老师,希望我们不会有兵刃相接的一日。   江温行离开后,元启又捂着唇咳嗽了一阵。   他微微侧头,听着屋外的雨声,长长地叹息一声。   以江温行的性子,不大可能无缘无故问起江闻的事,况且江温行方才问起江闻的事时,神色复杂。虽然他努力假装镇定,可元启还是一眼就看穿了。   江温行在担忧,而他担忧的事情同江闻有关。   元启有些困乏地闭上双眼,纷纷杂杂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皱起眉头,呼吸变得急促。   有人进了屋子,下一秒,他便听见婢女的疾呼:“老爷,您怎么了?!郎中!快叫郎中!”   元启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不清东西,只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声。   他放在床边的手握了握,才惊觉自己早已浑身是汗。   意识模糊之时,他似乎望见了先帝的身影。   那时先帝也是这般有气无力地躺在龙床上,拼尽全力给跪在床边的他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他——留不得。”   元启痛苦地闭上眼,汗水浸湿衣衫。   希望……是他多心了。   #   天蒙蒙亮之时,雨终于停了。   树叶上的积水沿着叶片滑落,在前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溅起涟漪。   有阳光透过渐渐散开的云层,照进小院里。   沈瑶桉感受到窗外的光亮,微微皱眉,翻了个身,将被子往头上捂了捂。   她正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穿梭,忽地听到一声尖叫:“山神又来了!山神又来了!”   那叫声尖锐又惨烈,瞬间将沈瑶桉惊醒了。   她坐起身来,就见青桃粉芸也醒了,正围在窗前探头探脑。   沈瑶桉揉了揉眼睛,问:“发生了何事?”   青桃粉芸闻言,转过头来,道:“姑娘你醒啦,奴婢们也不知道,但好像其他人听见叫声后都跑出去了。”   沈瑶桉将自己从迷糊的状态脱离,迅速下了床,让粉芸快速地为她梳好头发,便道:“走,先出去看看。”   扶风依旧守在屋外,见她们出来,便道:“姑娘。”   沈瑶桉对他点点头,便抬脚往外走。   四人走出小院,就见不远处围满了人。   那些人大多也是蓬松着头发,衣衫凌乱,应当是刚刚听见叫声就急匆匆跑出来的。   沈瑶桉走近人群,就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声。   “山神怎么又来了?这才过了小半年啊!”   “是啊是啊,上个祭品几个月前才送上山,这么快又要了吗?”   “这可怎么办啊,老于家就这么一个闺女……”   沈瑶桉皱起眉头,一面说着“请让一让”,一面挤进人群往里走。   人群的最前面是一座小院,同他们住的那座小院规制相似,屋前也有一棵树。   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站在那棵树下,手里紧紧攥着一条红布,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像是在强忍着泪水。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早已哭得满脸泪水,她拉着男子的衣袖,不停地哽咽道:“爹……我不想做祭品!我不想……”   那男子的嘴唇颤了颤,想要安慰惊慌失措的女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哎,造孽啊!”沈瑶桉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闻声望去,就见老婆婆和小姑娘站在不远处,她们身边还站着江温远、南遥和车夫三人。   沈瑶桉走到老婆婆身边,只对江温远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便问老婆婆:“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摇摇头,道:“山神显灵亲点祭品,又有一个姑娘要被送上山去了。”   老婆婆将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沈瑶桉的耳朵,用气声说的,似乎生怕被什么人听到。   沈瑶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山神显灵,还自己挑选了“祭品”?   真够荒唐的。   可她看周围人的神色,似乎都对此事无可奈何,又讳莫如深。   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镇民们摇着头,神色哀凉。   只有那个姑娘还在哭着,悲伤又绝望。   男子终于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姑娘的头顶,嘶哑着声音道:“我可怜的闺女哟……我该怎么办……”   泪水从男子通红的眼睛里流出,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哎。”人群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叹息一声,“走吧,去准备祭礼。”   沈瑶桉抬头望了一眼说话的人,只见他拄着拐杖,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头发和胡子都是花白的,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裳,神色哀伤地望了一眼那父女俩转过身去,朝人群挥挥手,道:“都散了,散了!去准备东西去,今夜若不能准时将祭品送上去,大家伙都得遭殃!”   人们渐渐散开,各自去忙碌了。   老婆婆走上前去,怜爱地摸了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的脸,道:“可怜的孩子啊……”   说罢,又摇着头缓缓地往回走。   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跑上去,搀扶着老婆婆。   她的眼里也有惊慌和不安,弱弱地问老婆婆:“婆婆,我会不会也……”   老婆婆连忙拍了拍她的手,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沈瑶桉与江温行对视了一眼,沉默地同老婆婆回了小院。   待将院门关上后,沈瑶桉才问:“婆婆,您之前说的落云山上的山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长叹道:“那山里有一个山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显灵,亲自挑选祭品。谁家树上被系上红布,谁家的姑娘就是被选中的祭品,要梳妆好了,送上落云山去当‘新娘’。”   “若是不按时送祭品上去,第二日不仅那户人家会有血光之灾,无一人生还,镇上的其他人也会遭殃!”   沈瑶桉闻言,抱着手臂摸了摸下巴,她当然不信什么“山神显灵”那一套荒唐之辞。   不过挑选“祭品”,不满意就杀人灭口,这倒是有股熟悉的味道。   沈瑶桉正想着,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她抬眸,对上了江温远的视线。   她在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同样的深思。   沈瑶桉将手放下来,道:“婆婆,我出去一趟。”   老婆婆神色凝重,道:“现在出去不得!外面不太平!”   沈瑶桉笑了笑,安抚道:“放心吧婆婆,我让他们跟着,不会出事的。”   说罢,便往外走去。   站在院里的南遥扶风以及车夫交换了一个眼神,南遥同江温远一起跟了出去,扶风和车夫留在了原地。   沈瑶桉疾步朝方才那座小院走去。   那男子和姑娘还站在树下未走,姑娘大概哭累了,一抽一抽地哼着,男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察觉到有人走近,男子抬眸望向沈瑶桉,问:“姑娘有何事?”   “今夜令爱可是要被送上山去?”沈瑶桉道。   小姑娘闻言,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哗啦啦掉了下来。   男子沉了脸色,道:“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今夜我替令爱上山。”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放假啦!以后恢复每日21:00更新,若是有事会提前在评论区说的!感谢在2022-07-05 14:17:48~2022-07-15 21:3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862483、foxandca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oxandca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计策   男子闻言, 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即又摇头,道:“不行的, 山神选中的祭品不能随意更换,若是他发现了,会发怒的!”   沈瑶桉挑眉, 这“山神”如此神通广大,还能清楚地知道每个“祭品”的模样?这听上去不像是一时兴起, 倒像是蓄谋已久。   不过这可如何是好?她倒是挺想去会会这个装神弄鬼的“神灵”,可若不能假扮新娘, 怕是见不着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其实要以假乱真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江温远道。   从小姑娘走到这户人家起,他便猜到了小姑娘想做什么。   沈瑶桉闻言,转头望向他,像看到救星一般,问:“有何办法?”   江温远被她亮着光的眼眸闪乱了心跳,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 道;“我认识一位会改变人的容貌的友人,这友人如今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一会儿我传个信给他,叫他带着工具过来一趟即可。”   那哭哭啼啼的姑娘闻言,眼里闪过些许光亮, 却又很快泯灭, 问道:“姐姐,你真的愿意替我上山吗?”   那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啊!镇民们避之不及, 这位姐姐又为何愿意替她去送死?   沈瑶桉看出姑娘的担忧与不解, 走上前去, 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妹妹别怕,姐姐会替你上山,而且姐姐保证,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只是你需要告诉姐姐你们所谓的‘祭礼’究竟如何举行?姐姐又需要做些什么?”   姑娘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她身旁的男子,显然对沈瑶桉的话将信将疑。   那男子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几人。   这站在前面说要替他闺女上山的姑娘年纪也不大,虽然未施粉黛,却美若天仙,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仙气,她身后站着的两人,一人身着玄衣,气宇轩昂;另一人身着青衣,腰佩宝剑,从面相上来看,皆不是凡人。   他只听说过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会身着如此华服,可那些个公子小姐们又怎会跑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来?   等等!男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方才那位玄衣公子说,他的一位友人会改变人的容貌?!   这是凡人会的东西吗?!那是不是只剩下一种可能……   男子一拍脑袋,忽地直直朝沈瑶桉跪下,道:“草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下凡的仙官吧!你们可是来收了那山神的!”   沈瑶桉:“……”   她方才见那男子直勾勾地打量了他们半天,还以为是他信不过他们,以为他们是骗子呢,结果他看了半天,最后却觉得他们是“仙官”?   这镇民对神啊,仙啊,都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与敬畏,真的有些愚钝。   不过沈瑶桉却没有拆穿和反驳,而是顺水推舟地道:“对,我们就是下凡游历的仙官,听闻这儿总有东西捣乱,遂来看看。”   她说罢,便在腹诽道:“你见过哪位仙官是下雨了还要找人家避雨,冷不得,饿不得?”   不过能用这个借口让她上山一探究竟,也是好的。   男子激动地想要来拉沈瑶桉的衣袖,手伸了一半,又觉得不妥,讪讪地收回去,不安地在衣服上抹了抹汗水,才问:“所以三位是来收山神的么?”   “算是吧。”沈瑶桉道。   不过她可不是来收山神的,她是来抓恶徒的。   江温远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沈瑶桉这边的动向,当他听到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接上那男子的话,说自己是“仙官”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笑意。   这小姑娘还挺能装。   不过,这信奉鬼神之说在大云百姓中十分常见,百姓们时常参拜神佛,以求平安喜乐,升官发财。   这本无伤大雅,百姓们有自己的信仰,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不过若是有人利用这一点装神弄鬼,扰乱安宁,触犯法律,那便绝对不行。   想到这里,江温远沉下脸色,周身散发出寒气。   站在他身旁的南遥抖了抖身子,默默摸了摸手臂上竖起的汗毛。   他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不过南遥望向沈瑶桉的目光里也带了几分惊讶,多年未见,小姐怎的变得如此古灵精怪了?   随后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位表面儒雅实际满肚子黑水的主子,又忽然释然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有“有其父必有其女”吧。   男子得了沈瑶桉的回答,当即喜极而泣,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道:“真是太好了,终于有人能来救救我们了!”   沈瑶桉受不了有人一直跪在她面前,便道:“你先起来,咱们进屋说。”   “好!好!”男子抹着眼泪站起身,抱住一旁的姑娘,哽咽道:“闺女啊!咱们有救了!”   他说罢,便松开依旧有些愣神的姑娘,推开院门,对三人道:“仙官们请!”   三人进了屋,男子将姑娘支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去,这才走到灶台边,欲给他们倒茶,却被沈瑶桉制止了。   她道:“莫忙,先说说‘祭礼’的事。”   男子有些无措地放下茶壶,搓了搓手,道:“好,这祭礼是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了……”   沈瑶桉沉默地听完男子的解释,在心里自己捋了一遍。   这“祭礼”说白了就是将被“山神”挑中的“祭品”梳妆打扮好,穿上嫁衣,盖上盖头,再由镇上负责跳大神的镇民念了咒,又跨过火盆,除了邪祟,便被扶上花轿,由镇里的男子抬着,于子夜之时送上山去,“山神”收了“祭品”变算礼成。   而那个新娘在上山过程中不得发出任何声音,无论外面发出何事,她都不得离开花轿一步,直到“山神”来掀开车帘。   若是新娘在“祭礼”的过程中哭了或者笑了,山神都会发怒,那么这个新娘连同送行的人都会有去无回。   沈瑶桉无声地叹息一声,问男子:“你之前可有上过山?”   男子点头,道:“上过的!草民也曾参加过一次祭礼,那时草民是抬轿人之一。”   “那山上是何模样?”江温远问。   “那山里邪乎得很,全是大雾,完全看不清前路。”男子一面说着,一面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看不清前路?那你们是如何上山,又如何将人送到‘山神’面前的?”沈瑶桉问。   “我们进了山,便会有一只猫头鹰引路,我们跟着它走,就能找到位置,到了地方,我们将花轿和嫁妆都放下,就得马上跟着猫头鹰下山,若是迟了,那猫头鹰被山神召回去了。我们便要葬身于山中了!”男子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沈瑶桉却忍不住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手,问:“你说的嫁妆有些什么?”   男子道:“也没什么,就是些蔬菜瓜果,牛羊肉什么的,还有一些铜钱。我们这是小地方,也没几个钱,这些东西还要全镇一起凑,才能凑够。”   沈瑶桉心里冷笑道:“这‘山神’不仅祸害镇上的姑娘,还骗吃骗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男子说完,却见三位仙官面无表情,神色冷淡,便又问了一遍:“仙官,你们会为草民除害吗?”   “会,不过我替令爱上山之事,你不可让外人知晓,还有,今夜的抬轿人,我要他们二人。”沈瑶桉说着,指了指坐在她身旁的江温远和南遥。   “这是肯定的,抬轿人是姑娘自己选,届时草民让小女选两位仙官即可。”男子道。   沈瑶桉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现下我还需同两位仙友商量一番。”   男子会意,道:“你们商量,草民去看看小女。”   说罢,便走了出去,还为他们关上了门。   当屋里只剩三人时,江温远终于忍不住轻笑起来。   沈瑶桉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后者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转头,与她对视,道:“我竟不知沈姑娘有如此糊弄人的天赋。”   “我这叫随机应变。”沈瑶桉道,“不过阿远,你方才说的那位能让人改变容貌的友人可是真的?”   她从前看各种武侠小说,倒也看到过江湖上有此秘术,懂行的人都唤为“易容术”。   “是真的,我一会儿便去传信。”江温远道,“不过桉儿,你如此以身犯险,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沈瑶桉淡淡地望了江温远一眼,道:“阿远,我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弱不禁风,既然我决定去做,就一定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江温远一噎,确实不能将桉儿和普通姑娘相比。   可他却没有解释,他不希望沈瑶桉身处险境。   “况且,有阿远和南遥在,我也不必过于忧心。”沈瑶桉又道。   江温远心中原本有些苦涩,可听完这句话,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间又好了。   桉儿能如此放心地去替那个姑娘上山,是因为她的身后有他们。   江温远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这种一会儿酸涩,一会儿甜蜜的感觉,就像那颗心一会儿被浸在柠檬水里,一会儿又浸在蜜罐里。   而这些情绪,皆与一个叫桉儿的姑娘有关。   南遥闻言,当即抱拳道:“姑娘放心,南遥定当全力保护姑娘!”   “你们二人先在此等候,我去传信。”江温远觉得自己需要去外面收拾一下心情,遂道。   江温远走到院子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从衣袖里掏出小纸条和便携的特质木条,这种木条是用木炭烧制而成,可以在纸上写字。   江温远用密语写了一张纸条,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不一会儿,便有一只黑色纹路的鸽子停在他的肩头。   其实离这儿不远便有暗翎的暗庄,专门用来传递消息,昨夜若不是雨太大,而他又有意想停在当地人家的家里打探消息,本该去暗庄的。   如今这里有些离奇的事情要处理,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继续暗地里打探琳琅山庄的藏身之地,只得送消息给大理寺,让柳云他们继续追踪下去。   反正就那么三个地方,若是落云山上没有,那便是翠西林和江河镇之中的一个了。   江温远将鸽子放飞出去,觉得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才转身回了屋。   半个多时辰后,一人骑着马急急停在了小院之外。   马儿长鸣一声,抬起前蹄又落下,哼着甩了甩头。   马上的人安抚地拍了拍马儿的头,道:“棕云,幸苦你了。”   那人刚刚翻下马,院门便被打开了。   闻声而来拉开门的沈瑶桉望见门外之人,愣了一瞬。   梅止衡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裳,从马背上取下常年背着的木匣,对沈瑶桉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沈姑娘。”   作者有话说:   特别声明:那个特别木条是因为剧情需要作者瞎编的,勿考证。 第72章 祭礼   沈瑶桉原本以为江温远是认识什么江湖上的能人异士, 没成想来的人竟然是梅止衡。   不过想起梅止衡那精湛的画技,她又觉得,梅止衡会易容术是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梅止衡背着木匣,牵着马绳入了小院。   江温远站在屋门外,望见梅止衡, 微微颔首,道:“止衡。”   梅止衡规规矩矩地对江温远行了个礼, 本欲唤“殿下”,却又想起, 如今这院子里应当还有外人,如此唤江温远,怕是不妥,遂道:“温公子。”   这“温公子”乃他与江温远初识时,江温远自称的,那时江温远化名“温衾”,取名字中的“温”字再加上他母后的闺名“衾”。   是以后来江温远微服暗访时, 他都称呼江温远为“温公子”。   江温远闻言,淡淡地弯了弯眉眼, 梅止衡这声“温公子”,勾起了他不少回忆。   “进屋吧。”江温远道。   梅止衡栓了马,才进了屋, 将木匣放到木桌上, 然后打开。   沈瑶桉有些好奇地探了个头去看,发现那木匣里装满了瓶瓶罐罐, 还有笔墨纸砚等一些工具。   梅止衡道:“温公子, 可否先将那位姑娘叫来, 让我看看她的容貌?”   江温远颔首,准备去找那姑娘,一旁的南遥见状,连忙阻止,道:“我去吧。”   说罢,便疾步走出屋外。   不一会儿,南遥便将姑娘带过来了,身后还跟着男子。   梅止衡一望见姑娘的模样,便悄悄松了口气。   这姑娘相貌平平,很好制作面具。   不过对方是个姑娘,还有爹爹守在身边,梅止衡不敢贸然上去,凑近观察,只得隔着礼貌的距离,一面指挥姑娘抬头或是垂眸,一面在纸上涂涂改改,画好面具的模子。   画好最后一笔后,梅止衡放下毛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这位郎君,我还需要借用一下你家的厨房。”梅止衡道。   “没问题,公子请跟我来。”男子道。   梅止衡将东西收拾好,背着木匣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镇上的人便送来了做好的嫁衣和头饰。   男子为梅止衡找了罐子,又烧起柴火,才走到院外接嫁衣。   镇民拍着男子的肩膀安慰了几句,摇着头离开了。   这嫁衣只是祭礼中小小的一环,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男子捧着那嫁衣进了院子,总觉着那嫁衣像是燃烧着的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进了屋子,姑娘望见那嫁衣,顿时又红了眼眶。   若不是运气好恰巧碰上了几位仙官,那今夜她就要穿上这嫁衣,去往龙潭虎穴,再无归期。   这些年只有她与爹爹相依为命,她无法想象,若是她离去,往后的日子,爹爹一人要如何度过?   沈瑶桉的视线也落在了那嫁衣上。   她其实没有见过如此古老传统的嫁衣,金丝绣在火红的衣裳上,明艳又美丽。   可她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只觉得这嫁衣着实刺眼。   她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被迫穿上这身衣裳,步入深山,一去不复返。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道:“嫁衣放在这儿吧,还劳烦各位先出去,妹妹,你留下来帮帮我。”   “好。”姑娘怯生生地答。   其余几人知晓她这是要换衣裳了,皆退了出去。   男子出了屋,又去厨房外守着,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南遥对江温远道:“我去同车夫他们说一声,叫他们先回去,也好同主子交代。”   江温远点头。   南遥悄悄地去了老婆婆院子的后墙,随意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放到嘴边吹响。   在屋里的扶风和车夫闻声,便知这是南遥发出的暗号。   两人对视一眼,还好此时老婆婆和小姑娘都出门去忙祭礼的事了,这屋里如今只剩他们四人。   扶风让车夫与青桃粉芸留在屋里,自己出了门,循声走到院子的后墙。   他唤了一声:“南遥。”   站在墙外的南遥听见扶风如此大胆地唤了他的名字,猜想这院子里应当没有外人在,便运着轻功,一下子飞上墙头,翻了进去。   两人回到屋子里,南遥简明地说明了来意,扶风闻言,很不赞同:“主子叫你我二人跟着姑娘,本就是为了保护姑娘的安全,如今明知姑娘要以身犯险,我又怎能离开?”   南遥早就知道扶风会不同意,他也觉得让扶风留下来更保险一些,于是道:“我和扶风留下,老徐,你带着青桃粉芸先回去吧。”   “我们不……”青桃还想挣扎一下,却被南遥打断,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青桃耳边道:“别倔,你们三人回京后,立即去大理寺,叫大理寺的官差过来。   “况且你们坐马车走了,镇上的人大约会以为我们一行人都离开了,这样对姑娘来说也安全一些。”   青桃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得答应下来,却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姑娘!”   南遥和扶风道:“放心吧,你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徐叔,这俩小丫头就交给你了。”扶风对车夫道。   车夫点头。   #   南遥和扶风从后墙翻了出去,直奔沈瑶桉所在的院子。   两人没走正门,依旧是趁四周无人时翻墙进去。   江温远面对着沈瑶桉在的屋子站着,望见扶风南遥从屋子后面走过来,便问:“办妥了?”   “嗯,办妥了。”南遥道,“我猜抬花轿的一共应当是四人,那位郎君肯定要抬,然后再加上我们三人,也不怕露馅。”   “嗯。”江温远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话音刚落,屋门便被打开了。   沈瑶桉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走了出来。   她与姑娘身材身高都差不多,那嫁衣穿得很合身,再加上姑娘手巧,给她梳起发髻,又戴上步摇,叫人看了眼前一亮。   从沈瑶桉走出屋子的那一刻起,江温远的心就在“砰砰砰”地跳动。   有美人矣,身着嫁衣,明艳夺目。   他不禁想,若是有一天,桉儿也能穿着这样的嫁衣,笑盈盈地嫁给他,该多好。   江温远摇了摇头,他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不一会儿,梅止衡端着一罐子浓腻的东西出了厨房,望见那穿着嫁衣的人,道:“沈姑娘,进屋里来,咱们可以开始易容了。”   “好。”沈瑶桉又转身回了屋子。   但没人注意到她微红的耳尖。   方才江温远望着她的目光过于炙热了,她不想察觉都难。   虽然她承认自己对江温远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可她其实一直都有些犹豫。   她很清楚江温远的身份,他是当朝手握大权的小王爷,若有一日她真的与他有了男女之情,那她大概再也无法留在大理寺内任职,而是会被律法以“王妃”的名义关进深宅大院里,像所有身份高贵的皇家女人一样,相夫教子。   她喜欢江温远,可她不愿因为这份喜欢而禁锢自己一生。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自然察觉得到小王爷那虽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心思。   也许小王爷是喜欢着她的,她想。   沈瑶桉进屋后,梅止衡也跟了进来。   他将手上那罐东西放到桌上,示意沈瑶桉坐下来。   沈瑶桉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望了一眼那罐子里的半凝物,迟疑了半刻,到底没问这是什么。   她怕她知道了,会有心理障碍。   梅止衡道:“沈姑娘,你闭上眼睛。”   沈瑶桉依言闭上双眼,就听梅止衡在她旁边捣鼓起来。   不一会儿,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沈瑶桉颤了颤睫毛,猜想梅止衡是把那罐子里的东西抹到了她的脸上。   沈瑶桉努力放松自己,做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梅止衡手法很温柔,莫约两刻钟后,他便收了手,道:“可以了。”   沈瑶桉睁开眼睛,感觉脸上盖了一层东西。   梅止衡又左右看了看,满意地道:“完美!”   沈瑶桉有些犹豫地问:“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可以。”梅止衡道。   这屋里没有镜子,她没法知晓自己现在的模样,只能硬着头皮出去。   她打开屋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一阵惊呼:“这也太像了!”   姑娘捂着嘴巴,一脸惊异。   她简直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男子望着顶着姑娘的脸的沈瑶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这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不怕镇民们认出来。   江温远看了一眼沈瑶桉,便移开了目光。   他们这边刚刚忙活完,院门便被敲响了。   沈瑶桉与姑娘对视一眼,姑娘凑到她耳边道:“我去应付那些镇民,姐姐先躲好。”   沈瑶桉、南遥、扶风和江温远躲进屋子里,男子和姑娘去开了门。   沈瑶桉和江温远贴在门上,隐约听到了屋外的声音。   “哎,小艾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快些换好!莫误了吉时!”   “镇长,我一会儿就换……”   院外的人又说了些话,方才离开。   过了一会儿,院外清静下来,下一刻,屋门便被敲响。   沈瑶桉开了屋门,姑娘和男子走了进来,他们手上拿着四套衣裳,四个面具,这些是抬轿人要穿的。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举行祭礼了。”男子道,“这位仙官,你可懂得规矩了?”   沈瑶桉点头,道:“方才妹妹已经交给我了。”   男子长叹一声,对着四人拜了一拜,道:“草民在此谢过诸位仙官了。”   “不必言谢,只是今夜郎君一定要将令爱藏好。”沈瑶桉道。   “我知道,闺女,一你会就藏到之前布置好的地方去,我没回来前你千万别出来!”男子道。   “女儿明白。”   半个时辰后,祭礼开始。   江温远为沈瑶桉盖上红盖头,由男子扶着她出了院子。   另外三人戴上特制的面具,换了衣裳,也跟了出去。   在镇子中央的空地上,镇民们早早搭好了台子和火盆,在沈瑶桉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站成了两排。   沈瑶桉走着走着,就听见了一阵阵不同寻常的风声,接着便有热浪扑面而来。   两旁的镇民举着火把,对着沈瑶桉挥舞。   有人不停地念叨着:“火来,火来,邪祟退散!”   走了一段路,旁边的男子低声道:“该跨火盆了。”   沈瑶桉由他扶着,跨过了火盆。   然后有两三个人冲上来,对着她一边念咒语,一边跳大神。   再接着,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扶上了花轿。   目睹了全程的南遥扶风皆是有些惊异,又有些无言。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完整的祭祀仪式,又盛大,又荒唐。   男子将沈瑶桉扶上花轿后,便被镇长拦住。   镇长问:“小艾选的轿夫在何处?”   男子指了指戴着面具的三人,道:“除了我,还有这三人。”   镇长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三人,怀疑道:“他们三人是我们镇上的?”   “那肯定是啊!”男子道。   “行吧,把你的面具戴上,准备抬轿。”镇长未再追问。   在他看来,谁当抬轿人都无所谓,只要祭品对了就行。   男子朝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三人走上前去,抬起花轿。   “起轿——送礼——”镇长唤道。   四人抬起花轿往落云山走去,那些镇民跟在花轿后面,敲锣打鼓。   待行至山脚下,镇民们停下来,目送四个轿夫上山。   四人抬着轿子往山上走了一阵,虽然有花轿前的灯笼照着路,可这落云山如那男子说得一般,全是大雾,根本看不清前路。   不一会儿,他们听见了一阵瘆人的叫声。   一只眼睛发着绿光的东西飞到花轿前,盘旋一阵,往前飞去。   男子道:“就是那只猫头鹰,我们跟上去!”   沈瑶桉谨遵姑娘的嘱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莫约一个时辰后,花轿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那猫头鹰在四人头顶叫唤一阵,往山下飞去。   江温远示意男子跟着猫头鹰下山,男子犹豫一阵,还是走了。   他知道他留在这里没什么用,说不定还会拖累几位仙官。   其余三人躲进了一旁的树丛里,屏息等待。   隔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瑶桉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只手掀开了花轿的帘子。   她听见了一声诡异的笑:“你来了,我的新娘。” 第73章 捉人   沈瑶桉的视线被红盖头遮住了, 看不清花轿外的人的容貌,但凭借声音来判断,那人的年纪不会很大。   有一只手伸过来, 拉住了盖头。   沈瑶桉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又松开,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她知道江温远和南遥、扶风肯定在附近,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唰!”她的面前刮过一阵风, 紧接着就传来一声惨叫:“啊!”   沈瑶桉正准备抬手掀盖头,却有人先她一步, 将盖头掀了起来。   她眯了眯眼睛,望见了被幽暗的烛火照着的江温远。   男子英俊的脸一半照着烛光, 一半隐没在黑暗里,那双眼眸却是雪亮的。   江温远眼里满是关切,问:“桉儿,没吓到你吧?”   沈瑶桉摇头,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哦,无事,我们只是将那位‘山神’抓了而已。”江温远淡淡道, “我扶你下去吧。”   “好。”沈瑶桉道。   江温远往后轻轻一跃,便下了花轿, 他将一只手伸到沈瑶桉面前。   沈瑶桉将手搭在那只温暖的大手上,借力下了花轿。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只见南遥轻轻松松地把一个人摁在地上, 就像捏住一只蚂蚁一样, 摁得那人即使拼命挣扎,也毫无用处。   扶风蹲下身来, 将那人脸上戴着的面具揭了下来, 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那人像离了水的咸鱼一样在地上扑腾, 被摘下面具的一瞬间,气急败坏地道:“我可是山神!你们这帮无礼的愚民,今夜我要让你们皆葬身于此!”   扶风嗤笑一声,道:“你是山神?”   那人瞪着眼道:“我当然是!”   “啊,那真不巧,我们是负责收‘山神’的仙官。”扶风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噗嗤。”沈瑶桉闻言,不禁笑出了声,没想到扶风这么正经的人也有可爱的一面。   那趴在地上的人听到这声笑,猛地变了脸色,他艰难地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沈瑶桉,恶狠狠地道:“你不是小艾,你是谁?!”   沈瑶桉悠哉游哉地走过去,站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视他,道:“不是说了吗?我是来抓你的仙官啊。”   “你!”那人气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他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   那人蹬着脚骂道:“你们是那帮贱民找来的帮手吧!呵,我当年就该把他们全都杀光!”   沈瑶桉眸色一冷,冷声道:“说!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癫狂地笑了起来,道:“我是何人?我是山神!是高于他们的山神!是被他们敬着,供着,生怕惹恼的山神!”   “疯子。”沈瑶桉骂道,她蹲下身,揪起那人的衣领,沉声问,“之前上山的那些姑娘在哪里?!”   “姑娘?死了啊,”那人眼里闪过讥讽,费力地往沈瑶桉那里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凉凉地道,“被我一点一点地折、磨、死的。”   “呵呵呵,”那人笑得阴森疯狂,“那些姑娘只会躲在角落里,哭着、颤抖着求我放过她们,而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挣扎、逃窜,却又无处可逃,被我捉回来,慢慢杀死——”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那人的话,沈瑶桉冷着脸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下下了狠劲儿,那人被打得直接偏了头,脸上瞬间肿了一块。   那人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她,道:“你居然敢打我?!”   “你不过是个畜生,我打你又如何?!”沈瑶桉骂道。   “呵呵,这就愤怒了?”那人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阴冷至极,“若今夜没有她们三个人在,我也能让你体会一番,那种冲入云层,又坠入地狱的快感——”   沈瑶桉气得浑身发抖,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耳旁传来江温远温和的声音:“桉儿,冷静。”   那声音像春风,又像护盾,瞬间将她与那些难以入耳的话隔离开来,抚慰着她的心。   沈瑶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在去看那张恶心的脸。   江温远朝扶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麻绳。   他知道今天要来捉人,捉人嘛,自然要带能捆人的东西。   他将那麻绳拉直,阴恻恻地笑着,直接将那人五花大绑,末了还往那人嘴里塞了块破布。   一股奇怪的味道在那人嘴里散开,那人翻了翻白眼,险些厥过去。   “唔唔唔!”那人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其余三人已经往前走去,丝毫没有想要理会他的意思,只有他身旁的人像提溜小鸡一样,将他提溜起来,跟上前面的三人。   扶风和江温远一人点燃了一个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开路。   冷静下来以后,沈瑶桉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们无疑是在深山里,周围是参天大树,脚下是泥泞土路,且又有大雾弥漫,想要找寻什么,当然不易。   不过那“山神”也不过是个凡人,这大雾会困住他们,自然也能困住他。即使他要比寻常人更加熟悉这山里,也必然不可能离自己的藏身之处太远。   所以这附近,一定有那人的住处。   那人本来幸灾乐祸地想看这帮无知的人在这深山里绕来绕去,最后迷失方向,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带他们出去。因为那小姑娘带着另外三个人围着那个花轿打转,压根没往前走多少。   他原本以为他们已经找不到方向了,静静等着他们崩溃,谁曾想那小姑娘在绕了几圈之后,笃定地往一处走去。   当看清她走的方向时,他蓦地变了脸色。   那个方向是……!   沈瑶桉以花轿为圆心在四周搜寻,为了防止迷路,她把范围定在了能看到花轿的地方。然后让江温远和扶风点着火折子,一寸寸地看。   这深山里本就鲜有人住,大多地方杂草丛生,连条路都找不着。   可按照男子的说法,这山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下山挑选“祭品”,后来又会在这儿迎接“祭品”,这走得多了,便就有了痕迹。   她要找的,就是这样的痕迹。   只是天太黑,她要确定那人来的方向,还是得花一些功夫。   因为这山林里的草木长得并不规律,有些地方密一些,有些地方疏一些,所以有些空缺的地方并不一定是人为的,而是自然的,而她就必须对这些可疑的地方反复比对。   绕了几圈后,她排除了其余几处疑似小路的地方,踏上剩余的那条路。   因为她通过比较发现,这条窄道比其余几条更平整,且宽度刚好够一个人走,延伸的长度也长一些,最重要的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块巨石。   她能在大雾里望见那巨石模糊的轮廓。   这山里常年大雾,多雨水,那么比起木屋草屋,山洞会是很好的住所,又能避雨,又能避寒。   沈瑶桉猜想,那巨石之中应当就有一个山洞。   其余三人见沈瑶桉如此笃定地往那个方向走去,便跟上去。   愈往前走,那人的脸色就越差。   那小姑娘究竟是如何确定这个方向的?!   沈瑶桉往前走了一段路,便望见了在黑暗中闪着的绿光。   那只猫头鹰已经去而复返,倒挂在一根树枝上等着主人归来。   沈瑶桉看到那猫头鹰,心中便更有底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   江温远走上前几步,用火折子往里照了照。   这山洞还挺深,外面看不出什么。   一直被南遥压着的人忽然猛地挣扎起来:“唔唔!唔唔唔!”   那倒挂在树枝上的猫头鹰似乎听懂了主人的求救声,忽地冲下来,朝沈瑶桉抓去。   江温远反应迅速,立即单手拔出剑,对着猫头鹰刺去。   那剑刺伤了猫头鹰的翅膀,它惨叫一声,落到了地上。   南遥见那人居然使阴招,狠狠拍了他一掌。   那人被南遥打得一个趔趄,喉咙泛上血腥味。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拍裂了。   为了保住小命,他再也没敢作妖。   沈瑶桉见那人的猴急模样,笑道:“怎么,被我们发现了老巢,心急啊?”   “……”那人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硬生生把她盯出个洞来。   沈瑶桉却未理他,只对另外三人道:“走,进去看看。”   南遥押着那人同他们一起进了山洞。   往里走了一小段路,便到了那人住的地方。   毛毯、长桌、木椅,还有那堆在四处的瓜果干粮,那人以“山神”的名义骗来的吃食物件,皆在这里。   沈瑶桉冷笑道:“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像个寄生虫一样吸着镇民们的血,还要祸害镇上的姑娘,这样的畜生就该天打雷劈,尝尝下地狱的滋味。   南遥看着那人,其余三人继续往里走,因为沈瑶桉发现这大洞周围还有小洞。   沈瑶桉和江温远一起往一个小洞里走,扶风去了另一个洞。   江温远走在前面,沈瑶桉跟在后面。   这小洞不似大洞那般舒服,甚至还有水从顶上滴落。   两人走了一段路,忽地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救救我……” 第74章 囚笼   那声音极其虚弱, 空灵得像是幻觉。   沈瑶桉原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道声音断断续续地,越来越虚弱地响着, 她便知晓,这不是幻听,有人拼尽全力向他们求助。   两人寻着声音往里走, 走了一段路之后,江温远蓦地顿住了脚步。   沈瑶桉来不及停下来, 撞上了江温远的后背。   江温远身体紧绷着,连周围的气压都低了下来。   沈瑶桉奇怪, 一面问“怎么了”,一面准备探头看看。   江温远察觉到沈瑶桉的意图,迅速往她的面前一挡,他嘶哑着声音道:“桉儿,别看。”   沈瑶桉听出他声音中的紧张,顿住动作。   是什么样的情景让江温远觉得她不能看?   她到底没有坚持,答了句:“好。”   江温远得了沈瑶桉的话, 才松了口气。   眼前的画面简直惨不忍睹。   一个体无完肤的女子趴在简陋的草席上,她的双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折叠着, 像是硬生生被人折断的。   她的头发凌乱,脸上全是淤青和红肿,身上的衣服被撕烂, 一条一条地挂在身上, 勉强遮住重要的地方,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血痕, 像是那种被鞭子抽过的痕迹。   就连江温远都不忍直视, 他不敢想象小姑娘看到那个女子的模样时会如何。   江温远转过身, 将火折子递给沈瑶桉,温声道:“桉儿乖,拿着火折子,闭上眼睛,别看。”   沈瑶桉接过火折子,听见他近乎哄小孩的语气,有些奇怪地抬眸,便不小心撞进了那双认真而又担忧的眼眸里。   “……”沈瑶桉被江温远的眼神打败了,她乖乖闭上眼睛,道:“好,我不看。”   江温远确定沈瑶桉不会偷看,这才转过身,脱下外裳,轻柔地裹在那个女子身上。   那个女子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江温远知晓她要问什么,温声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晶莹的泪水从眼中滑落。   她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望见了一丝光亮。   沈瑶桉在听到江温远那声“我们是来救你出去”时,便已睁开了双眼。   她望见了那个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那女子脸上的伤触目惊心,她甚至不敢想象那被衣裳裹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她瞬间便明白了江温远的良苦用心。   之前见到那个疯女人时,她便差点失控了,若叫她直面如此惨烈的一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江温远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女子身下的草席,发现那草席还算结实,便转头对沈瑶桉道:“桉儿,这位姑娘伤得有些重,我们一会儿用草席将她抬出去。”   “好。”沈瑶桉的声音微哑。   江温远抬着草席的后面,沈瑶桉一只手抬着草席,一只手举着火折子,两人将那女子抬出了小洞。   女子微仰着头,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忽明忽暗的火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光亮了。   她被囚/禁于那暗无天日的山洞里,不知光阴轮转,不知日升日落,浑浑噩噩,只有那满身伤痕传来的刺痛告诉她,她还活着,痛苦又绝望。   她缓缓闭上眼睛,她终于要出去了。   她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可即使是死,她也不想死在这里,她想回家,想长眠于温暖的故土。   两人抬着那女子走出小洞,来到大洞时,扶风也将周围的其余小洞都绕了一圈。   那些小洞都不深,几步便能走到头,有些小洞空空如也,可有一个小洞里的石壁上却挂着鞭子,地上还放着棍棒。   这些东西上面都染着血迹,有些血迹甚至已经渗进了里面,留下斑驳的暗红。   扶风抿着唇,将这些东西一起拿了出来。   他比沈瑶桉他们快一步,当他拿着这些东西回到大洞时,那位“山神”一眼就望见了。   他笑得极其阴冷,一副沉醉的模样,似乎在回味虐/待那些姑娘的情形。   扶风握着那根布满鲜血的长鞭,看着那人一脸痴迷的变/态模样,怒火攻心,差点就想扬起鞭子给他来几下,让他也尝尝那种“神魂颠倒”的滋味。   南遥感受到扶风的怒火,对他摇了摇头。   扶风深吸一口气,理智到底占了上风,他嫌恶地将那鞭子丢到一旁。   也是,那人罪恶累累,之后自然有大理寺的人来审判他,为了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   扶风撇开目光,不愿再看那人一眼。   这种人多看一眼都是折寿。   不一会儿,沈瑶桉和江温远便出来了。   他们轻柔地将草席放到地上,那人望见草席上的人,眼里闪过讥讽:“唔唔唔!”   若是没有布堵着,他恐怕又要说些混账话出来。   那人目光轻佻戏谑,沈瑶桉猜他想说的大概是:“她怎么还没死?”   那女子光是听到那阵“唔唔”声,便打了个寒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沈瑶桉察觉异样,蹲下身来安抚道:“没事,他如今伤不了你了,别怕。”   女子闻言,小心翼翼地朝声音道方向望去。   她首先望见了那布满泥水的靴子,然后看到了同样脏兮兮的喜服和麻绳,她迟疑半晌,才费劲地抬起头,在看清那张没有戴面具的脸时,女子蓦地瞪大双眼。   “居然是你……冷赫!”女子眼里满是悲愤和不可置信。   过去那人折磨她的时候,一直都戴着面具,还总是掐着嗓子说话,她竟然没能认出来!   女子望着那人的眼神渐渐凶狠起来,若不是她如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她恨不得上去将冷赫大卸八块!   “呵。”冷赫丝毫未被女子那怨恨和厌恶的眼神惹恼,反而将脚往前伸了伸,做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在说:“就是我啊,你奈我何?”   “噗——”女子气血攻心,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瑶桉连忙替她顺气,道:“莫气!莫气!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南遥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掌将那畜生劈晕。   冷赫猝不及防,两眼一翻便没了动静。   好半天,女子才缓过来,趴在草席上喘气。   沈瑶桉问:“姑娘,你唤何名?”   女子嘶哑着声音道:“小女子名唤韵莲,是落云镇上的人。”   “韵莲姑娘可是认识那‘山神’?”沈瑶桉又问。   “呵。”韵莲冷笑一声,“什么鬼扯的山神!这人不过是落云镇上人见人打,狗见狗嫌的流氓!”   可如此荒唐的是,镇上的居民竟然把这臭流氓当成山神,小小心翼翼地供着,叫他好吃好喝,还祸害了那么多姑娘!   韵莲气得脸色沙白,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皆时唏嘘。   莫约是经历了大喜大悲,韵莲体力不支,骂骂咧咧了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江温远去洞口看了看,这夜里山中雾大,不宜出去,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天亮了,不如就在这里等等。   江温远从洞口折回去时,南遥和扶风已经拾了柴火来点燃,洞里一时亮堂起来。   南遥扶风靠着冷赫坐着,江温远同沈瑶桉挨着韵莲坐着。   韵莲昏睡过去没多久,便浑身滚烫。   她难受地哼唧,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   南遥听到动静,走过来,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道:“我这里有药,给韵莲姑娘吃一颗吧。”   那药丸是他们在边疆时,军医特制的,专门用来治疗风伤高热,效果极好,有时候是战士们的保命药。   沈瑶桉信任南遥,接过药丸放入韵莲嘴里。   那药丸没一会儿便化了。   莫约半个时辰后,沈瑶桉再去摸韵莲的额头,就发现温度退下去不少,她的脸色也变好了一些。   沈瑶桉垂眸望着气息奄奄的女子,心上就像被蚂蚁爬过,十分难受。   她想起了山下的小姑娘哭着求她的爹爹不要将她送上山来做祭品,她爹爹虽然极其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用几个姑娘的命换来一个镇子的平安是值得的。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姑娘从一开始就被放在了可以被牺牲的位置。   沈瑶桉的眼前闪过镇长冷漠而麻木的神情,闪过了镇民们虽然唏嘘却依旧将姑娘们送上花轿的模样。   人终究是自私的,当他们自己站在绝大多数的,获利的那一边时,就会觉得,所谓的“牺牲”是不得不的,又或者是理所当然的。   可从未有人替那些姑娘想一想。   她们才是真正无辜的,被“大义”所绑架着,送入深渊的受害者。   可无人会记得她们,当“山神”又下山挑选“祭品”时他们只会抱怨离上一次祭祀的时间太短,但对于那些姑娘可能已经命丧黄泉的事情不闻不问,又或者,即使他们心知肚明,也毫不在意。他们只会催促着将下一个祭品快些送上山去,以偷得半刻安宁。   沈瑶桉知晓,这件事是由那个冷赫一手造成的,那些镇民其实也算受害者,可她心中依旧很难过,也很无奈。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一生都是被无奈和悲惨伴随着的。   像郑兰那般被爹爹宠坏了的姑娘少之又少,而就算是郑兰,她的未来一样是被父亲安排的。   若是郑家未倒,郑兰也未被送上断头台,那么她未来也会因为家族利益而成为联姻的牺牲品。   若是本就生在这个朝代,大概早已习以为常,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可沈瑶桉来自另一个时空,她不想被决定,她自己的路,她要自己走,而且她想要带着更多的姑娘和她一起走。   就算任重道远也无妨。   江温远一直注意着沈瑶桉这边的情况,他见小姑娘盯着韵莲神色严肃又悲凉,不禁问:“桉儿,你还好吗?”   沈瑶桉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我没事。”   江温远看着小姑娘这副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有事,却又不想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追问。   #   此时,办完祭礼的镇民皆已散去,各回各家,安安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小镇上一片漆黑,只有一座小院还亮着灯。   参加完祭礼回来的老婆婆和小姑娘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愣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问:“那些人是走了吗?”   老婆婆叹息一声,道:“被吓跑了吧。”   另一边,男子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家的小院里。   他走到卧房里,将靠墙的立柜挪开,露出了一道暗门。   他轻轻敲响暗门,道:“闺女,是我。”   不一会儿,暗门从里面打开,男子紧紧抱住了姑娘,泪水夺眶而出。   姑娘问:“那些哥哥姐姐呢?”   “会回来的,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第75章 真相   清晨, 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山林。山中的大雾逐渐散去,露出落云山的真面目。   丛林繁茂,阳光透过树叶, 在泥土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沈瑶桉走到山洞口,伸了个懒腰,看着外面望不见底的参天大树, 深吸一口气。   这山里没有山神,没有鬼怪, 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而已。   不一会儿,南遥和扶风一前一后将韵莲用草席托着, 抬出了山洞。   从幽暗的洞里走出来,蓦地见了光明,他们一时适应不了,皆眯了眯眼。   江温远拽着半死不活的冷赫走在最后面。   若是之前冷赫还憋着坏想算计他们,看他们出手,如今他却只是蔫巴着,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   没办法, 现在山里的大雾都散了,他用来营造神秘和恐怖的屏障碎了个干净, 对他们来说再无威胁。   是以如今他成了他们手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没了雾气,几人很快便找到了昨夜停放轿花的地方。   那花轿停在一片狭小的空地上, 前方连着去山洞的路, 后面连着下山的路。   几人顺着那山路一路往下,渐渐望见了山下的小镇。   清晨的落云镇是被一阵阵马蹄声惊扰得苏醒的。   先前回京的车夫带着一众大理寺的官差入了落云镇。   一众不明所以的镇民揉着眼睛走出家门, 就见那些身着蓝色官服的人骑着马朝落云山疾驰而去, 只留给呆愣的镇民一脸扬尘。   镇民们哪见过如此大的阵势, 瞌睡当即就吓醒了,连忙跑去镇长家通风报信。   镇长还沉浸在美梦中,就被院子里那焦急的敲门声吓醒了。   他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跑去开了门。   门外是神色慌张的镇民:“镇长,您快去看看!大理寺的官差跑落云山去了!”   “什么?!”镇长大惊失色。   他们昨夜才送了祭品上去,若是今日大理寺的官差又惹恼了山神,他可真的受不起!   “走,快去看看怎么回事!”镇长带着一堆镇民往落云山跑去。   当他们到达落云山时,正巧看到有人往山上爬,镇长吓得赶紧上前制止,也管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了。   可镇长连那官差的身都未近,就被架起的长剑挡住了去路。   镇长无法,只能跳着脚焦急地道:“各位大人,那山上去不得!去不得!”   正准备上山的十四闻言,回头瞥了一眼那急得满脸通红的老者,问:“这山上为何去不得?”   “那……那山里有山神!你们贸然上去,会惹怒他的!整个镇子都会遭殃!”镇长道。   “噗嗤,”十四笑了,“我们可不信这山里会有什么山神。”   镇长闻言,瞬间白了脸色,跪倒在地,双手并拢,朝着山上的方向拜道:“外人无礼!外人无礼!山神莫怪罪!莫怪罪!”   十四望见镇长那副怂样,摇了摇头,只对留下的官差道:“看好这些镇民,莫让他们上来。”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昨夜车夫抵达南阳侯府后,先是简单地同沈珺意和沈君漓交代了些落云镇的情况,便马不停蹄地去大理寺报了官。   大理寺的官差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往落云镇。   由于车夫明确告诉他们,殿下同沈姑娘一起上了山,他们才直奔这落云山而来。   十四走到半途,就遇见了江温远他们。   那冷赫一见十四,猛地瞪大双眼,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鬼扯的“仙官”,而是官府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江温远见了十四,将冷赫扔给他,问:“只有你一人来了?”   十四拎起冷赫的后衣领,将他拽住,回道:“不止属下一人,属下只是先来探个路。”   江温远点头,道:“走吧,这儿离山脚也不远了。”   十四颔首,率先拽着冷赫往山下走。   江温远终于空出了手,他示意南遥和扶风先走,自己落在后面,等着沈瑶桉。   沈瑶桉穿着嫁衣,走山路到底不方便,此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她走了一段路,正要弯下腰来,扶着膝盖歇一会儿,一只手便伸到了她的面前。   沈瑶桉抬眸,就望见了离她只有一尺之遥的男子。   江温远温声道:“桉儿,我牵着你走吧。”   沈瑶桉的心跳漏了几拍,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放入了他的手中。   江温远的手温暖干燥,让她很安心。   江温远牵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娘的手,这才转过身去,一面提醒沈瑶桉看路,一面悄悄翘起了嘴角。   那一刻,前方的人似乎都消失不见,这世上只剩他们二人,牵着手,走在幽静的山林中,怀着彼此隐隐约约能窥见的心事,甜蜜又紧张。   下山的路忽然变得很短,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他们便到了山脚下。   江温远虽然舍不得,却还是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在温暖离开的那一刻,沈瑶桉的心空了一块。   她不想表露出那种淡淡的失落,只好将那只被江温远牵过的手蜷起来,躲入衣袖里。   山下的镇民见有官差不管不顾地跑入山里,民愤激昂,他们叫着骂着要冲进来,皆被其余的官差挡下。   可当他们望见那官差平安无事地下了山时,顿时寂静了。   他们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呼喊,只是呆愣着,震惊至极。   那落云山上不是一去不复返吗?!这个官差怎么会毫发无损地走了下来?!   震惊之后,他们才发现,那官差还押着个人!   待他们定睛一看,更是齐齐变了脸色,大喊道:“怎么会是你!”   那被麻绳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人正是冷赫。而当他们将视线往下移,就望见了那满是污泥的喜服。   冷赫为何会穿着喜服?!   然而还不等他们缓过神来,又有三人下来了山。   除了最后那个穿着嫁衣的姑娘之外,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   镇长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望了望冷赫身上的喜服,又望了望“小艾”身上的嫁衣,颤抖着抬起手指向冷赫,道:“你……你不会是那个山神吧?”   冷赫眼中闪过嘲讽,孤傲地颔首。   镇长两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镇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他,近乎崩溃。   什么?!他们虔心供奉了那么久的山神,居然是个流氓?!还是那个曾经被他们用棍棒打出去的混账东西?!   镇民们想起这些年他们小心翼翼送上去的“嫁妆”和“新娘”,顿时觉得心中气血翻涌。   他们愤怒地往前冲,恨不得将冷赫大卸八块。   可官差们就如铜墙铁壁一般,死死拦着他们。   “大人,你们拦着我们做什么!我们要杀了这个畜生!”   “呵。”江温远望着那些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的镇民,不禁讥讽一笑:“现在你们又想杀他了?之前不是还将他奉若神明吗?”   镇民们先是被他讥讽的语气弄得一愣,继而发怒道:“那是我们不知道这山神是谁!况且这是我们镇上的事,你们这些外人插什么手!”   外人?   江温远、南遥和扶风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   啊,面具怕是早就掉在了山上。   “噗,瞧你这话说的,若是没有我们插手‘管闲事’,那昨夜就又有一个姑娘要遭这流氓的毒手,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这落云山里所谓的‘山神’的真面目,你们会继续愚蠢的,虔诚的,一次又一次地往山上送祭品。”一道嘲讽的女声响起。   镇民们四处张望,不知是何人在说话,许久之后,他们才将目光移向那个站在石阶上,穿着嫁衣的姑娘。   只见她此时微抬着下颚,望向他们的眼神甚是嘲弄。   “小艾?”有镇民唤道,可他很快就改了口,“不!你不是小艾!你是谁?!”   小艾是个软软糯糯的姑娘,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们。   沈瑶桉冷笑一声,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张扬又明艳的面容显露出来。   刚刚闻讯赶来的老婆婆和小姑娘倒吸一口气,怎么会是他们?!   她们还以为,那行公子小姐已经离开了,谁曾想他们竟然上了落云山?!   镇民们被沈瑶桉的容貌晃了晃眼,好半天才有人问:“昨夜上山的人不是小艾,那小艾人呢?”   “我在这里。”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镇民纷纷转头,望向停在人群末尾的父女俩。   “昨日是几位仙官说,可替我们将那山神抓起来,这才同我商量,假扮成小女上山。”男子道,“当然,如今看来,既然没有‘山神’,自然,几位也不是什么‘仙官’吧。”   “呵,我们自然不是‘仙官’,而是来捉恶徒的官人。”沈瑶桉道。   “……”镇民们一时无言。   但沈瑶桉却有些好奇,问:“这夜里落云山上大雾弥漫,可白日里这落云山上却没有雾,你们为何不曾上山查探一番?而是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这荒唐的‘山神’的传言,然后稀里糊涂地供奉他这么多年?”——这不是蠢吗?   当然,这后半句沈瑶桉没说出口。   谁知此话一出,众人皆恶狠狠地望向冷赫。   有镇民咬牙切齿地道:“一开始我们哪里相信‘山神’一说?可是,从前那些上了山的镇民,皆是一去不复返,我们哪还敢随意上去!”   “呵呵呵。”一阵诡异的笑声响起。   十四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冷赫已将嘴里的破布弄了出来。   冷赫阴恻恻地盯着站在石阶底下的镇民,讥讽道:“你们啊,就是愚蠢啊,还有,你们——就、该、死!” 第76章 往事1   镇民被冷赫毫不客气的讥讽彻底激怒, 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江温远察觉场面将要失控,沉声道:“请各位先冷静,冷赫该当如何, 大理寺自然会有定论,现下各位先回去,还有, 去找郎中来,我们救下了一个姑娘。”   “……”大约是江温远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慑了那些镇民, 他们犹豫一阵,骂骂咧咧地散开来。   有几个人听闻还有姑娘被救下来, 逆着人流走上前,颤颤巍巍地问:“官人,那被救下的姑娘唤何名?”   江温远抬眸望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妇女,白发斑斑,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眼里似有泪水。   她身旁还有一个男子, 同她一样满脸沧桑,却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姑娘名唤韵莲。”江温远回道。   “莲儿!是我的莲儿!”老妇人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努力伸长脖子, 想看看官差身后的人。   冷赫被他们那思念至极,愧疚至极的目光逗笑了,正想再阴阳怪气一番, 刚刚张开嘴, 一个东西就塞了进来。   嘴里瞬间充满铁锈味,这回还增添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唔唔唔!”冷赫气愤地转头望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十四。   这破布怕不是从他那山洞里随便捡的吧?那岂不是又沾了那些女人的血, 又沾了这山上的泥土?!   冷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差点吐了。   十四静静地看着冷赫的脸色由青转白, 冷笑一声,凑到他耳边,阴恻恻地道:“你最好别再发出声音,否则本官也不介意在你身上留下些什么。”   冷赫瞬间觉得周围冷飕飕的,不甘心地噤了声。   那妇人哭着捂住脸,喃喃道:“莲儿,是爹娘对不起你……”   她身旁的男子定在原地,红了眼眶,连嘴唇都是颤抖的,似是强忍着泪水。   他们身旁与原本还有两个青年,看上去应当是韵莲的哥哥或者弟弟。   两人得知韵莲还活着后,便一面呼喊着“爹娘,我们去唤郎中来!”   见镇民们逐渐散开,江温远朝底下的官差使了个眼色。   官差们会意,一部分人跟着那些抬着不省人事的镇长的镇民走了,一部分人便留在原地。   江温远走下石阶,问那对夫妻:“两位家住何处?本官差人将韵莲姑娘送回去。”   妇人哽咽道:“就在离这山不远处,官人请跟民妇来。”   说罢,便转身朝前走,她弯着背,步履蹒跚。   男子望了一眼眼前的落云山,才转身追上妇人,及时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妇人。   六一、六二自觉地走上前,从南遥扶风手里接过那草席,跟着夫妻两走。   韵莲退了烧,这会儿还睡得昏昏沉沉,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六一望了一眼她高高肿起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皱起眉头。   他默默移开目光,不忍再看韵莲一眼。   这姑娘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   一会儿若是让那对夫妻望见韵莲姑娘的模样,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沈瑶桉站在石阶上,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男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姑娘,我们也走吧,回去将衣服换了,这嫁衣着实晦气!”南遥道。   “好。”沈瑶桉回神,几步走下石阶。   小艾父女俩一直都没走,当官差抬着伤痕累累的韵莲路过他们时,男子捂住了小艾的眼睛。   可他自己却望见了韵莲的模样。   她的脸上青青肿肿,唇色泛白,紧皱眉头,奄奄一息。   男子闭了闭眼,眼前突然出现小艾的脸。   他看见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是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虚弱又绝望地祈求:“救救我……”   倘若……没有那几位贵人,那他的小艾,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小艾突然被蒙住了眼睛,不明所以地问:“爹爹,怎么了?”   眼前的黑暗被小艾的声音驱散,男子放下了手,微颤着声音道:“没事了。”   刚巧沈瑶桉他们也走到了两人面前,男子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道:“草民谢过各位官人。”   江温远轻轻扶起他的手,道:“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男子抬眸望向眼前的青年才俊,心中一暖。   大云能有这样的官人守护着百姓,他们也能安心了。   男子将其余的人带回了自家的小院里。   沈瑶桉四人回屋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其余官差则将冷赫暂时关押在小院的一间空房里,好生看守。   小艾在院子里生起火来,将那些祭礼的衣服全都扔进火里烧了。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必因为祭礼担惊受怕,一直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霾也该散去了。   沈瑶桉站在屋檐下望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将衣裳烧成灰烬,心上压着的巨石似乎也被粉碎了。   她微微抬眸,望向那站在烈火前的身影。   也许在这个时空,也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逆来顺受。   当小艾将那些东西丢进火里的时候,沈瑶桉看到了她的反抗。   把东西烧完以后,小艾拿水将火浇灭。   当她一面用衣袖擦着汗水,一面转过头来的时候,沈瑶桉看到了小姑娘眼底的笑意。   不是那种为了掩盖忧伤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炙热的,真诚的笑意。   也许是被小艾的笑容感染,沈瑶桉也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个姑娘相视而笑,阳光透过屋檐,轻柔地在她们脸上落下光影。   江温远端着男子刚刚做好的稀粥踏出屋子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明明两个姑娘谁都不曾说话,可江温远却感觉,她们在无声之中得到了交流。   “咳。”江温远轻咳一声,打破了院子里微妙的寂静。   沈瑶桉转过头来,还未来得及收起笑意,便直直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里。   她愣了片刻,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道:“阿远,你怎么出来了?”   江温远自然察觉到了小姑娘刻意回避的目光,原本心里有些失落,可下一刻,他便望见了沈瑶桉微红的耳尖,心里那点不开心瞬间烟消云散。   小姑娘这是害羞了啊。   江温远扬起淡淡的笑意,道:“我来给你送碗粥,你趁热喝,一会儿我们去韵莲姑娘家一趟。”   沈瑶桉这才注意到江温远手里端着的碗。   她有些脸热地接过那碗稀粥,道了声谢,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小艾站在院子里看看沈瑶桉,又看看江温远,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闺女,来喝粥喽!”男子在屋里唤道。   “来嘞!”小艾一蹦一跳地走到屋檐下,江温远往旁边站了站,让小艾进屋。   小艾直奔里面的厨房,偷偷凑到男子耳边道:“我发现那个玄衣的哥哥喜欢姐姐。”   男子闻言,好笑地用手敲了敲她的头,道:“小丫头,快些端了粥出去喝。”   小艾朝他吐了吐舌头,端起男子刚刚舀好的粥溜了出去。   男子见她欢脱的样子,淡淡地笑了笑。   看来闺女已经从先前低沉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又变回原来那个爱笑爱跳的小姑娘了。   屋里,南遥和扶风一人捧着碗粥喝着,眼睛却一直瞄着屋外。   喝个粥的功夫,小王爷又去找姑娘了。   他俩一面“吸溜吸溜”地喝粥,一面看着小王爷温声细语地嘱咐姑娘:“慢些喝。”   偶尔有落叶掉到姑娘头上,他便笑笑,动作轻柔地替她拿下来。   南遥砸吧砸吧嘴,觉得今日的稀粥格外的甜。   他甚至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日后姑娘和小王爷成婚的情景。   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想着想着,眼前突然出现自家主子似笑非笑的脸。   南遥打了个寒颤,飞速地摇了摇头,收起自己脑子里危险的想法。   他一个下属,怎能妄自在这揣度姑娘的以后呢?   还是干好自己该干的事吧。   南遥刚刚清空自己的想法,旁边的人便凑了过来。   扶风望着屋外那两人,悄声道:“殿下和姑娘还挺般配的。”   南遥:“……”   待沈瑶桉喝完粥,江温远将空碗接过,送回了厨房,顺便问了问男子韵莲的住处。   江温远带着几个官差准备往韵莲家走。   南遥和扶风原本想带着沈瑶桉先一步离开的,但姑娘却十分自然地跟着江温远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想起来,姑娘如今也是大理寺的官差,此处有命案,姑娘自然是要留下来查案的。   两人纠结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   按理说大理寺办差,他们不该跟着去。   可当初侯爷是下的命令是要他们保护好姑娘。   如今姑娘查案,他们也要保护她。   于是一行人一起往韵莲家走。   此时郎中正在为韵莲问诊。   郎中是韵家两兄弟刚刚从镇长家请来的。   郎中先前为镇长扎了针,为他开了安神的方子,又马不停蹄地赶来韵家,此时早已满头大汗。   待他看清韵莲的情况,额上的冷汗又多了几分。   这姑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数不胜数,这还只是他看到的,那些他不便看的地方,怕也是触目惊心。   还有那双腿,他看到的时候,就是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折着的,掀开破破烂烂的裙子一看,那双腿早已萎缩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下骨头了。   郎中是这镇上的名医,自诩看过许多病症,也医好了许多的人,镇上的镇民都很信任他。   可他看着眼前姑娘,却手足无措。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在他为韵莲诊完脉后到达了顶峰。   他蹲在床前,望着昏睡不醒的姑娘,半晌后,才缓缓站起身来。   那一刻,他的手是颤抖的。   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郎中的回复。   郎中望着那苍老的夫妻两和满怀希望的兄弟两,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韵莲姑娘怕是……时日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在21:00码完字的,结果还是迟了几分钟(哭)。感谢在2022-07-20 14:32:02~2022-07-22 21:1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往事2   此言一出, 妇人眼里最后那抹光亮也熄灭了。   她低下头,用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身旁站着的男子望着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女儿, 神色复杂。   愤怒、自责、懊悔……最后都凝聚成了恨。   若是没有那个不要脸的流氓,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莲儿会好好长大,然后嫁给如意郎君, 继续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   都是冷赫的错……他该死!   那俩兄弟依旧不死心地问:“荆先生,姐姐她还能醒来吗?”   哪怕姐姐再醒来一次, 同他们道个别也是好的。   至少那样,爹娘心里不会那么难过, 至少,姐姐也算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郎中叹息一声,道:“老夫尽力试试,可即使韵莲姑娘醒来了,老夫也只能再帮她吊一会儿的命。”   韵莲姑娘的伤势太重,又拖得太久,早已过了能够治疗的时机,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让韵莲能醒过来, 再看看这个她想念了许久的家。   同阎王抢人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这一次, 郎中总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   于是乎, 他为韵莲姑娘扎针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   最后一针下去, 韵莲轻轻哼了一声。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迷茫地盯着天花板, 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何处。   直到妇人哭着扑到她的床边,哽咽地唤道:“莲儿,我的莲儿!”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麻木的神经受到刺激,韵莲的眼神终于不再涣散。   她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泪水止不住的妇人,又微微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三个男子。   韵莲努力地牵起嘴角,本想笑一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轻轻唤道:“爹……娘……还有弟弟们……莲儿还能再见你们一面……也算……也算死而无憾了……”   妇人哭着摇头,想要伸手像从前那般摸摸她的头,可如今韵莲脑袋上插满银针,她无从下手。   妇人最后握住了韵莲冰冷的手,哭道:“不会的,莲儿,你会好好活下去的,爹娘和弟弟们照顾你一辈子,你别怕……”   韵莲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比先前还虚弱了些,道:“娘……莲儿活不了多久了……莲儿知道……”   妇人“呜呜”地哭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娘……那些官人呢?”韵莲虚弱地道,“莲儿想见他们一面。”   妇人抹了抹眼泪,转头对两个儿子道:“快去找官人们来!”   江温远和沈瑶桉他们早就到了小院里,只是见屋里聚了很多人,暂时没去打扰。   现下听见屋里的呼唤声,江温远便踏进屋里,道:“本官在这里。”   原本准备出门寻人的兄弟俩见到江温远先是愣了愣,随即让开身来。   江温远先进了屋,沈瑶桉紧随其后。   两人在韵莲床前站定。   韵莲望着两人,眼里闪着泪光,道:“官人,在我之前上山的那些姑娘……都被那畜生埋在了山洞后面……请你们一定要将她们带下山……”   韵莲现在说话已经十分吃力了,说完这段话,她躺在床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道:“还有……请你们一定要严惩那个畜生,给那些死去的姑娘一个交代。”   江温远颔首,道:“那些姑娘我们会好好安葬的,冷赫也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韵莲姑娘请饭放心。”   韵莲得了江温远的承诺,终于放下了心,两眼一闭,又昏死过去。   妇人靠过去,轻声唤道:“莲儿?”   没有人回应她。   好半天,妇人才颤抖着手探了探韵莲的鼻息,继而瘫坐在地。   韵莲已经没了呼吸。   郎中见状,上前捏住韵莲的手腕,片刻后,他沉默地松开了手,无力地道:“韵莲姑娘她……已经走了。”   妇人又开始抽泣,就连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男子也静静地落了泪。   沈瑶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望着静静地睡着的人,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可也许对韵莲来说,活着,只会是无尽的折磨,而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   韵莲终究如愿以偿地逃离了那个黑黢黢的山洞,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见了父母最后一面。   最后闭上眼时,她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可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那人原本与她青梅竹马,早已约定了婚姻。   但是从她被选做祭品的那日起,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也许,那人早已寻了他人,娶妻生子了吧。   这样也好,至少以后他能幸福地活着。   韵莲恍恍惚惚地想着,失去了意识。   屋里的人哭得再伤心,她也听不到了。   江温远温声地安抚了韵家人一会儿,这才同沈瑶桉一起退出来。   南遥和扶风也很关心韵莲姑娘的情况,遂低声询问了一句。   江温远朝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见状,皆是叹息一声。   他们到底去得迟了一些。   沈瑶桉沉默地走在最后,悄悄红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默念道:“韵莲姑娘,一路走好。”   #   从韵家出来以后,江温远让几位官差带着镇上的百姓一起去落云山上寻那些姑娘的尸骨,自己和沈瑶桉、南遥、扶风去了一趟镇长家。   镇长家在落云镇的最西边,也是同其余人家一样的篱笆小院,砖瓦小屋,只是要比寻常人家住的地方大一些。   镇长将将吃完药,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却从床上跳下来,直直往一旁的柱子撞去。   一旁的镇民见状,连忙上去拦他,可他们终究慢了一步,眼看着镇长就要撞个头破血流,忽地有一道人影闪过来,在镇长即将撞上柱子的那一刻,将人提溜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镇长在那人手里使劲挣扎,叫道:“放开老夫!让老夫去死!老夫有什么脸面继续活着?!”   南遥见他实在扭得厉害,只好伸手点了他的穴位,叫他动弹不得。   镇长虽然年过半百,可是个纯纯的文人,不识武功,被点了穴,只能梗着脖子,瞪着双眼看着他身旁的人。   南遥提溜着镇长走了几步,将他放在了椅子上。   镇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瞪着南遥道:“你使了什么妖术,快给老夫解开!”   南遥对他那句“妖术”颇为无语,却还是道:“你若是答应我不再去寻死,我便为你解开。”   镇长骂道:“老夫死不死与你何干!”   “镇长,你带着全镇子的人犯了错,如今醒悟,便只想一死了之吗?”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镇长抬眸,就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走进屋里。   他头戴冠玉,神情冷漠。   镇长一见到那人,瞳孔便震了震,磕巴道:“殿……”   江温远却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道:“本官想问镇长,你以为,犯了错,一死了之就行了吗?”   镇长嗫嚅着,却没说出话来,倒是他一旁的镇民被江温远激怒了,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镇长?!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我们!他又有什么错?!”   这些镇民可不认识江温远,但他们却看他十分不顺眼。   这人擅自扰乱了他们的祭礼,虽说也为他们揭开了那个可恶的“山神”的真面目,可他的言行举止着实令人讨厌。   不过是一个官人而已,他又没亲身经历过之前那流氓血洗镇子时的惨状,有什么资格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谁知镇长吼了一声:“放肆!”   镇民们不解地望向镇长,道:“镇长……”   镇长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先出去。”   镇民们虽然不甘,却还是听话地陆续往屋外走去,只是在路过江温远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温远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淡淡地回视他们。   他的目光犹如冰刀,叫那些镇民直打寒颤。   他们再也不敢瞪他,灰溜溜地出去了。   镇长在见到江温远的那一刻,便面如死灰。   他自然知晓这些年他干了许多混账事,江温远骂他的那些话,他无力反驳。   确实,得知真相后他愧疚、自责,却只想到以死谢罪。   可他这条命,却是一点也不值钱,根本无法与那些被折磨致死,埋在深山中的姑娘的命相抵。   镇长张了张嘴,最后道:“殿下说得对,老夫一死了之,根本无法赎罪。”   江温远见他已经冷静下来,便朝南遥使了个眼色。   南遥上前几步,替镇长解开了穴位,又同扶风一起退了出去。   大理寺办案,他们不便在场。   屋里只剩下江温远、沈瑶桉和镇长三人。   镇长先是看了看江温远,又将目光移向离江温远不远的沈瑶桉。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道:“这位便是前几日殿下钦点的大理寺的女官差吧。”   沈瑶桉上前几步,道:“正是。”   镇长望着沈瑶桉,神色复杂。   江温远不动声色地往沈瑶桉身边挪了挪,一副护人的架势。   镇长察觉到自己的冒犯,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镇长,还请同我们说一说那冷赫与落云镇的恩怨。”江温远淡淡道。   镇长先是愣了愣,眼中闪过苦涩,喃喃道:“这个,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经过我的慎重考虑,明天开始改为每晚12:00更新(比心) 第78章 往事3   冷赫是落云镇上的小孩, 七岁那年,他的父母因一场意外去世,他从此成了孤儿。   一开始的时候, 镇上的人对冷赫还算照顾,至少会给他饭吃,让他不至于饿死,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镇上的人都不富裕,能有些余粮接济冷赫, 已是不易。   当然了,在这样的小镇上, 虽然不至于有恶人,可熊孩子却少不了。   孤身一人的冷赫自然成了熊孩子们欺负的对象。   若是换成寻常人,莫约会忍气吞声,不去计较,可冷赫偏偏是个硬茬,容不得他人欺辱,于是熊孩子们欺负他, 他便想方设法欺负回去。   那帮熊孩子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即使三四个小孩围堵冷赫一人, 照样被揍得屁滚尿流。   他们只好毫无骨气地哭喊着回去找爹娘撑腰。自家的孩子被欺负了,镇民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便去教训冷赫。他们也不会对冷赫动手, 只是渐渐地, 镇民们都不再接济冷赫,因为他变成了他们眼里的“坏孩子”。   冷赫年纪小, 没有人给他饭吃, 他也没能力自己变出吃的来。可为了活下去, 他必须要吃饭,渐渐养成了半夜三更翻到别人家偷东西的习惯。   越来越多的镇民发现自己家里不是今日丢了几个馒头,就是明日丢了几个鸡蛋。   镇民们商量好,连续几夜蹲守那个黑夜盗贼,终于将冷赫抓了个现行。   镇民们气愤不已,想要将他驱赶出去,可镇长念及冷赫年纪小,这么赶出去了,无疑是让他没了活路,于是就自己担保将冷赫留了下来。   镇长说到此处,长叹一声,道:“老夫自诩是个文人,而那时冷赫年纪小,心性未定,老夫寻思着,若是悉心教导,应当能让他走回正途,谁知这一切终究是错付了。”   冷赫被镇长接回家中后,确实有几年十分老实,他会同镇长家的孩子一起去镇上的学堂念书,也会乖巧地帮镇长下地耕田。   所有人都以为冷赫转性了,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可后来他们才知道,冷赫的乖巧和懂事都是伪装。   当他长大了,有能力自己活下去时,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驶去。   冷赫终于撕下了他虚伪的面具,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他会肆无忌惮地欺负镇上的孩童,抢他们的玩具、食物,甚至殴打他们;他会骚扰镇上的姑娘,叫姑娘们整日心惊胆战;镇民们又开始丢东西,这次不再是一两个馒头或者是鸡蛋,而是贵重物品。   镇民们气愤不已,直骂冷赫是“狗改不了吃屎”。   这一次,镇长未再保他。   有一日,镇民们冲进冷赫一无所有的茅草屋里,用棍棒将冷赫暴打了一顿,趁冷赫昏死过去时,几个镇民将他拖着扔去了镇子外的荒坟。   “哎,冷赫这孩子,心仿佛是石头做的,老夫养育他那么多年,他不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镇长皱起眉头,颇为痛心疾首地道,“冷赫与他父母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沈瑶桉默默观察着镇长的表情,当他提到冷赫的父母时,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一丝愧疚。   联系之前镇长的话,她沉思片刻,问道:“您为何会将冷赫接到家中照顾?您说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那场意外究竟是什么?”   镇长愣住了,他没想到沈瑶桉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才道:“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暴雨。”   在“山神传说”没有如此广泛流传之前,那落云山其实是镇民们拾取柴火、野菜、野果的地方。   镇民常常结伴而行,而冷赫的父母是当地出了名的热心肠,平日里对其他镇民帮助颇多。   那日冷赫的父母与另外几位镇民一起上山砍柴,不料中途下起了大雨,山上本就路滑,而且山崖也陡峭,冷赫的母亲不慎落崖,冷赫的父亲去救她,可大雨里想救起一个人着实不易。冷赫的父亲死死抓着冷赫母亲的手,自己却一点一点滑向悬崖。   沈瑶桉皱眉,问:“他们出事了,其余人没有上前帮忙吗?”   回答她的,是镇长长久的沉默。   但是沈瑶桉却明白了。   似乎是终于做完了一番心理挣扎,镇长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   其他的镇民确实没有上前帮忙,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有落石顺着山路滚下来。   镇民们知道,这是山崩了,若是他们不快些离开,怕是都要被埋在这山底下。   于是他们忽略冷赫父亲的呼救声,头也不回的,慌乱地往山下跑去。   最后那些镇民确实逃脱了被山石压死的命运,可冷赫的父母也永远留在了落云山上。   “那您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沈瑶桉问。   镇长道:“自然是那些从山上逃下来的镇民说的,等山崩结束,大雨也停了之后,老夫还带着那几个镇民上山去寻冷家的夫妻俩。”   可他们搜寻一日,却一无所获。   也许夫妻俩失足落入悬崖,又或许是被那望不见尽头的山石泥土压在了底下,总之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镇长带着人从日出寻到了日落,终于选择了放弃。   他们灰头土脸地下了山,去了冷家,告诉冷家唯一的幼子,他的父母再也回不来了。   “说来也奇怪,冷赫那孩子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冷静,冷静得不像失去了父母的小孩。”镇长目光涣散,一面回想着这些往事,一面道,“正是因为这份愧疚,老夫才选择了照顾冷赫那么久吧。”   “毕竟冷家夫妻确实是好人。”   “……”江温远和沈瑶桉听完这段往事时,皆沉默了良久。   冷赫的父母死于一场天灾,可他们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是否有怨过那些镇民?   若是站在镇民自己的角度,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逃离是人的本能。   “冷赫被你们赶出镇子之后,你们可还见过他?”江温远问。   镇长摇头,道:“不曾,自那天以后,镇子上的人再未见过他。”   他们甚至以为冷赫已经死了。   “行,本王知道了,你且安心修养吧,我们就先告辞了。”江温远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淡淡道。   “老夫恭送殿下、沈姑娘。”镇长连忙站起身来道。   在两人将降走到屋门口时,身后传来镇长带着犹豫的声音:“殿下,冷赫那孩子……会如何?”   “他杀了那么多的姑娘,罪孽深重。”江温远淡淡道。   剩下的话,江温远不用说,镇长也明白了。   冷赫杀了太多人,难逃一死。   虽然他对冷赫早已失望,可到底是亲自教导过的孩子,对如今这般情境,还是有些遗憾和惋惜的。   江温远从镇长的语气里听出了懊悔,也听出了他对冷赫那残存的怜悯。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迟到的惋惜也好,遗憾也罢,都已经无用。   两人沉默地踏出镇长家的小院。   “回小艾家吧,有些事情还是得问问冷赫本人。”江温远道。   虽然镇长所说的那些往事已经很详尽了,可到底只是他一人的所见所闻。   直觉告诉江温远,这件事情的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   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似乎有一场大雨将要降临。   韵家的男子安抚好伤心欲绝的妇人,换了身衣裳,钻进厨房里捣鼓了一阵,便拎着个篮子出了门。   他戴着草帽,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小艾家的院子走去。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到后墙。   镇子的后墙比较低矮,男子高大,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墙顶。   他先将那篮子放到墙顶,随即用手一撑,翻入了后墙。   关押冷赫的小屋在离后墙不远的地方。   这里原先是堆放杂物的小屋,后来东西搬空,便许久没人进去过了,满是灰尘,近乎弃置。   冷赫被关进去不久,便从昏迷中醒来。   他被十四随意地丢在地上,四周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尘。   于是他醒来后吸的第一口气有一股呛人的灰尘味。   他想打喷嚏,可嘴被破布堵着,他打不出来,憋得泪眼汪汪。   他费力地坐起身来,就听见了屋外的说话声。   “官人,你们办案不容易,我来给你们送点吃的。”男子微笑着道。   他原本打算直接绕到小屋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窗,给那畜生点教训,谁知这小屋外防守森严,四个角都有官差把守,他想翻进去根本不可能。   不过男子并没有放弃,他一早就预料到可能会面临这种情况,于是他开始执行另一个计划——他拎着的篮子里有一些下了药的小吃和酒水,只要官差们吃了,一小会儿后便会失去意识。   十四望了望眼前缩着脖子满脸假笑的男子,道:“有劳韵郎了,我们方才都已经用过膳了,这些吃食你就拿回去吧。”   男子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又道:“官人们在这值守,定然也渴了,我这儿还有些酒水……”   “韵郎,”十四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打断了男子的话,“我们借一步说话。”   男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十四的目光时哑了火。   十四对一旁的官差点点头,然后拉住男子,往前面走了走。   “官人……”男子有些摸不准十四要做什么,他有些不甘心地往那小屋看了几眼。   “韵郎,这酒菜里下了药吧?”十四附到男子耳边道。   “没……没有!”男子慌乱地否认。   “别狡辩了,”十四淡淡道,“本官还知道你的衣袖里藏了刀。”   男子闻言,下意识将拎着篮子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十四望着他那欲盖弥彰的动作,叹息道:“本官知晓你想做什么,可那样一个畜生,犯不着为了他而毁了下半辈子。在你冲动行事之前,先想想家中的妻子和孩子。”   男子低下头,好半天都没说话,可他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着。   有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地上,十四垂眸,望着这个静静哭泣的男子,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子皮肤黝黑,紧紧抓住篮子的手粗糙不已,劳累的生活没能压弯他的脊背,可女儿的死却叫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懊悔里。   是他无能,无法带着家人逃离这个吃人的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成为祭品,被送入山中。   当女儿在他的眼前死去的那一刻,他心如刀割。   那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那个畜生。   可他却被其他人和事牵绊,无法亲自杀了那个害死女儿的畜生,多么可悲。   在小屋里的冷赫听着交谈声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禁扬了扬眼角。   他认出了韵家郎君的声音,也猜想对方是来取他性命的。   对死亡,他无所畏惧。若是韵家郎君杀了他,倒让他逃过了未来的皮肉之苦。   可谁知他等了半晌,对方却打了退堂鼓。   “切,胆小鬼。”冷赫腹诽。   男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他只觉得身上很冷,心更冷。   黑乌乌的云层追着他落魄的背影,似乎要将他压垮。   男子离开后不久,小屋被人推开。   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涌入屋里,叫冷赫打了个寒颤。   冷赫以为是那不死心的男人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一个黑着脸的阎王走了进来。 第79章 往事4   那阎王走进来, 身后还跟着三个跟班。   十四和十六跟在沈瑶桉后面,一人搬着一个凳子。   他们进了屋以后,将凳子放在离冷赫不远的地方, 然后走到冷赫身后站定。   江温远和沈瑶桉坐在凳子上,背脊直挺,仿佛他们不是在灰尘扑扑的破屋里, 而是在大理寺的审讯室里。   冷赫狼狈地坐在地上,蓬头垢面, 看着那两人一身贵气地端坐着,冷漠地俯视着他, 心里十分不爽——或者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如此傲慢地看着他,那种天生的优越感,衬托着他的无能和卑微。   冷赫努力地扭动身子,想要站起来,可身上的绳子绑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   江温远任由冷赫在地上蠕动, 等他终于放弃挣扎,江温远才淡淡地看了十四一眼。   十四会意, 上前几步,将冷赫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   冷赫当即“呸”了几声,若不是现在行动不便, 他恨不得立即跑去漱口。   “冷赫, 本官有话要问你。”江温远冷声道。   “呵。”冷赫讥讽一笑,“仙官既然能上山捉我, 又有什么话需要问我?”   他言语中的讽刺太过明显, 十四和十六同时皱了皱眉。   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放肆地同殿下说话。   江温远早就知道冷赫此人心比天高, 嘴里吐不出好话,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是继续淡淡道:“本官要问的事情只有你一人知晓。”   “哦?”莫约是江温远那句“只有你一人知晓”取悦了冷赫,他挑了挑眉,有些玩味地问,“何事?”   “十二年前的那场暴雨……”江温远没有说完,冷赫却蓦地变了脸色。   他咬牙切齿地道:“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道:“是镇子上的那些人告诉你们的吧?他们居然有脸提十二年前的事。”   江温远和沈瑶桉闻言,就知晓那件事有隐情。   冷赫虽然冷了脸,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致,问:“他们是如何说十二年前的事的?”   “……”沈瑶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因为冷赫此言有打探消息的嫌疑。   她微微转头,望了江温远一眼。   江温远看出沈瑶桉眼里的迟疑,轻咳一声,道:“与你幼时听过的别无二致。”   冷赫的脸色又沉了几分,讥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一定对你们说,我爹娘死于一场意外,而他们没有能救下我的爹娘,心里愧疚。他们一定还说,在我爹娘去世之后,他们是如何接济我的。哦,那个老头子定然还说我狼心狗肺,他那么用心的教养我,到头来我却恩将仇报……”   冷赫细细说了很多话,几乎与镇长说得一模一样。   可说到末尾,冷赫却冷声道:“他们将自己美化得像大圣人一般,觉得他们给我那点可怜的施舍,我就该对他们感恩戴德,即使被他们的孩子按在地上打得半死,也要忍气吞声,对那帮魔鬼笑脸相迎,小心翼翼的讨好。”   “凭什么?”冷赫眼眸里尽是冰冷,“凭什么我就活该被欺负?活该对那些害死我爹娘的人笑脸相迎?”   “官人,你想听十二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吗?”冷赫缓缓道,“那我说与你听。”   他爹娘出事那日,夫妻俩原本没打算上山。   因为那日是他七岁的生辰,爹娘答应他,等忙完了农活,就带他去镇子上的集市玩。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爹娘在田地里忙碌,当太阳正正照到头顶的时候,爹娘终于从田里走了出来。   爹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弯腰将他抱起来。   爹爹的怀抱是炙热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爹爹笑着对他道:“阿赫,今日咱们去集市逛逛,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爹娘只有他一个孩子,对他疼爱至极。   他记得,当时他道:“我想要一只小狗。”   爹爹笑着答应他,一家人正准备沿着小路往集市走,却有两三个镇民迎面走来。   他们是来请他爹娘上山的。   前些时日,他爹娘在落云山上找到了一种野果,口感酸甜,可以饱腹。   这几位镇民家中比较贫寒,便想上山摘些野果来充饥。   他爹娘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他们,原因无他,他爹娘一向乐于助人,况且夫妻俩经常上山,对山路比较熟悉,这一来一回,顶多一个时辰。   镇子上的集市会开到傍晚,他们想着,镇民有事相求,他们去去也无妨,于是两人将冷赫送回家里。   在爹爹转身出门时,冷赫拉住了他的衣袖。   爹爹回过身来,摸了摸他的头,道:“爹娘去去就回,阿赫乖乖在家里等着。”   他信了爹爹的话,以为他们和往常一样,一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回来。   所以他松开了手,乖巧地点了点头。   爹爹笑了笑,同娘亲一起走出家门,却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谁也没想到,这竟是永别。   那日,冷赫一直等到深夜,都未等到归人,只有倾盆大雨打在屋顶,一夜未歇。   第二日,他迷迷糊糊地靠在门边,就听见屋外一阵吵闹。   “冷家那夫妻俩还没回来吗?”一个镇民慌张地问。   “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哎,昨日雨实在是太大了……”   冷赫瞬间被那些议论声惊醒了。   他们在说什么?他爹娘可能出事了?!   他立即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他刚出院门,就见一大帮人急匆匆地往落云山走,那领头的人正是镇长。   他尾随那帮镇民上了山,看着他们一面大喊着他爹娘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他爹娘的身影。   那一刻,他终于相信爹娘是真的出事了。   镇民们最后停在了一处塌方前。   那塌方面积很大,直接淹没了前方的小路,入眼皆是泥土沙石,连树都被硬生生折断,埋没在沙土里。   镇民们对着眼前的沙山石海手足无措,他们又大喊了几声他爹娘的名字,无人回应。   他听见镇长问:“你们确定冷家夫妻昨日是在此处失足的?”   有人回道:“是,当时雨太大,我们听见了冷郎的呼救声,原本想去帮忙,却不想突然山崩了……”   后面的话那人没再说下去,四下响起一阵阵叹息。   “你们离得那么近,上去帮一把,再一起跑也耽搁不了多久啊!”镇长愤愤道。   “那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他们,大家第一反应肯定是逃跑啊。”另一人道。   “呵。”冷赫说到此处时,嘲讽地笑了笑,“他们原本能救我爹娘,却选择了自己逃跑,而他们却忘了,我爹娘是应他们之邀才上山的。   “若是他们没来找我爹娘,我爹娘又怎么会死?” 第80章 往事5   沈瑶桉之前看到韵莲身上的那些伤口时, 就能感受到施暴者的恨意。   只是她不明白施暴者的恨意由何而来,现在她明白了。   在冷赫眼里,镇民是杀害他爹娘的凶手, 而他假装“山神”,向镇民指定“祭品”,应该是在实施报复。   为了验证她的想法, 沈瑶桉问:“所以你恨那些害死你爹娘的镇民,你要他们付出代价, 对吗?”   冷赫发出“咯咯”的笑声,眼神冰冷, 道:“是啊,我就是要他们付出代价。”   十二年前,那帮上山去寻找他爹娘的镇民只是在那堆坍塌的石头沙堆里随意地翻了翻,根本没有用心去寻找他爹娘的尸骨,眼看着天色渐晚,他们便放弃了寻找,准备下山。   冷赫冷漠地目睹了这一切, 在他们决定下山的时候,先一步沿着小路往山下跑。   奔跑的途中,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晚风吹过他的脸颊,带走温热的泪水。   耳边的风声掩盖了他的抽泣,却无人知晓, 他哭得伤心欲绝。   明明昨日爹爹还笑着对他说:“爹娘去去就回, 阿赫乖乖在家里等着。”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他们归来, 从日落等到深夜, 可他们却失约了。   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没能陪他过生日,甚至没能等着他长大,没能陪他度过余生。   而他们时刻着想着的人,最后却连他们的尸骨都懒得寻找。   他一面哭着,一面在心中质问爹娘:“值得吗?为了这么一帮薄情的人,值得吗?”   无人回答他,只有呼啸的风声从他身旁掠过。   他奔回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关上院门,跌坐在地,放肆地哭出声来。   可他已经哭了很久了,此时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   他缩成一团,抱住自己。   明明是盛夏,可他却觉得冷。   不一会儿,小院的木门就响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呼吸,才跑去开门。   不出意外,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镇长那帮人。   那几个镇民装出一副十分懊悔,颇为遗憾的模样,蹲下身来摸着他的头,痛惜道:“阿赫,你爹娘他们出了些意外……怕是回不来了。”   镇长也在他身旁蹲下,低声安慰道:“阿赫别怕,以后我们大家伙来照顾你,一定会让你平平安安的长大。”   冷赫冷漠地望着眼前这帮惺惺作态的人,只觉得恶心,他们脸上悲伤的神情十分刺眼,他甚至能看到他们眼底的冷漠。   可他却强忍着没有拍开镇民放在他头顶的手。   他知道他如今无依无靠,还得靠这些镇民活下去。   等那帮镇民终于离开,他合上院门,望着冷冰冰的家,恨意就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   那时他便发誓,总有一日,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冷赫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抬头问沈瑶桉和江温远:“你们知道那些镇民是如何让我‘平平安安’的长大的吗?”   “……”江温远和沈瑶桉皆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不过是给我一些他们的孩子穿剩下的,破烂不堪的衣裳,再大发慈悲地赏我一些残羹冷饭罢了。”冷赫见他们不接话,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好几次,我甚至听到他们在给我送来冷饭后抱怨,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他们可以不再管我。”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拖油瓶,是个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人。”   江温远和沈瑶桉默默对视一眼,冷赫所言与镇长说的并不太一致。   镇长说镇民们都尽自己所能帮助冷赫,可冷赫的意思却是镇民们一直在给他他们不用的东西。   虽然理智告诉沈瑶桉,面对这种双方各执一词的情况时,不该轻易相信任何一方,可感性上,沈瑶桉觉得,也许冷赫说的才是事实。   因为他在说这些话时,她望见了冷赫眼中复杂的神情。   比起嘲讽、不屑,那神情中更多的是悲凉。   那种觉得世事荒唐,却无可奈何的悲凉。   沈瑶桉想起镇长和冷赫口中的那对善良的夫妻,又想到冷赫的遭遇,忽然就明白了那种悲凉的深意。   冷氏夫妻的善良和相助换来的却是在他们离世后儿子的悲惨人生。   当真是造化弄人。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也无法再忍受那些镇民假惺惺的关心和他们孩子无处不在的暴力,所以我选择了反抗。”冷赫笑了一阵,又冷下脸来。   他开始反击那些欺辱他的孩子,那些没骨气的东西,打不过他,就去请他们的爹娘当救兵。   那些镇民本就对他多有不满,干脆以此为借口,再也不“接济”他。   冷赫原本就对他们一面背地里抱怨,一面又要扬着假笑给他送温暖的行为很恶寒,这下干脆眼不见为净,他也不必与他们逢场作戏了。   可那时他还小,一心意气用事,却断了自己的粮源。   那时冷家的土地都已经被镇子收走,他一无所有。   但冷赫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气,与镇民决裂后,他也没有想过再去求他们。   而他要活下去,所以只能去偷鸡摸狗,这家摸几个馒头,那家拿点玉米和果子。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迟早会被镇民们发现,可被发现后,他并没有被赶出镇子,而是被镇长带回了家中。   他还记得那日在落云山上时镇长的愤愤之言,于是没有对那个老头儿并冷言冷语。   老头儿前几年病了,去京城里治了很久的病,等他病好归来,正巧碰上镇民们商量着要将他赶出镇子,这才急急将他接到家中。   老头儿也确实与其他镇民不一样,是真的对他很好。老头儿孩子有的东西,他也会有。   那是他人生中为仅有的温馨的几年。   但他从未忘记父母的惨死,从未忘记自己当初决定活下来的原因,所以等他长大,便开始细细设计复仇计划。   老头儿是唯一一个于他而言有恩无怨的人,而他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既然决定了要复仇,就一定不能拉老头儿下水。   所以他故意行为恶劣,叫镇民们忍无可忍,决定将他驱逐出镇。   老头儿对冷赫失望透顶,也知道镇民们积怨已久,已经容不得他继续留在镇上,于是未再保他。   得到镇长默许的镇民们猖狂起来,冲进冷赫家中,对他棍棒相加。   冷赫趴在地上忍受着不停落在身上的棍棒,死死咬住牙关,心里暗道:“总有一日,我会将你们今日的所作所i为一分不差地还给你们。”   他被打得昏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在一片荒坟里。   若是换作旁人,怕是早已咽了气,去地府报道了,可他偏偏活了下来。   身上的伤很痛,他的精神却是亢奋的。   天不亡他,定然是想给他一次复仇的机会。   还好这些年他偷偷藏了些伤药在身上,这回倒是派上了用场。   他涂了药,在荒坟里瘫了一日,待恢复了些力气,便慢吞吞地往落云山走。   去落云山并不一定要穿过落云镇,从镇子外的小路也可直达那里。   自他爹娘出事以后,镇子上的人就再也没去过落云山。   无论他们是害怕也好,心虚也罢,倒让那落云山成了冷赫的归宿。   冷赫在山上一面养伤,一面盘算着复仇大计。   伤好以后,他便整日在落云山中行走,捡些野果或者打些野兔充饥。   有一日,他行至落云山的断崖下,发现了一些白骨。   那白骨已经腐化得很厉害了,可不知为何,他突然心中一悸。   这可不可能……是他那在暴雨中失踪了的爹娘?   一开始他还将信将疑,后来他在泥土中望见了银闪闪的一角。   冷赫用手扒了扒它周围的泥土,那银闪闪的东西便露出了原貌。   那是一枚十分朴素的银圈戒指。   他颤抖着手将那戒指捡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戒指内环。   那内环里刻着他娘亲的名字。   这是那枚他爹爹攒了很久的钱,悄悄去京城里买了来,再在烛光下小心翼翼刻上娘亲的名字,作为生辰礼物送给娘亲的戒指。   这世上仅此一枚。   他当即跪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后来,他将那些白骨小心地埋葬,还立了块墓碑。   从断崖回去以后,他便开始复仇。   他会趁着夜色悄悄回到落云镇上,在当年害死他爹娘的人的院子前系上红布,以此来挑选祭品。   冷赫说到此处时,沈瑶桉出言打断:“所以你挑选‘祭品’,就是复仇的第一步。”   冷赫挑挑眉,道:“没错,我说过,欠债必偿,他们让我经历丧父丧母之痛,那我便让他们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若是有人不听话……”冷赫阴恻恻地笑道,“那我便杀他全家。”   “……”沈瑶桉静静地望着他,冷赫如今的模样,怕早已不是正常人。   他杀人如麻,享受受害者的痛苦与挣扎,近乎癫狂。   而他的思绪也早已被限制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与常人不同。   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为“变态杀人狂”。   冷赫痴狂地说着,突然发现他对面的两人都冷眼看着他,既没有被他所言吓到,又没有半分厌恶或是不满,而是像木头人一样看着他,顿觉无趣。   他努力前倾了身子,问:“两位官人,俗话说‘杀人偿命’,我这么做并没有错,对吗?”   “……”江温远冷冷地望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哈哈哈,”冷赫向后仰头,笑道,“自然没有错,我时常在想,为何当年死的不是他们,他们才是该死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22:56:17~2022-07-28 16:1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终结   “冷赫, 即使你觉得镇民有罪,你也没有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江温远冷冷地道,“你为了复仇, 杀了那么多人,最终难逃一死。”   冷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道:“当我决定复仇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活着,对我来说, 大仇得报,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何惧一死?”   “……”江温远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温远转过头,就见沈瑶桉朝自己摇头。   她看得出来,冷赫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到了嘴边的话被江温远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 对十四和十六道:“把冷赫带回大理寺。”   “是。”两人抱拳道。   冷赫对江温远的命令无动于衷,却在十四和十六上前架起他时, 微微挣扎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带着些哀求,道:“官人, 去大理寺之前, 我能去看一看我爹娘吗?”   江温远和沈瑶桉都望向他,这会儿冷赫将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 脸色泛白, 倒有几分可怜。   沈瑶桉在心中叹息一声。   好像只有在提起爹娘的时候, 冷赫才会变成正常人的模样,或者说,他将爹娘以及曾经美好的记忆都埋葬在了心中唯一的净土里。   江温远沉吟片刻,朝冷赫颔首道:“本官可答应你,但若是你作妖,本官定会对你不客气。”   “呵。”冷赫轻笑一声,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十四和十六将冷赫押出破屋,与守在门外的官差会合。   江温远看着冷赫渐行渐远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冷赫这般模样,让他有几分怜惜。   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也亲身经历过。   当年若不是有皇兄陪伴他,开导他,或许他会像冷赫一般疯魔吧。   杀人固然不对,可为冷赫说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他爹娘报仇,即使是死也无所畏惧,这便叫人悲伤又无奈。   所以当他望见冷赫那般厌世的模样时,会忍不住想对他说,也许他的爹娘根本不希望他为他们复仇,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应当是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也许会艰辛一些,孤独一些,却也比如此决绝地走上不归路好。   与江温远共事这么久,沈瑶桉已经看出来,其实江温远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他秉公执法,却也有人情味。   之前侯府案时,江温远答应昭闻替他安葬了他的家人,这次江温远也答应了冷赫去见他爹娘最后一面的请求。   虽然世人皆称小王爷为“活阎王”,可有时候她又觉得,这“活阎王”的内心是柔软的。   沈瑶桉也站起身来,问江温远:“阿远,我们接下来去哪?”   江温远被沈瑶桉的声音唤回了神,他垂眸,淡淡道:“我们先去将那些姑娘的埋骨之地告知镇长,之后本王送你回侯府。”   沈瑶桉察觉到江温远情绪低落,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道:“好。”   #   冷赫和十四、十六走在最前面,冷赫带着一行人朝断崖下走去。   那是一条与之前上山的路截然不同的泥泞小道。小道的四周草丛茂密,近乎人高,十分难走。   那些杂草十分锋利,一不小心便会被刮破衣裳。   冷赫虽然被绳子绑着,却走得很快。   待走到那块墓碑前,冷赫便直直跪了下来。   他眼睛湿润地望着那块刻着“慈父慈母之墓”的墓碑,哽咽道:“爹娘,阿赫为你们报仇了,阿赫很快就能与你们团聚了,你们还在等着阿赫的,对吧?阿赫一直、一直都等着你们给阿赫过一个生日……”   冷赫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段话,周围的官差皆未吭声。   冷赫絮絮叨叨地将想讲的话都讲完了,最后俯下身去,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对不起,阿赫没能成长为你们想要的模样。   不过这也不能怨阿赫,是你们没能好好教导阿赫,若有来生,你们再好好教阿赫吧……”   爹娘,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吧。   冷赫将额头都磕破了,他却感受不到疼,反而痴痴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要解脱了。   冷赫被十四等人押出落云镇时,镇长正带着镇民们朝落云山上走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踏入过落云山了。   落云山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走在陌生的小路上,曾经坍塌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树木草丛,那沙石之下的往事,也渐渐被人们淡忘。   其实除了冷赫还对过去耿耿于怀以外,当年的那些镇民早已忘怀。   也许现在提起冷家夫妻,他们只剩下一声叹息。   所以当他们看到“山神”竟然是冷赫时,才会那么惊讶,而惊讶之后,只觉得毛骨悚然。   冷赫恨他们,这他们是知道的,就像他们讨厌冷赫,冷赫也心知肚明一样。   与冷赫共处的那些年,他们就彼此厌弃,却又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只因偶尔午夜梦回时,他们也会害怕冷家夫妻的冤魂找上门来。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除了祭礼之外,他们不愿踏入这落云山一步的原因。   原先在“山神”显灵时不信邪跑上山去一探究竟的人再也没能回来,他们除了怀疑山上真的有山神之外,其实还害怕是那多年前被暴雨带走的冤魂咽不下气,来找他们麻烦。   再加上后来有镇民不信命,扎了个草人代替自家姑娘上山,当天夜里便被灭门,鲜血流出小院,染红了街道,他们更加寝食难安。   所以镇民们只能心惊胆战地供奉着,生怕“山神”发怒,叫他们齐齐去见阎王爷。   而为了让其他的家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些被“山神”选中而成为祭品的姑娘们便他们对“山神”迫不得已的妥协。   或许这些年那些亲手将女儿送上绝路的镇民们也有愧疚过、自责过,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   那种丧女之痛像毒蛇,无时无刻吐着芯子,叫他们疼痛难安。   以前他们好歹还能用女儿是送去给山神了,这也算是为自家积福为借口麻痹自己,如今知道真相后,除了想将那冷赫大卸八块之外,更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   因为他们细细想来,那些被挂上红布的人家恰好就是当年请求冷家夫妻上山的镇民。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报复,而他们却没有察觉。   又可悲,又可笑。   当年他们没有仔细寻找过冷家夫妻的尸骨,如今却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来寻自己女儿的尸骨。   镇长按照江温远告诉他的方向,来到冷赫藏身的山洞后面,可那里并没有空地,只有一片断崖。   镇民们站在那断崖前往下望去,只能望见一片茂密的树林。   其中一个镇民道:“咱们的闺女不会被葬在了断崖下面吧?”   四下顿时寂静。   他们忽然想起,当年冷家夫妻也许就是坠崖而亡的。   空气一时凝固,好半天,镇长才叹息一声,道:“下去看看吧。”   镇民们来到断崖下,寻到了那块墓碑。   他们站在墓碑前,迟到的愧疚将他们淹没。   镇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对着墓碑磕了个头,却始终无法将那句迟了很多年的“对不起”说出口。   后来,他们在墓碑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几块无字碑。   那些无字碑都面向那块墓碑,像是在无声地忏悔。   镇民们哭着用铲子和铁锹挖着那些泥土,这一次,他们不再敷衍。   每挖下去一铲子,心都在滴血。   镇长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奋力地挖土,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们随意地扒拉泥土的那一幕。   当年他本就身体抱恙,后来更是直接病倒,被家人接去京城养病,无暇顾及冷家的事。等他再回来时,冷家的土地被暂时接管他的位置的镇民合议后收走了,连冷赫那孩子都差点被赶出镇子。   他原本以为,是他没有教养好冷赫,如今看来,那孩子怕是早已知晓了这他爹娘死亡的真相,这些年一直忍辱负重,策划着为爹娘报仇。   还真是报应啊。   镇长缓缓转过身去,在一片哭喊和挖土声中朝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他终究是对不住冷家夫妻。   最后,镇民们将那些挖出的白骨仔细收好,带下了山。   因为那墓碑上没有名字,镇民们不知道这些白骨究竟是谁,商量之后,他们在镇子的一角建了座公墓,将这些白骨葬在了一起。   而韵莲则被韵家夫妻安葬在了祖坟。   韵莲下葬的三个月后,一个男子风尘仆仆地赶到落云镇,在韵莲坟前泣不成声。   笼罩在落云镇上空的“山神”的阴霾终于散去,可人们却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让血淋淋的伤口愈合。   荒谬的山神祭祀之说成了镇民们教育小孩的反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冷赫被官差押着关入大理寺的牢狱,与官差一同来落云镇的马夫以及南遥、扶风跟着江温远和沈瑶桉踏上了归京的路。   可此时,京城却早已变了天。 第82章 歌谣   江温远一行人刚刚行至落云镇门口, 一辆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南遥一看,便笑着挥了挥手,道:“云生!”   驾着马车的人身姿挺拔, 一袭黑衣,凤眸微微垂着,肃穆又英俊。   云生闻言, 懒懒地抬了抬眼,那双眼眸深原本不见底, 满是冷意,却在望见南遥时, 渐渐回暖,如冬雪般融化。   他跳下马车,冲南遥点了点头,便规规矩矩地朝江温远行了个礼,道:“殿下,在下奉侯爷之命,来接你们回京。”   江温远在望见云生时, 眼里闪过讶异。   他认得眼前这个冷酷的少年。   云生是南阳侯暗卫的首领,武功极高, 一般都待在侯爷身边,寸步不离,可今日他却扮作马夫, 亲自来接他们。   江温远朝那马车后望了望, 却未见其他暗卫的影子。   可直觉告诉他,云生不可能一个人来, 在这附近, 一定还藏着其他暗卫。   江温远此次离京, 是为了暗中调查琳琅山庄的位置,为求隐蔽,甚至没带任何暗卫。   可后来落云镇上出了命案,大理寺的官差直接介入,他在落云镇的消息便也瞒不住了。   就算是这样,放在往常,也并不需要派这么多精卫来接他,而且更蹊跷的是,来者不是皇家的御林卫,而是侯府的私兵。   江温远心里闪过许多猜测,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朝云生颔首,道:“那便有劳云首领了。”   云生侧身,淡淡道:“请。”   江温远先一步登上马车,沈瑶桉紧随其后。   南遥和扶风一人骑一匹马,跟在马车旁边。   沈瑶桉上车以后,就见江温远闭着眼眸小憩,他的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疲惫极了。   沈瑶桉静悄悄地坐在另一边,不打扰江温远歇息。   从云生来到落云镇开始,她便感觉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风雨欲来,沉闷压抑。   可惜她没有上帝视角,不知这本小说未来的走向,此时身在局中,更加茫然。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驶入京城的城门。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有大雨降临。   在穿过某条长街时,有悠长的声音传来:“惜皇骁勇平战乱,天下豪杰尽归囊,帝父乘鹤向西去,凯旋归来是死期……”   原本快要睡着的人蓦地睁开双眼。   江温远掀起车帘的一角,仔细辨别那歌声的来处。   却发现街道旁的一处茶舍内人满为患,有一说书先生站在长廊上,背对着他们,还在摇头晃脑地唱着。   江温远的眼眸瞬间冰冷。   这首歌谣唱得真不是时候。   若是从前,他还不知晓在暗地里酝酿巨大阴谋的人是多年不见的皇叔,听到这种歌谣一定会怀疑有奸人设计在皇室内部挑拨离间,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的真面目,再听到这歌谣,便只觉得全身冰凉。   他知道,皇叔这是开始动手了。   对于皇家来说,人言最可畏。   而这首歌谣所传唱的东西,无异于直接给江温行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因为歌谣讲的故事,正是关于晋王江闻的往事。   曾有谣言道,当年文帝,也就是江温远的皇祖父本想将皇位传给战功赫赫的七皇子,可最后登上皇位的却是太子,且在七皇子由边疆返京的途中屡遭暗杀,最后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却被新皇一纸诏令收回兵权,甚至连封地都收了去,仅仅给了江闻一个徒有空名的晋王之位,就将他打发出京城,命他若无皇帝诏令,永生不得回京。   而当年皇位继承之事也是一时众说纷纭,朝堂也因此动荡不安,因为当年在朝堂之中,也有一批官员坚定地支持七皇子。   最后还是三朝元老元启亲自出面,主持大局,并宣称太子殿下才是文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这才将风波压下去。而先帝后来也是花了大半辈子的心血,才将朝堂上的大臣一点一点换成了自己的人。   只是与江温行的手段相比,先帝采取的方法更加委婉,更加隐蔽,虽然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却未让朝堂之上大面积见血,许多七皇子的支持者最后皆被架空官职,一路贬谪,最后逼着他们辞官归乡。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陈年旧事早已被人们遗忘,这会儿却又忽然被人以歌谣的方式传唱起来,当年那些七皇子的支持者,怕是会死灰复燃,叫嚣着要将皇位易主了。   江温远下意识抿了抿唇。   皇兄说得没错,论心机与算计,他们根本比不过江闻。   这位皇叔看起来温文尔雅,实际上就是个笑面虎,在人们面前藏拙,肚子里却满是墨水,阴招损招一招不落。   不过无论是江闻自大也好,疏忽也罢,他们到底也提前知晓了敌人的身份和目的,做了提前的不防,即使江闻发难,他们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沈瑶桉自然也听到了那首歌谣,她虽然不清楚歌谣里的深意,却能听懂歌词的意思,一时毛骨悚然。   一位军功满满的皇子在父皇去世之后,被逼上了绝路。   这样的歌谣无论是真是假,都无疑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如今的执政者。   就算她对这个时代的权谋不甚了解,却也知道,这是有人在设计江温远俩兄弟。   她悄悄睁开眼睛瞄了江温远一眼,就见小殿下早已黑了脸。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在王府门前停下。   江温远掀起帘子一望,便知道该下车了。   他理了理衣裳,朝车门走去,却在下车前对沈瑶桉道:“桉儿,这段时日你不要出府,安心在府里呆着。”   沈瑶桉原本想问问江温远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如今她只是一个侯府小姐,男子间的阴谋算计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使问清楚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最后,沈瑶桉只道:“好,桉儿知道了。”   江温远回头望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下了马车。   沈瑶桉掀起车帘,望着那抹在乌黑的天空下独自踏入王府的背影,沉默良久。   她总觉得,方才江温远望着她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江温远刚刚入了王府,何江便急匆匆地跑来,道:“殿下,柳君来了,说是有急事找你商量。”   江温远闻言,急急朝书房走去。   柳云早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江温远一进书房,关上门,柳云便道:“殿下,属下带着暗翎的人去翠西林和江河镇搜寻了一圈,发现琳琅山庄的所在地应当在这里——”   柳云走到那面挂着大云地图的墙的前面,指了指其中一个地方。   江温远抬眸望去,只见柳云指的地方上标着三个字——翠西林。   #   最近总是下雨,元启的病好好坏坏,太医用珍贵的药材熬了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太傅府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卧房内燃着安神的香,淡淡的烟雾从香炉中冒出来。   元启半卧在床上,半闭着眼,时不时咳嗽几声。   他脸色苍白,呼吸轻轻重重,不大顺畅。   卧房的一角传来一阵轻响。   元启缓缓睁开眼眸,朝卧房的那一面立柜望了一眼。   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从立柜旋转出来的缝隙里走出来,带着满身的寒意。   像是怕将寒气带给屋里病怏怏的人,待立柜合上后,那人站在原地缓了缓,待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才朝元启走去。   来人也是双鬓斑白,但一双眼睛却如鹰一般锐利。   虽然年过半百,他走起路来依旧衣诀翩翩,脚步稳重。   元启见到来人,原本有些混沌的眼眸清醒了些,泛起点点笑意,道:“阿衍,你来了。”   陆衍望着瘦柴如骨的元启,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元启见好友面露心疼,淡笑道:“阿衍怎的这副神情,是我病得太久,容颜都变了么?”   陆衍摇头,沉默半晌,才道:“想当年我与你一文一武,意气风发,为帝王的左膀右臂,那时人人见了你,都尊称一声‘元公子’,如今你却只能长卧病榻,而我在世人眼中早已是个‘死人’,想见你,还得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当真叫人哭笑不得。”   元启依旧淡笑道:“人命短浅,最长也不过百年,人生如燃烧的灯火,人老如灯枯,人死如灯灭,我这一生,辅佐三代帝王,看着大云由衰败到兴盛,已然知足,即使到了油尽灯枯的时日,也无什么遗憾。”   “阿启……”陆衍轻唤道。   元启一向对事情和人生看得最通透,生也好,死也罢,他并不太在乎。   他就像那天边的云,从天边飘入人间,几十年须臾而过,日子到了,又轻飘飘地离开,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曾留下,也什么都不曾带走,但其实,他于这世间,早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原本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可如今我却还有一事放不下……”元启轻轻道。   陆衍知晓他放不下的是什么。   他也听闻了那首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传唱的歌谣。   这也是他今日回来见元启的原因。   陆衍道:“当年先帝到底是仁慈了些,才留下如此祸患。不过阿启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就当是我为先帝做得最后一件事吧。”   “阿衍,那便拜托你了。”元启道。   陆衍最后嘱托了元启一句:“你好好养着身子,莫再操劳了。”   虽然知晓老友豁达,可他依旧希望元启能再活得久一些。   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才子良将,如今只剩他们二人,若是元启走了,这世上,便再没有人同他下棋喝酒了。   陆衍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立柜轻轻作响,不一会儿卧房又陷入寂静。   元启轻咳几声,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平复着呼吸。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婢女端着药碗走进卧房,朝元启俯了俯身,道:“大人,该吃药了。”   元启有些吃力地睁开双眼,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汤药。   他刚刚要将药喝入口,余光却瞥到了那婢女抬起的脸。   “哗啦——”元启手一抖,温热的汤药便泼到被褥上。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婢女,颤声道:“你……是谁?” 第83章 棋局1   那婢女见元启泼了药, 眼中一冷,却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温顺道:“婢子是府上新招的婢女。”   元启望着婢女那张与自己已经离世的女儿近乎一样的脸, 只是愣神了一阵,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咳嗽着,眼神冰冷, 淡漠地问:“你究竟是谁?”   那婢女望着元启的神情由震惊转为冷漠,轻笑一声, 不再伪装,而是缓缓上前, 道:“哎,可惜了,若是您方才将那碗药喝了,或许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她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娇娇软软,而是尖锐又阴森,像是古墓里爬出来的女鬼。   元启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却丝毫不惊慌, 而是道:“我劝你站在那里别动。”   婢女不以为意,嗤笑道:“怎么, 就凭您如今弱不禁风的模样,还能威胁到我?”   元启不说话,只是露出一抹冷笑。   待那婢女走到床边时, 只听得“嗖”地一声, 一支暗箭从元启宽大的衣袖中射出来,直直朝婢女的心口飞去。   那婢女虽然反应很快, 下意识闪避开, 却终究迟了一步。   那支细长的箭没入她的肩膀, 巨大的力量推得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箭羽刺伤的地方很快流出黑血,婢女头晕目眩,连元启的脸都看不清楚。   这箭上有毒!   婢女额头上冒出冷汗,心中懊恼,是她大意了!   元启淡淡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可惜你太傲,不听劝。”   婢女抬起头瞪他,身上却早已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坐着。   “将你脸上的面具揭了吧,你那位黑心的主子,却是连离世的人都不放过。”元启声音冰冷,“老夫虽久卧病榻,却还没病糊涂。”   那婢女发出一阵阴森的笑容,道:“尊上曾对婢子说,元太傅此生无牵无挂,唯一的软肋便是那个身子柔弱的女儿,如今看来,尊上也有走眼的时候。”   元启淡笑一声,道:“淡儿确实是老夫的软肋,可惜她身子不好,叫我这个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世上,却再无能牵动老夫的心的人了。你如今顶着她的脸来见我,只叫我觉得冒犯,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哦?”婢女道,“那您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呵。”元启冷笑一声,“你的主子既然费尽心思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来,无论是用来杀老夫的棋子也好,或者是带着其他目的的诱饵也罢,既然他晋王有这个心,那这份大礼,老夫自然要接下。”   婢女在听见元启直接说出“晋王”二字时,眼里闪过诧异。   传言元太傅一直久居深宅,不曾插手朝堂中的事,他又是如何知晓她的主子是江闻的?   莫非这太傅虽然人在府邸,耳朵却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早已料到尊上会给他设局?   啧,这皇家也好,老臣也罢,都是些城府深沉的狐狸。   元启话已至此,她也没必要再装下去。   元启一直盯着那婢女,只见她愣神片刻,忽地抬手,将脸上的假面揭了下来。   那是一张极其明艳的脸,即使穿着淡雅朴素的婢女服,也遮不住她身上的妩/媚,那双狐狸眼盯着他看时,似乎要将他的魂一起勾走。   还是个狐媚美人,可惜眼神不太好,投靠了江闻那乱臣贼子。   元启移开目光,咳嗽一声,略微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进来吧。”   “吱呀——”屋门被推开,七八个训练有素的暗卫进了卧房。   女子看了看将自己团团包围的暗卫,后知后觉地自朝一笑。   她原以为是元启入了尊上布的局,却没想到是她踏入了元启早就设好的圈套。   元启咳嗽了一阵,才对那些暗卫道:“将她押入府中的地牢,再去请殿下和太医来。”   “是。”暗卫道。   女子被暗卫拖了下去,她这会儿只觉得四肢酥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两个暗卫将她扔进昏暗的地牢里,她跌倒在地,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她还未缓过神来,其中一个暗卫便在她面前蹲下身,单手钳住她的下巴,将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中。   女子下意识便想将那药丸吐出来,就听见暗卫淡漠的声音:“不想死的话就把药吃了。”   她心下一惊,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暗卫见她把药吃了,便起身走出地牢,将铁门锁上。   莫约片刻后,女子感觉身上那种像百虫侵蚀的酥麻感在慢慢减轻。   她松了口气,还好那人没骗她,这确实是解药。   待地牢中只剩下她一人,女子眼中的惊慌和无措尽数褪去,露出了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虽然计划有变,可正如元启了解尊上一般,尊上也了解元启,所以,他早已布下了另一个局。   好戏就要开始了。   江温远将将吩咐柳云暗中派人包围翠西林,就听王府小厮急匆匆地来报:“殿下,元太傅让您立即去一趟太傅府!”   江温远闻言,眼皮一跳,这还真是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儿了。   “柳君,你就按本王说得去做。”江温远只来得及交代柳云一句,便朝书房外跑去。   柳云在江温远身后默默行了个礼,叹息道:“近日怕是不得安宁了。”   江温远由暗卫护送着到了太傅府,直奔元启所在的卧房。   当他望见半卧在床上的老者时,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了落。   江温远原本担心元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结果他一口气还未松完,就望见了站在元启床边的太医。   那太医见了江温远,上前几步,朝他行了个礼。   江温远见太医额上满是汗水,脸色苍白,冷声问:“太傅怎么了?”   太医被他冷若冰霜的声音吓得一颤,道:“回殿下,太傅大人没事……”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江温远问。   “是老夫叫他来的。”元启感受到了江温远的焦急,出声道,“殿下,你过来。”   江温远望了一眼颤颤巍巍的太医,依言走到元启身边。   元启示意他将头低下来些,江温远照做,元启便附在他耳边将方才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江温远愈往下听,脸色愈沉。   江闻真是好样的,一面散布歌谣,激起百姓的猜测,一面又对元启下手,这是毫不掩饰地想要谋反啊。   片刻后,江温远直起身子,问太医:“太傅让你验的那些汤药可有结果了?”   太医连忙道:“有了,这汤药里掺了几味药,若是连着服下几碗,便会叫人变得神志不清。”   江温远握了握拳,江闻知晓如今元启是这朝堂上最有威严的人,若是他变得痴傻,不仅会让他们失去一大助力,还会让朝堂失去主心骨,那么到时候江闻谋权篡位便少了一大绊脚石。   元启闻言,依旧神情淡淡,只是吩咐道:“魏太医,今日你同老夫和殿下说过的话,绝不能叫旁人知晓,否则……”   魏太医在皇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自然知道有些事若是不守口如瓶,只会小命不保,当即道:“臣知道,臣知道。”   “你退下吧。”江温远道。   太医连忙提着随身携带的木箱跑了。   待他走出卧房,刚刚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便有黑衣暗卫走上前来,冷声道:“魏太医,大人有令,这些日子魏太医便住在太傅府,不可离开半步。”   魏太医擦汗的动作顿住,好半天才道:“臣知道了。”   跟着暗卫朝偏房走的时候,魏太医在心底叹息一声。   这些时日那首横空出世的歌谣传唱整个京城,闹得人心惶惶。   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沉寂了多年的晋王这是要动手了。   如今他是被自动归为皇帝一派了,但愿他没有站错队……   魏太医走后,江温远才道:“老师,还好您及时看出了皇叔的阴谋诡计,否则我们便很被动了。”   元启摇头,道:“晋王自小聪明,且城府极深,老夫曾是他的老师,他也比较了解老夫,这么拙劣的伎俩,他怕是早就猜到老夫会识破。”   “您的意思是……”江温远有些迟疑。   “老夫早就知道晋王定会对老下手,所以故意叫暗卫放松警惕,叫晋王有可乘之机,可老夫没想到晋王竟然用这般低下的手段,哪怕早已知晓此招行不通,却还是做了,殿下以为,晋王是何意?”元启反问道。   “皇叔不是那种会做无用功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江温远道。   元启颔首,道:“所以他是故意的,故意将那个女子送到老夫面前,且老夫能看出来,那女子功夫不差,却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老夫射伤,受制于老夫,怎么看,都像是晋王设了一个很大的局,小陷阱套着大棋局,无论如何,我们都逃不开。”   “……”江温远沉默地听着元启分析。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元启最后道。   天边传来一阵闷雷,乌黑的云层朝地面压来,掩去阳光。   京城的城门全都关上,守卫的将士肃穆以待,不再放一人入京。   百姓们感受到不同往日的紧张气氛,吓得不敢出门,家家户户屋门紧闭。   一行黑衣人从小道疾驰而去,直奔翠西林。   此时,离京城不远的某处荒宅内。   江闻丝毫没受那滚滚雷声的影响,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他望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淡笑一声。   接下来,到你了——江温行。 第84章 棋局2   入夜, 偌大的皇宫里静悄悄的,御龙殿内,年轻的帝王批完最后一份奏折, 长叹一声,将身子往后仰去,疲惫地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他知道大事将临, 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焦灼。   白日里同大臣们斗智斗勇, 夜里又没完没了地处理国事,他这会儿头隐隐作痛, 即使燃着安神的香,依旧疲惫不堪。   脑中有一根弦紧紧的绷着,叫他不敢放松片刻。   “吱呀——”大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江温行以为是喜公公,便依旧懒懒地靠在龙椅上,不想却听见一道娇软的声音:“陛下,天色已晚, 该歇息了,莫要过度操劳。”   江温行掀了掀眼皮, 望向来人。   一个女子头戴红莲步摇,穿着华贵的长裙,端着一碗甜汤, 缓缓走向龙椅。   她的脸上带着一贯的, 温柔似水的笑容。   江温行的眼眸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望着走来的女子, 淡声道:“清妃, 你怎么来了?朕不是已经下令, 让各个嫔妃安分地待在自己宫中吗?”   清妃闻言,清澈的眼眸里泛起湿气,有些心疼地道:“臣妾自然知晓陛下下了圣旨,可眼看着陛下天天为国事操劳,许久不曾踏入后宫,臣妾实在是忧心,又记得之前陛下累了的时候,爱喝臣妾煮的甜汤解乏,这才不顾圣令做了甜汤来,还请陛下责罚。”   她将一段话说得深情许许,一副为了江温行可以违抗圣旨连命都不要的模样。   过去江温行最喜欢她双目含情,水光涟涟地看着自己时的模样,却不知为何,如今却觉得有些刺眼。   江温行垂下眼眸,掩盖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只是道:“朕不想吃,你退下吧。”   清妃往前走的脚步顿了顿,端着甜汤的手为不可察地晃了几下,却终究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江温行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烦躁地抬头,冷声道:“朕叫你退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碗甜汤便直直朝他泼来。   江温行皱眉,下意识想要躲闪,余光却瞥见一抹银光。   不一会儿,喜公公听见御龙殿里一阵巨响,慌忙跑进去,唤道:“陛下?”   在看清殿里的情况时,喜公公顿时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喊道:“唤太医!唤太医!陛下遇刺了!”   片刻后,一群太医拎着药箱慌张地跑进御龙殿,宫里一时阵脚大乱。   一抹人影混在混乱的宫女太监里,抄近道跑去了不起眼的冷宫里,悄悄朝外面传递信息。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落入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手中,他走入灯火通明的小屋,恭恭敬敬地将密信交给了坐在棋盘前悠哉游哉喝着清茶的江闻手中,道:“尊上,宫里有消息了。”   江闻接过那密信,打开来扫了一眼,蓦地一笑,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去准备吧。”   “是。”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很快隐没在黑夜里。   江温远淡笑着将手中的密信放到一旁的蜡烛上。   那写着“宫中计已成”的纸条很快被烧成灰烬。   天边响起一阵闷雷,憋了一日的大雨终于落下。   冷风“呼呼”地吹着,连大树都朝一边倒去。   江温远由暗卫领着,冒着滂沱大雨穿过院子,走入地牢的暗道。   地牢里本就闷热潮湿,这会儿下了大雨,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叫人呼吸不畅。   江温远停在那间关押着女子的地牢前时,只见那女子懒懒散散地靠在长了青苔的石墙上,一点也不惊慌。   听见脚步声,女子轻轻睁开眼睛,瞥了来人一眼,随即坐直身子,笑道:“我还真是有幸,竟然能等到王爷大驾光临。”   江温远望着那双满是戏谑的狐狸眼,冷声道:“你倒是笑得出来,就不怕本王是来去你性命的吗?”   女子轻笑一声,道:“若殿下想要我的命,尽管来取就是。不过嘛——殿下若是杀了我,便再也没机会进入琳琅山庄了。”   江温远目光一凛,沉默地望着她。   女子继续笑着,道:“何必用那种吃人的眼神望着我,你们费尽心思地调查我们,我们自然也知晓。如今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还要靠你们给的解药续命,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去琳琅山庄的路上布满了机关,一不留神就能让你们丢掉小命。”女子依旧笑着,眼神却冰冷无比,“殿下想必已经找到了琳琅山庄的具体位置,并且派人前去蹲守了,不过,若是轻举妄动,那些官人怕是要全都折在路上了,殿下,你敢赌吗?”   “呵。”江温行嗤笑一声,道,“你这些谈话的小伎俩是江闻教的么?”   自从知晓江闻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后,那声“皇叔”江温远便再也叫不出口了。   在听到“江闻”二字时,女子的神情有一瞬的变化,却很快又恢复原状,笑道:“呀,被殿下看出来了。”   江温远知道江闻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女子送入死穴,就一定有把握自己不会被抓到。   而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江闻笃定女子即使被抓也不会出卖他,要么他本人早已不在琳琅山庄,这是他设的一个局。   江温远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江闻这个老狐狸,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所谓的“信任”。   江温远想起方才元启对他说过的话——若是江闻设了局请君入瓮,你便将计就计。   于是他冷笑一声,道:“既然你对琳琅山庄的机关如此熟悉,那便由你们带本王上去。”   女子原本以为江温远会被刺激得一剑杀了她,谁曾想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女子疑惑地望了江温远一会儿,他是真的上钩了?   江温远却不给她看穿自己的机会,转过身去,吩咐一旁的暗卫道:“把她盯紧了,明日一早带着她一起去翠西林。”   江温远说罢,便抬脚往外走去。   女子一时摸不清江温远的态度,遂唤道:“殿下,你信得过我?”   江温远顿住脚步,转过头,轻勾唇角,反问道:“江闻这么费尽心思将你送过来,不就是想让你带本王去翠西林吗?”   女子一噎,小王爷这么说,好像也没毛病。   江温远道:“既然江闻这么为本王着想,那本王也不该辜负这片心意,不是么?”   “……”女子彻底没话说了。   她不得不承认,在机关设计一事上,她脑子灵光得很,可一到这种明谋暗算,她脑子就跟生锈了的机关一样,硬是转不过弯来。   罢了罢了,她只要执行好尊上交代的任务就好,至于其他的,肉食者谋之,她这种草莽就不参与了。   翌日一早,女子就被暗卫从地牢里领出来,走到太傅府的后门。   江温远先是细细同留守的暗卫交代了这几日要注意的地方,并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护元启周全。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元启万万不可出事。   江温远刚刚交代完,就见女子被暗卫押了过来。   江温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虽然狼狈,却还有功夫朝他抛媚眼的女子,便翻身上马,冷声道:“出发。”   小王爷对江闻主动送上门的诱饵没有半分怜悯之心,直接叫人将女子横栓在马上,由一人看着,便带着一行人朝翠西林疾驰而去。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儿雨虽然停了,可天空依旧阴沉沉的,连空气都是潮湿闷热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昔日里热闹的街道此时冷冷清清,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急促的声音。   路上积了不少水,马疾驰而过时,污水溅起来,泼了女子一脸。   女子横在马背上,本就被颠得不行,这会儿一汪污水溅来,刺激得她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所幸她昨夜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呕了半天,除了一点点酸水之外,什么也没吐出来。   与她同乘一匹马的官差像是没有听见她呕吐的声音,扬起鞭子,依旧将马骑得飞快。   “……”女子呕了一阵,生无可恋地趴在马背上。   大理寺的官差都同小王爷一个样,冷漠无情。   翠西林顾名思义,是京城郊外西侧的一处山林,离京城并不远,骑马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   江温远一行人来到翠西林的山脚下,与先到达的柳云等人会合,部署下一步的计划。   当马终于停下来时,女子翻着白眼,险些晕过去,又被官差无情地掐着人中,硬生生清醒过来。   当视线变得清晰之后,女子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远处与小王爷悄声密谋的柳云。   不知怎的,她的心蓦地停顿了一拍。   这个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云没注意到女子,他朝江温远行了个礼,便开始汇报他们目前为止获得的情报:“殿下,属下之前带着人上去试探了一下,这山上机关重重,一不留神,便会没了性命。”   江温远皱眉,看来那女子说的是实话,遂问:“柳君,你可认识懂得机关之术的人?”   柳云颔首,道:“属下之前陪您去郑云说的小屋时,便怀疑这琳琅山庄中有精通机关术之人,猜想琳琅山庄附近应当会布满机关,于是早早联系了江湖上一位友人,按时间算来,他应当已经快到了。”   柳云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马儿的长咴。   一个身穿青色布衣的男子骑着马停在柳云的不远处。   来者清清瘦瘦,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来京城赶考的文弱书生。   那人见到柳云,清朗一笑:“好久不见,柳君。”   女子听到那道声音,浑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望见了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人——她的师兄清云。   当初她投靠江闻时,本想拉上清云,结果她那一向对她百般包容的师兄头一次对她发了火,并且告诉她,若她要成为江闻的爪牙,从此以后,他便没有她这个师妹。   当时女子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离开。   因为江闻已经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炙热的爱情的种子,叫她心甘情愿地为他飞蛾扑火。   之后她再去寻师兄时,却发现原先的住地空无一人,清云早已不知去向。   谁也不曾想到,再见面时,却是这般光景。   清云同柳云打完招呼后,便感到一道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微微低头,就望见了狼狈地被押着的人。   清云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开口道:“好久不见,白师妹。” 第85章 大结局(1)   清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像春日里吹来的微风。   可白晚晚却只觉得手脚冰凉。   原本江闻交给她的任务是将江温远引来翠西林,牵制暗翎大部分的力量,最好能骗他们上山, 再利用山上的机关将他们困死,斩草除根。   计划很完美,可赶不上变化。   白晚晚没想到, 大理寺会有人认识清云。   她和清云师从同门,且她不得不承认, 清云对机关之术的了解确实高于她。   她设计出的机关在旁人眼里是巧夺天工,可在清云师兄眼里, 只是小孩子的过家家,随意便能拆解。   也就是说,江闻交给她的任务十有八九会失败。   白晚晚咬着下唇,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淡定,可她的小动作却没能逃过清云的眼,清云淡笑一声,翻身下马。   他信步朝柳云走去, 却在路过白晚晚时,低声道:“白师妹, 回头是岸,收手吧。”   白晚晚猛地侧头,就见清云望着她, 目光中有无奈, 也有劝阻。   就像幼时白晚晚每次闯祸时,师兄替她背了责罚, 回头望向她的眼神。   既宠溺, 又带着几分告诫。   “……”白晚晚眼眶一热, 死死握紧拳头,尖锐的指甲掐进手心,留下血痕。   她要如何告诉清云,她早已踏上江闻的贼船,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现在回头,没有岸,只有深渊和死期。   清云见白晚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叹息一声,未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其实他也明白,现在劝阻,已经为时过晚。   可他这个师妹一向很倔,认定的事情,即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师兄,你为何会在这里?”白晚晚哑着声音问道。   清云没有回答她,他走到江温远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清云参见殿下。”   江温远上下打量了清云一番,问:“清云公子认识我们羁押的女子?”   清云眼中闪过一抹哀伤,低声道:“是。”   “……”江温远欲言又止,清云看出他的犹豫,转头望了一眼眼巴巴看着这边的白晚晚,对江温远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温远犹豫片刻,望了望柳云,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江温远便没再犹豫,道:“行,清云公子请。”   白晚晚一直死死盯着江温远那边,只见江温远和清云又往前面走了走,清云凑在江温远耳边说了话,不一会儿,两人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   白晚晚不知道清云同江温远说了些什么,让原本犹疑不定的江温远下令官差跟着清云上山。   白晚晚叹息一声,忽然明白,江温远将她带来翠西林,根本就不是想让她带他们上山,就像他信不过清云一样,他更信不过她。   那么江温远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还未等白晚晚琢磨清楚,身后的官差便推了她一把,冷声道:“发什么呆?往前走!”   白晚晚只得跟上大部队。   清云走在最前方,负责避开机关开路。   果然如白晚晚猜测的那般,清云轻松地解决了路上所有的机关,官差们毫发无损地往山上走。   越往山中走,江温远便越明白江闻为何要将老巢筑在翠西林。   这翠西林的地形与落云山有几分相似,都易起雾。不同的是,落云山是在夜间起雾,而翠西林则是整日都被迷雾笼罩,能见度极低。   且不说这山中随处可见的,能取人性命的机关,光是这望不见前路的迷雾,都能困死许多人。   山中隐蔽的一角,一个黑影望了一眼不断往上走的人影,一点脚尖,瞬间消失在树林里。   一段时间后,那黑影跑入空荡荡的琳琅山庄,对留守在山顶的旬空道:“大人,大理寺的人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旬空把玩暗器的手一顿,冷声问:“白晚晚没用机关截杀他们吗?”   那人摇头道:“小的方才望了一眼,白掌事走在最后面,开路的是另一个男子。”   “呵。”旬空冷笑一声,道,“女人果然靠不住。”   还好王爷临走前将另一个补救计划告诉了他。   旬空朝那人勾勾手,道:“你去做一件事……”   那人闻言,眼里露出惊惧,犹豫道:“可这样做的话,白掌事她……”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旬空沉声道,“按我说的话去做,或者人头落地,你选一样。”   那人恐慌万分,再也不敢多言,跑着去办事了。   另一边,在清云的带领下,江温远一行人已经走完了大半段山路。   白晚晚走在最后面,抬眼望了一眼前方。   现在她已经能隐隐约约望见琳琅山庄的一角了。   她心中很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前方还有能杀死江温远一行人的机关,可那机关须得走在最前方的人才能触动,她如今却没有半点机会。   白晚晚正想着,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   她错愕地抬头,便望见了前方滚落的火球。   那火球将周围的树木草丛都点燃,越滚越大,越烧越猛,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走在前方的清云一见情况不对,连忙转身大喊:“往回跑!快往回跑!”   他的声音裹挟在扑面而来的热浪里传到其余人耳中。   慌乱之间,白晚晚似乎听见了官差的咒骂声。   江温远他们虽然猜到江闻可能会利用白晚晚作妖,却不曾想江闻还留有后手。   他现在甚至不确定,江闻究竟是想让白晚晚利用山上的机关置他们于死地,还是白晚晚根本就是一个诱饵,江闻是想直接用火球将他们烧死。   周围的官差都在往山下跑去,并找地方躲避火球,只有白晚晚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球。   那火球不止一个,它们从四面八方滚下来,几乎堵死了他们所有的路。   炙热的温度扑面而来,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江闻低沉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她的耳旁回响:“晚晚,本王将这盘棋中最为重要的一步交给你走,无论如何,你都要将江温远他们留在翠西林……待一切都结束,待本王登上皇位,就封你为后……”   甜蜜的承诺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勇气,所以她才敢孤注一掷地去太傅府,才敢跟着大理寺的官差来到这里。   她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却不曾想,原来在他的棋局里,自己也是被舍弃的棋子。   眼泪悄悄掉落,她却没有力气再走一步。   大火气势汹汹地燃烧着,瞬间吞噬了整个山林。   #   京城郊外,铁骑由一座小屋出发,浩浩荡荡地朝京城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便兵临城下。   那些铁骑训练有素,神情肃穆,紧盯城门。   大军的上方飘扬着一片旗帜,旗面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晋”字。   这是独属于晋王江闻的私军,也是如今的叛军。   城楼上驻守的士兵在将领的带领下搭弓射箭,密密麻麻的箭羽由城墙上射下来,铁骑挥剑抵挡。   一波箭羽射完后,铁骑兵虽有折损,阵型却一点也没乱,依旧严正以待。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鬼面将军”江闻亲自训练出来的军队,强悍而坚不可摧。   城楼上的将领望见楼下的情形,咬了咬牙,抬起手,准备让士兵放第二波箭羽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将军这是准备将本王射死吗?”   “可如今除了本王,再无别的皇室,将军若是取了本王性命,这世上,便无人能统治大云的江山了。”   将军的手一顿,他不可置信地朝城楼下望去。   只见那铁骑忽然分成两列,一人缓缓骑着马从队伍中间走出来。   那人身穿深灰色的盔甲,坐在高大健壮的黑马上,青面獠牙的鬼面面具在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消失了许多年的鬼面将军带着征战四方的铁骑军回来了,兵临城下,嚣张至极。   “本王劝将军将城门打开,乖乖迎接本王。”江闻冷冷的笑着,“毕竟这江山,日后便是本王的了。”   “是吗?”在诡异的寂静里,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响起,下一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走到城墙边,意味不明地道,“可是朕还没死,皇叔这么明晃晃地带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铁骑兵兵临城下,是要宣告天下,你要造反吗?”   江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那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自己的年轻帝王,瞳孔微震。   怎么可能?!   江温行不是已经死了吗?!   江温行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城楼下乌黑黑的铁骑兵,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笑容,道:“晋王江闻私囤兵马,妄图谋权篡位,立即捉拿!”   他的声音顺着风传入每一个将士耳中,掷地有声。   “吱呀——”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一行整装待发的将士立于城门内。   待看清那率领军队的人,江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陆衍穿着银白色的盔甲,直挺挺地坐在一匹白马上,对对面的江闻勾唇笑了笑,道:“剿灭叛军就交给老臣来负责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3 20:58:12~2022-08-05 20:3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9862483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大结局(2)   如果说江温行没死只是让江闻怀疑在宫中的那一步棋没有走到位, 那么此时此刻与他对峙的陆衍则是让江闻怀疑自己见了鬼。   他心里咒骂不已,心跳如雷。   陆衍这老东西不是早就死了吗?!   江闻永远不会忘记,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狼狈地逃窜于山野之间,身后追着十几个杀手,皆是来取他性命的。   而那个领头人, 正是当年的御林卫首领——陆衍。   那日雨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带着深秋的寒意。天空被乌云笼罩,连半点星光都望不见, 而他的前路就与这黑夜一般,一片漆黑。   山上的路很滑,一不留神就会跌落悬崖,一命呜。   他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手中紧握的长剑沾满血迹,被大雨冲刷着,流了一地红水。   他被陆衍和杀手逼到悬崖边, 正要咬牙与对方殊死一搏,却不想山林里突然射出箭羽, 将那些围住他的杀手全都射死或是射伤,就连陆衍也没逃过一劫,中箭倒地。   可即使这样, 陆衍依旧不想放过他。   当陆衍咬着牙朝他扑来时, 他硬生生挨了一剑,将陆衍推下了悬崖。   他亲眼看到陆衍坠入万丈深渊, 绝无可能生还。   可如今, 陆衍却好好地坐在马背上。   江闻死死地盯着对面虽然已经霜染鬓角, 却依旧气势不减的老将,忽然回过味来。   当年救他于命悬一线之时的人,是太子的心腹,而追杀他的人,是负责保护新皇的御林卫。   这是不是太子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   太子料到当年的他处于生死攸关之时,定然不会考虑这么多,于是在他无路可走之时,及时伸出援手,将他救回来,并将他带回京城,封为晋王。   太子先给一棒头,再给一甜枣,就是为了告诉他,若是他乖乖的做一个闲散王爷,不入京城,不肖想那九五至尊的位置,那他就能好好活下去,若是他依旧贼心不死,那太子便会斩草除根,送他下九泉。   是了,若真是如此,那么太子当年其实并没有完全估算正确。   因为江闻从来没有改变过想要坐上那个位置的想法,只是他也知道,那时太子于百姓,于朝臣,都有很高的支持度,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那时他真的孤注一掷与太子对抗,只会落败——或者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侥幸赢了,也会输掉民心。毕竟在子民们看来,那个被三朝元老亲自扶上皇位的太子,看上去才是正统。   所以他选择了忍气吞声,选择了暂时示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江闻,总有一天会回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当年的太子相信了他的示弱,不顾大臣的反对,将他这只老虎放归了山林。   他原以为,这场仗,是他赢了。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当年,太子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否则也不会把原本应该命丧黄泉的陆衍救回来,成为今天与他一战的底牌。   是他低估了那个万事总想着平衡,百计“和”为先的皇兄。   江闻用舌头舔了舔后牙槽,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庆幸的是,他今日带着面具,即便此时他面色变了又变,旁人也看不到。   虽然他从来不想、也不肯承认,但他心底是惧怕陆衍的。   因为陆衍是真的强悍,且不要命。   江闻稍稍将目光偏了偏,望向那个骑马跟在陆衍身旁的人。   那人一袭白衣,一样穿着银白色的盔甲,可却不似陆衍那般,仿佛恶鬼从地狱而来,来索人性命,反倒有几分文质彬彬。   这人也是他的老熟人了——那个当他在边疆挑拨,顺利引发战乱时,奉命前往边疆平乱的南阳侯沈珺意。   江闻有些头疼。   其实他早已料到,江温行会派沈珺意来围剿他,因为如今朝堂之上,怕只有沈家最得帝王信任,所以他一直在研究沈君漓的行军打仗之法,制定了万全的对策。这也是他能肆无忌惮带着大军来围堵京城的原因——一来,若是江温行死了,江温远又葬身翠西林,那他便可不费一兵一卒长驱直入,登上皇位;二来,江闻制定对策时向来考虑周全,所以也将他认为微乎其微的可能考虑了进来,若是江温行没死,大概率会让沈珺意带兵与他一战,那也不足为惧,因为他早已知己知彼,还愁百战不殆?   可如今看来,他显然是处于劣势的那一方。且不说那城门里浩浩荡荡的军队究竟有多少人,两代名将齐齐上阵指挥,便已经叫江闻的心颤了颤。   但曾经大名鼎鼎的“鬼面将军”,当年便是以“一千骑兵战十万蛮人”而闻名于大云的,如今即使真的知道时局不利,也不会轻易退缩的。   不仅是因为他有骨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带着最后的底牌与江温行撕破了脸,再没回头路可走。   江闻轻笑一声,目光变得决绝而狠戾。   这样也好,无牵无挂,方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将剑拔出剑鞘,直指陆衍,呐喊道:“杀!”   他身后的铁骑兵瞬间疾驰而出,两队兵马很快交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沈珺意本想与江闻交交手,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未曾有过这种机会。   这一次错过了,怕就再也不可能了。   可等他解决完缠在身边的几个铁骑,就感到一道白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再回神,那一黑一白的身影便交了手。   江闻出的每一招都狠厉又快速,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取得对方的项上人头。   可陆衍一样武艺高超,硬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若说江闻的剑法如那阴间的毒蛇,变化多端又刁钻难辨,那陆衍的剑法就如山间清风或是潺潺流水,看起来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却每次都能轻轻松松解了江闻的招数。   若是柳云在,怕是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剑法——流云诀。   逢死化生,消彼涨此。   如流云般轻盈,如水刀般锋利。   两人过了几十招,江闻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陆衍却依旧悠悠闲闲,轻轻松松挡回江闻所有招数。   江闻越来越心急,招式也越来越不得章法,最后被陆衍抓到破绽,一剑刺下了马。   江闻狼狈地跌在地上,泥土混着血沾了满身,连脸上的面具都裂成了两半,掉在地上,露出了面具掩盖着的,那张惨白的脸。   江闻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下意识闭上了眼,以为陆衍要取了他的性命。   想象中的剧痛传来,却不是心口,而是四肢。   江闻惊恐地睁开双眼,便看到了流血的手腕和脚腕。   陆衍没有杀了他,而是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废了他一身的武功。   叫江闻像个残废一样度过余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比杀了他还残忍。   江闻双眼通红地瞪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嘶哑着声音道:“有本事你杀了我!”   陆衍淡笑一声,稍稍往旁边侧了侧,冷声道:“江闻,你没有资格这么轻易地死去,好好看看——”   陆衍移开后,江闻看到了陆衍身后的战场,而陆衍冷漠的声音也传入他的耳中。   “今日,因为你的一己之私,无数的人为你而死。”   江闻一时哑了火。   他看到了乌云之下的城门,看到了城门前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铁骑兵,看到了地上流着的鲜红的河流。   铁骑兵的人数本就远远比不过御林卫,可他们依旧拼死与御林卫一战。   哪怕他们知道若是放下利剑,抑或是倒戈,都可以保住小命,可他们没有那么做。   他们嘶吼着,挣扎着,一腔热忱,奔赴死亡。   他们愿意与殿下同生死,原因无他,因为他们对他绝对忠诚。   那些倒下的将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江闻的方向。   他们的眼中有不舍,有担心,却没有怨恨。   为江闻而赴汤蹈火,为江闻而战死沙场,他们无怨无悔,他们心甘情愿。   那样的目光从边塞雪原,千里迢迢,追随他来了这里。   无论是当年他被太子放逐,而他最忠诚的下属也一并被削去官职;还是如今他决定放手一搏,他们都不曾离开。   一滴泪从江闻的眼中滴落,砸到他血淋淋的手上,滚烫的温度似乎要将他灼伤。   “江闻,你对不起他们的忠诚。”陆衍道。   若你真的在乎那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士兵,就不该将他们推到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天边滚来一声惊雷,不一会儿,便下起滂沱大雨。   最后一个铁骑兵倒在了血泊里。   沈君漓将长剑收回剑鞘,一抬眸,便望见了一片尸山血海。   无数的人死于这场大云皇室的自相残杀,可没人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大雨冲刷着地上的血污,像是要将那些罪恶与杀戮一并洗刷掉。   陆衍单手将江闻提溜起来,道:“结束了。”   江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地任由陆衍提着他。   在路过那些尸体时,江闻的心猛地颤了颤。   其实陆衍无情的话点醒了他。   是啊,他一辈子都活在机关算计里。在他的眼里,没有兄弟手足,没有心爱之人,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精心挑选的棋子,所有的人都是他踏上皇位的垫脚石。   他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冷酷无情的,除了天下,他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他将一直爱慕自己的白晚晚送去当诱饵,让那些一直追随自己的士兵和他一起造反。   “呵。”江闻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嘴里满是铁锈味。   可现在,他看着那些为他而死的战士,突然觉得可悲。   他一步一步,将他们都算计进去,为了目标不择手段,可真正对他好的那些人,也被他亲自杀死。   如今他孤立无援,沦为阶下囚,就算幡然醒悟,却连安葬他们都做不到。   江闻,你可真混账。   他在心底自嘲道。   城楼上,喜公公为江温行撑着伞,眼看着下面的混战已经结束了,便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外面雨大,咱们还是回宫吧。”   江温行面色微沉地望着底下狼藉不堪的战场,神色莫辩,片刻后,才道:“回去吧。”   喜公公连忙“哎”了一声,随着江温行往回走。   “对了,让陆衍将江闻押入大牢,等候审讯。”江温行淡淡道,“还有,命人去寻阿远。”   “遵命!”喜公公连忙应道。   江闻那逆贼陆统领自然会押入大牢,但小殿下的下落可真的叫人捏把汗。   毕竟方才在城楼上,他也听见了江闻那句“如今除了本王,再无别的皇室”,他这话,无疑是笃定殿下和陛下已经死了。   殿下一声不吭地决定去翠西林,喜公公心里也清楚,殿下这是想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叫江闻放松警惕。   可这对陛下来说,却是无法接受的。   方才江闻说那些话的时候,陛下的手都在抖,可他却不能露怯。   喜公公抹了把头上的汗,连忙跟上帝王越来越快的步伐。   沈珺意望见江温行离开,便上前同陆衍说了声,策马进到城门里。   不一会儿,江温行坐上城门里的马车,由沈珺意和几个暗卫护着回了皇宫。   江温行一回到宫里,就直奔御龙殿。   他踏进御龙殿,屏退所有宫人,便走到龙椅后面,按动了墙上的机关。   一道暗门缓缓打开,江温行身影一闪,便进了暗格。   在外面的光透进来的那一刻,里面的女人抬起头,眼里闪过一道光亮。   可当她看清来人时,眼里的那抹光亮一瞬间泯灭。   江温行自然注意到了清妃神色的变化,他嗤笑一声,道:“怎么,还在等你的梦中情郎来救你?”   清妃咬着唇不说话。   “可惜了,他已经被御林卫捉拿,押入大牢,再也不可能来救你。”江温行冰冷地道。   “咚!”清妃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失了魂。   江温行不再看她,而是丢给她一个小瓶子,道:“你与他在九泉之下相逢去吧,虽然,他可能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清妃迟缓地望向那个精巧的瓷瓶,她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   一吃即死的毒药。   江温行虽然恨她,却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   清妃颤抖着手将那瓶药拿起来,一股脑地倒进嘴里。   五脏六腑很快就开始疼起来,黑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   在混沌之际,她想起了那天刺杀时的情景。   当时江温行反应极快,在银簪将要刺中他的心脏时,他猛地往旁边一侧,伸手将银簪转了个方向。   最后那银簪刺进她自己的腹中,她一时脱力,跌坐在地,打翻了一旁的木架,木架上面的瓷瓶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血喷溅出来,弄脏了龙袍,在外面守着的喜公公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江温行,所以才会那么惊慌失措的跑去叫太医。   太医来看了才知道,原来受伤的是清妃,而不是陛下。   但帝王受了重伤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江温行索性就将计就计,将她关进暗室里,又叫喜公公四处宣扬他的死讯,这才叫江闻露出了尾巴,大张旗鼓地兵临城下。   清妃自然知晓江温行利用了她,可她却不怨江温行,反而有些自嘲。   入宫这么些年,江温行待她是很好的。   只可惜她瞎了眼,又铁了心,只喜欢薄情的江闻。   清妃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暗室里,后面又被帝王的亲信拖出去,找了个地方随意地葬下。   过不了多久,便无人会记得,皇宫里曾有这样一个女人。   昏暗的地牢里,浑身是伤的江闻蜷缩在角落里。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很疼,可他只能受着。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牢房前。   江闻抬头,就望见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病怏怏的老头儿。   陆衍推着元启,来见江闻最后一面。   他们的身后跟着帝王的亲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但元启却不在乎。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做过对帝王有愧的事。   况且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早该让陛下知道了。   江闻望见他,却像望见了最后一抹希望,顾不上伤痛,猛地扑到铁栏上,道:“太傅,当年父皇是将皇位传给本王的,是不是?是皇兄夺了本王的位置,还要将本王置于死地,是不是?”   元启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人,叹息一声,道:“殿下,你恰恰错了,真正想要杀你的人,是文帝。”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抱歉,更新晚了,因为一直在犹豫接下来怎么写,所以写了很久Q*Q。 第87章 大结局(3)   江闻听到元启的回答, 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先前质问的气势一瞬间消失不见,他跌坐在地, 喃喃道:“不可能,太傅,你休要骗本王……”   元启见他一副见了棺材却还不落泪的模样, 摇摇头,道:“事到如今, 老臣何故骗你?”   他至今都还记得,文帝驾崩时, 正值盛夏。   那夜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将皇宫里的荷花打得飘摇散落。   明明是极炎热的天气,帝王的寝宫里却燃着炭火。   文帝面色枯黄地躺在床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他像是一根燃烧到最后的蜡烛,只能借着最后一点蜡油, 苟延残喘地再看看这世间。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穿着一身朝服的元启和穿着银白色盔甲的陆衍静默地跪在床边。   文帝艰难地喘息着对自己最信任的两位大臣道:“朕死后……传位给太子……七皇子虽然骁勇善战, 可于治国之道上并无建树……可朕却清楚他的野心,此人……必须除之……”   当年的元启,对文帝如此直白地嘱托有些震惊, 他抬起头, 本有几分迟疑,却在望见文帝那双悲凉而无奈, 却又十分决绝的眼眸时, 将所有的劝说都吞进了肚子里。   他想起了几十年前, 文帝和其他皇子之间的残杀,也想起了昔日他任七皇子的老师时,七皇子对他说的那些雄心壮志。   七皇子一直都想坐上那个位置,且一直有一种自信,那就是,他比太子殿下强,他才是那个该坐上皇位的人。   元启叹息一声。他知道文帝的担忧,文帝这么做,是不想让太子殿下步他的后尘。   更何况,太子殿下一向宽厚仁慈,怕是做不出弑弟之事。   跪在元启身旁的陆衍也明白文帝的苦心,毕竟当年文帝与其余皇兄殊死一战时,他是打头阵的那个人。   他很清楚皇位之争会给国家带来多大的动荡,于是他低下头,坚定地道:“陛下请放心,臣定当完成陛下所托。”   文帝吃力地点点头,又静静地注视着元启。   他在等元启的回复。   元启虽然有一瞬间的心软,但到底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最后,他只道:“臣……知道了。”   文帝这才放心地闭上双眼,气若悬丝地道:“元卿、陆卿,往后的大云便交给你们了……”   文帝驾崩后,皇后嫔妃、宫女太监的哭声响彻整个皇宫。   元启枯跪在地上,久久未动。   元启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语调平平,却带着悲凉。   江闻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耳朵,不停地念叨:“别说了!别说了……”   元启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叹息一声。   比起被自己的皇兄置于死地,这样的真相对江闻来说更残忍吧。   “殿下,其实你错怪太子殿下了,他是真的,想要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元启缓缓道,“所以他才会派人去救你,最后削去你的兵权,将你流放。”   虽然那样你会失去一切权力,可好歹能保全性命。   剩下的话元启没说完,江闻却明白。   他红着眼抬头,问元启:“你们追杀本王的事,他知道吗?”   元启自然知晓江闻口中的“他”是谁,刚要回话,却听身后的人冷冷道:“太子殿下原先并不知情。”   因为这是文帝临终前下的最后一道密旨,而他们又很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性,所以并没有告知,而是选择了私下解决。   只是后来事情败露,太子殿下才急急派人来救江闻,不小心将陆衍射伤,导致他最后坠崖。   江闻听罢,忽然大笑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被父皇器重的那一个,所以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父皇一定会将皇位传给自己。而他那个虚假的太子哥哥,是一手让他从云端跌入泥潭的人。   谁曾想,自己这么多年深深憎恶的人,居然是当年一心想要护着自己的人,而自己敬爱着的父皇,却是那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多么可笑!   那他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忍辱负重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谋划着自以为是的大计,将大云搅得风雨涌动,还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天选之子,谁知从一开始,他便是那个被舍弃的人!   江闻疯疯癫癫地笑了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盯着陆衍,问:“那你又为何没死?!”   陆衍没想到江闻居然还对他没死这件事耿耿于怀,当即嗤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我命大——还有,我不放心你。”   从断崖上坠下后,他先是挂在了悬崖之下的古树上,后来又几经波折,落到了地上。   那时他虽然没死,却也身受重伤。   他在密林里撑了几日,便被元启的人救了回去。   那时太子殿下已经不顾元启的劝阻,将江闻放出了京城,甚至还一路派人保护。   陆衍在元启在京城外的别院中醒来后,听元启说了这道消息,差点被气死。   那时元启劝住要进京去同太子殿下对峙的陆衍,对他道:“阿衍,我并没有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陛下。如今陛下心软,且脾气又倔,定然不会同意你去追杀七皇子,咱们不如先休养生息,若是以后七皇子真的叛变,我们也好又应对之策。”   最后陆衍熄了火,听从了元启的建议。   不过这些年他从未放弃寻找江闻的下落,却始终没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如今想来,江闻一直心有不甘,暗地里筹谋着大计,自然会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再加上后来有江湖门派帮忙,整日待在深山老林里,陆衍找不到也正常。   陆衍就这般顶着“死人”的身份在别院里生活了好些年,直到元启用密信将他召到府中。   他虽对太子殿下的软弱有所不满,却始终忠诚于文帝,于是决定完成当年文帝对他下的最后一道圣旨。   在开战前,他去见了负责领兵的沈珺意,说明来意,顺利成为帅将。   这才有了后来他与江闻在城楼下对峙的那一刻。   陆衍对江闻没有半分歉意和怜悯。   他冷冷得道:“江闻,当年太子殿下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可你却依旧走了那座独木桥。”   所以江闻必须死。   江闻也没想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有人惦记着文帝给自己下的死命。   还真是忠诚啊。   他凄惨地笑着,问道:“身在帝王家,谁不想要那个位置?本王这么做有何错?!”   陆衍见他依旧死性不改,摇摇头,道:“若你只是想争抢那个位置,倒也算不上错,你错就错在,不该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让天下的百姓为你陪葬!”   江闻“咯咯”地笑了一阵,自暴自弃道:“是!本王就是卑鄙!本王就是不择手段!反正如今是本王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朕不会杀你。”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陆衍转过头,就望见了那道站在地道尽头的明黄身影。   地牢里的烛火明明暗暗,叫人看不清帝王的神情。   江温行没有走近牢狱,而是站在原地淡淡道:“朕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去,你将在这昏暗的地牢里度过余生,每日痛苦着,为那些因你而死的人赎罪。”   帝王的声音平平淡淡,传入江闻耳朵里,却宛若冰刃。   江闻疯癫地笑着,眼神怨毒。   江温行,你好狠的心!竟然要让我生不如死地活着,每日都如身处地狱般煎熬!   可他除了恶狠狠地瞪着江温行,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废,连自杀都做不到。   江温行留下这段话后,便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元启咳嗽了一阵,对陆衍道:“我们也走吧。”   地牢的长道幽深而潮湿,车轮的“轱辘”声在江闻癫狂的笑声中渐渐远去。   元启坐在轮椅上,眼中闪过悲凉。   他想起很多年前,文帝对江闻的评价。   “朕这个儿子,是个领兵打仗的奇才,可心胸狭隘,眼中只有权术,绝非帝王之选。若是怀有不该有的野心,怕是会搅得天下大乱。”   却不想如今一语成戳。   此时,被翠西林悬崖之下的某处密林里。   悲伤的哭声一阵接一阵的响着,混着劈里啪啦的雨声,吓得停歇在树上的飞鸟全都飞走了。   江温远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大雨将他身上浇湿,他抹了把脸,无奈地听着身旁的哭声。   白晚晚抱着早已没了生气的清云哭得伤心欲绝。   在火球即将砸到她身上的那一刻,清云一下将她扑倒,双双滚落悬崖。   清云原本就在最前面,火球滚落时,他便已经受了伤,后来落崖时,他又死死护着怀里的人,等落在地上,浑身是伤。   白晚晚哭着抱住清云,而清云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祈求地望着同样狼狈地跳下悬崖的江温远,道:“殿下,别忘了您答应在下的事……”   说罢,便脑袋一歪,咽了气。   白晚晚含着一眶眼泪,问:“殿下,您答应了师兄什么?”   江温远望着为救白晚晚而牺牲自己的人,叹息一声,道:“他答应本王带本王的人上山,作为交换,本王要饶你不死。”   白晚晚听完后,便哭得惊天动地,一边哭,一边还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   江温远望着泪眼婆娑的人,心里有一块地方松动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清云的选择了。   若是今日落崖的人换成桉儿,他或许也会这么奋不顾身地去救她吧。   白晚晚哭了很久,才轻轻将清云放在地上,替他理好衣裳,然后在江温远还没反应过来时,猛地朝江温远扑来。   江温行下意识便拔出身侧的长剑,怒道:“你要做什么?!”   而说时迟那时快,白晚晚就趁着江温远拔剑的那一秒,猛地扑到剑上。   “噗——”长剑刺穿她的胸膛,而临死之前,白晚晚竟然在笑。   “殿下……我做了太多错事,难逃一死,如今便留在这里陪他好了……”   她的眼中有悲伤,但更多的却是解脱。   江温远一时愣住,没把剑□□。   待面前的人软绵绵地倒下时,江温远才反应过来,将剑抽了出来。   白晚晚闭着双眼,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江温远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叹息一声,将人挪到了清云身旁。   “殿下!殿下!”不远处传来官差的呼喊声,江温远低着头应了一声。   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除了十四和柳云他们,江温行派来寻人的暗卫也到了。   “殿下你没事吧?”柳云疾步上前,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方才他们在十万火急之时都先后选择了运功跳崖,因为那悬崖比较低,不太会受伤。   只是他们走在前面,跳崖的时间早些,落在了不同的地方,这会儿才循声寻来。   江温远摇摇头,他并无大碍。   暗卫们走上前,确认殿下还好好活着,便恭恭敬敬地道:“殿下,陛下那边也已经处理好了,叛军被剿灭,晋王也已被押入大牢,现下还请您同属下们回宫吧。”   江温远闻言,舒了一口气,道:“好。”   一行人匆匆往密林外走去,江温远被暗卫簇拥着,回头望了一眼躺在草丛中的两人。   也许他也不该再犹豫了。   大难不死之后,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   有些心意,还是该早些说出来才好,否则一拖再拖,也许就没机会了。   江温远走出密林,就望见了那座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山。   就连山顶那座琳琅山庄也被烧了个干净,就像江闻苦心孤诣谋划了几十年的大计,到头来,一场空。   雨渐渐小了,江温远摇摇头,骑上密林外的马,同其余人疾驰回京。   城门外的残局差不多被处理干净了。   江温远直奔皇宫,同一直提心吊胆的皇兄报了平安,便马不停蹄地奔回王府换衣裳。   此时,沈君漓还在皇宫里帮着江温行处理事务,忙得不可开交,而沈珺意却回到了南阳侯府。   先前江温远嘱托沈瑶桉近日莫要出府,她便听话,没有踏出侯府一步。   可她却依旧听见了外面的风声,知道京城满城风雨,所以一直担忧着父兄和江温远的安危。   如今爹爹平安回来了,沈瑶桉便连忙跑去问兄长和江温远的情况。   沈珺意身上有些小伤,刚刚包扎完,现下坐在长椅上,摸了摸胡子,道:“阿漓无事,但是殿下,如今也不知回来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小厮匆匆来报:“侯爷,殿下来侯府了!正站在门外呢!”   沈瑶桉闻言,也顾不上听沈珺意说话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沈珺意望着她匆忙的背影,有些无奈。   这丫头……   沈瑶桉跑到门口,便望见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江温远身上干干净净,头戴冠玉,俊朗至极。   他伸手接住朝自己扑来的人,轻笑道:“桉儿,本王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沈瑶桉既激动又想哭,眼泪汪汪地抬头,问:“什么话?”   江温远微微低头,凑到她耳边道:“阿远倾慕姑娘已久。”   耳边炙热的久久不散,叫沈瑶桉红了耳尖。   许久之后,她才闷声道:“我也是。”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天边的乌云散开,露出金黄的阳光。   侯府门前,两人紧紧相拥。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正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撒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